第二十六章 三生花草梦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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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有那么多老字号,我只爱去黄天源。黄天源有那么多糕点,我只爱吃南瓜团。阿婆还在的时候,总是说,蝶儿这孩子太死心眼,像她妈。然后偷偷落泪。

  我不想让阿婆难过。自懂事起,她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只想看她笑得像一朵菊花开在脸上,依稀有昔日婉丽眉眼。

  那年春天。阿婆把我叫到床边,用粗糙的手摩挲着我的脸庞。我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我知道,最后一个亲人就要离开我了。

  蝶儿。你母亲,在你三岁的时候跳入干将河,丢下了我们。我只对你说,她走了,不肯告诉你她去了哪里。蝶儿,不要怪你母亲,她心里太苦。她很舍不得你,可是那时候她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了。

  蝶儿。这世间的事情,自有它的去处。我们能做的,只有谅解。不要太执着,不该是自己的,最终都留不住。

  杨花飘过,转眼就是七月。

  一个人守着阿婆留下的老房子。白墙黑瓦,门前便是南园桥,桥下的护城河水依旧脉脉流动。

  读完高三,拿了毕业证书,就离开了学校。阿婆离去之后,我便只想好好守着这个留有她气息的老房子,安安静静的生活。

  去怡园茶院工作。怡园是人民路上的一个小小园林,与沧浪亭拙政园之类园林相比,年代和名气都远远不及。因而少有游人,倒也清闲。我每日在这园子里行走,倒比专业的导游更了解。所以有时候园长也让我给游客讲解讲解,算作半个导游。

  爱极藕香榭里的那副对联,尤其是那一句“犹春于绿荏苒在衣”。查过之后方知,语出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是集了“犹之惠风,荏苒在衣”和“犹春于绿,明月雪时”这两句。于是每每走进藕香榭,便感觉有春日的和风吹动衣袂,整个人沉浸在清淡雅致的意境里,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

  就这样在这怡园里老去,不历经红尘悲喜,不凝视谁人眉眼,不期待,不失望。这样子,也很好吧。

  那日仍在黄天祥吃早点。坐在里面的长桌旁边,低头慢慢的吃,把它当作我最重要的事情。也许沉默的活下去,就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了。又或许几年后,会有人陪我坐在这里。两个人一言不发,什么都可以不说,也觉得自在。

  突然觉得自己的凉薄。爱情对我来说,真的可有可无。或者,我根本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一直想,不要像母亲,为一个负心薄情的男人,赔上自己一生。我为母亲觉得不值。

  每当想起母亲,我都要用手捂住眼睛,那样,就没有人看见我落泪了。

  “你怎么了?”

  突然听见身边传来关切声音。一瞬间我竟想起我恨的那个男人,我不愿意称他作父亲。

  深呼吸,展开笑容,睁开眼睛。他逆光坐在我身边,身形清瘦挺拔,恍惚间有似曾相识的错觉。

  是年轻的男孩子。带着一点点忧愁,一点点微笑,就那样温柔的看着我。

  突然间,我的眼泪就在他讶异的目光里掉落下来。

  我仓皇离开。

  怡园依旧是静谧的,光线因树木成荫而有些昏暗,却让我心里多了些绰余。

  是在园子里的第二个夏天了。这一年,时光像流水一样抚过我的皮肤,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生,或者死,都是这样单纯的事情。苏州的空气里,依旧氤氲着一种水汽。让我闭上眼睛,就可以闻见六百年前那株紫薇的香气。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我想我的心,一直活在淡漠的秋天。

  想起几天前的偶遇。年华似水,匆匆一瞥。怎样的惊鸿,都只能成为心底细微的光影,带不到现实中来。

  原来我并非麻木。只是不敢去爱。

  他温柔目光,就永远封存在这个幽暗恍惚的夏天吧。那样就没有伤害,没有孤寂了。谁说的,两个人,往往更寂寞。

  园长让我去锁绿轩为杭州来的游客讲解。我点了头,穿过回廊走去锁绿轩。

  “款竹门深,采芝人到,任满身风露,姓名题上芭蕉”,远远的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吟诵对联。这也是我素喜的一句,有企羡隐逸的高洁之情。

  看见那个人转过身来,黄色T恤,年轻美好的样子。他脸上是惊喜神情。我心下一惊,转身就要走。

  “为什么总是要躲我?”

  他拉住了我,语气就像叹息,又有孩子气的怨尤。

  我终于明白,有些人,在劫难逃。

  回身凝视他眉眼。仿佛是自我梦中走出。抬起手,细细抚平他皱起的眉。心里也微微叹息。

  该来的,逃也逃不掉。就让我溺死在这温存的目光里吧。

  他俯身过来。*湿润清凉。

  牵了手走在观前街。就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

  他叫程苏州,刚拿到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比我小了一岁,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笑容却纯粹干净,像个孩子。

  他眯起眼睛宠溺的看我,我的心就像日光曝晒的花瓣,幸福而哀伤的蜷曲起来。

  我们去得月楼吃西瓜鸡,松鼠鳜鱼,太湖三白。程苏州不爱吃甜,每每都皱起眉来,却又看着我笑,连称好吃。

  “傻瓜。苏帮菜比杭帮菜甜许多,不爱吃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笑说:“以后我要习惯啊。”

  怔怔掉下泪来。这幸福太突然,叫我惶恐。我们真的会有以后么。

  不知道为什么,遇见程苏州之后,我就变得患得患失,常常无缘无故掉眼泪,晚上也总是看着月亮没办法入睡。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他走过来,抱住我,轻轻耳语:“小蝶,不要怕。我们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们会很幸福很幸福,叫所有人都嫉妒。”

  可是,程苏州,后天你就要离开了啊。南京和苏州,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可是这样,我就抱不到你了啊。

  程苏州离开之后,我依旧每日在怡园里工作。比起以前,更加沉默,常常发呆。想念一个人的样子,大概总是呆呆的吧。

  晚上他总会打电话过来。语气温柔,哄我入睡。讲很久的话,然后我说晚安,他就轻轻的应着,安。

  安。

  可是挂了电话之后,我仍旧睡不着。想念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他的吻,他的拥抱。想念他身上淡淡烟草的味道。

  程苏州抽的是万宝路,薄荷的。Marlboro,MenAl.26dd.CnanceOnly。他说,解释有很多种,男人永远会记得女人的愛。男人记住愛只是因为浪漫。男人总是喜欢回忆爱情中浪漫的成分。

  我问他,你最喜欢哪种解释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小蝶,我不会忘记你。

  答非所问。却让我同时甜蜜与心碎。我不想成为你的回忆,即使是永恒的回忆。让我天天看着你,抱着你。那样真实的温暖。

  想说的话,终是没有开口。

  后来睡不着的时候就开始抽烟。爱喜。瘦长洁白,像情人的手指,有暧昧的安慰。顶端是心脏的形状,有时候我就看它慢慢燃尽,就像心慢慢凋谢。

  想起容若的梦江南。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程苏州,即使我们同在江南,我却依然觉得远隔重山。你会懂得我的思念吗。你能听到我的难过吗。

  也许纵使同在愛中,也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抬起头,天空已经开始变亮。我就是这样一夜一夜,清醒的看着时光从指缝中溜走,不能够遮挽。

  半个月之后,他终于风尘仆仆赶到我面前。

  眼神依旧是明亮的,笑容依旧是清澈的,身边却站了另外一个女子。她眯起眼睛看我,*弧度甜美,却有微微的挑衅。

  “小蝶,她叫米雪,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现在也在南京念书。听说我要来看你,她也想见见你。”程苏州快乐的向我介绍,却丝毫没有注意我的憔悴和黯然。

  我勉强笑笑,向米雪伸出手去:“你好,我是胡蝶。”

  米雪握住我的手,不动声色的望了我一眼,又摆出招牌式笑脸,道:“姐姐果然好漂亮呢!”

  我听得出她加重了姐姐这两个字,她是在提醒我,我与他们的不同。是啊,他们年轻活力,前途美好,而我,真的配不上程苏州。

  可是我愛他。我不能放开他的手。

  我娴熟的挽了程苏州的臂膀,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他也笑着看我。我看见,米雪紧攥着的拳头。

  她眼神嫉妒,笑容却毫不输给我,撒娇般拉过程苏州,嘟着樱桃小嘴说:“不准你重色轻友!”

  程苏州也似乎习以为常,丝毫不恼,反而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宠溺的样子。我看得愈发刺心,终于忍不住转身就走。

  “小蝶!”

  我不理他,加快了脚步,跑到假山一角,蜷缩成在羊水里的样子,终于哭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和她一起来,是要让我看看什么才是一对璧人吗。好吧,你做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苏州终于找到我,他蹲下来,一言不发的抱住我,任我怎么挣扎都不放。等我平静下来,他用从未有过的忧伤语气对我说:“你怎么能误会我。”

  我抬起头来看他。他好看的眼睛里有浓墨重彩的失望和悲伤。我恨自己乱吃醋,恨自己对他没有信心,更恨自己的任性。

  我什么都没有说,更紧的回抱住他。他身体一颤,然后用手轻拍我的后背,温柔道:“是我不好,明知道你那么没安全感还带米雪来见你。可是,你要相信我啊。你这么误会我,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心狠狠的痛起来。程苏州,为什么我们愛得那么辛苦。为什么要互相伤害再互相舔舐伤口。难道我们是一对刺猬吗,在寒冷的冬天拥抱取暖,却也把刺贯入对方身体。

  夏末的傍晚有点凉了,程苏州的体温愈发清晰起来,让我贪恋那一点拥抱的温度。听着他的心跳,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真的能看到地老天荒。

  不过两日,他又赶回去上课。挥手看他们离开,心里的失落无法控制。好像丢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要等程苏州大学毕业,他便会来苏州工作,那样,我们就可以朝夕相对了。他是那么承诺的。

  然而我愛的那个歌手那样唱,你曾说过,会永远愛我,也许承诺不过因为没把握。

  心里反反复复。整个人越来越憔悴,夜里无法入睡的次数更加多起来。终于,园长对我说:“蝶儿,去看看医生吧。也许,你母亲……”

  我有些惊讶,园长竟然认识我母亲。他有些歉疚的看着我,解释道:“当年我与你母亲同学。只是,你母亲太骄傲,不肯看我一眼。后来,我也赌气装作不认识她。那么多年了,什么都过去了。蝶儿,你父亲因你母亲的抑郁症而离开她,却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你不要怪他。”

  我的心如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彻骨的凉意。莫非我也得了和母亲一样的病?

  园长惋惜的叹气,然后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儿子是这方面的专家,希望能帮到你。这茶院的工作,就算是请病假吧。”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园长的儿子,林念。他穿着西装,约我在咖啡厅,丝毫不是医生对病人的模样。我听说,林园长的儿子留学英国四年,果然是西洋做派。

  “胡小姐。我怕你在我的诊所感觉拘束,便挑了这地方,希望没有唐突了你。”林念对我微笑,目光柔和。

  我看着他举止成熟得体,对他的好感不免又赠了一分。这样体贴的医生,怕是世间难得的吧。于是对自己的病,也更有了些信心。

  他递来一张纸,标题写着BDC,一共15道题。我低头认真做了,第一次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的摊开给陌生人看。不知道为什么,对刚见面的林念,竟有莫名的信任感。

  他严肃的看了看我做的题目,然后对我说:“也许是中度抑郁症。这个还要等你到医院做诊断。听我父亲讲,你母亲当年也患了此病。我初步推断,是内源性抑郁症,遗传的成分比较重。”

  看见我沉默不语,林念又宽慰的对我笑笑:“不要担心,这只是身体的问题,不是人生的问题。适当的药物控制,加上心理治疗,一定能痊愈的。”

  看着他鼓励的笑容,我点了点头,嘴角牵扯出一个弧度。我不能这样被疾病打败的,林念说的对,这只是身体的问题,吃了药就会好的。

  然而心底的脆弱却无缘无故发了芽。程苏州,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

  拿到医院的诊断书,果然是内源性中度抑郁。上网查了,说是约有15%反复发作的重性抑郁症患者最终因自杀身亡。

  我懂得了母亲的绝望。那是整个世界的愛都救不了的绝望。何况,那时候她深愛的男人离开了她。即使是对我和阿婆的留恋,也没有阻止她奔向死亡的脚步。

  我呢。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让我放不下么。没有我,程苏州也依然会过得很好吧,不,没有我,他一定会更幸福。也许会同米雪一起,青梅竹马,本就该在一起啊。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慌忙拿起桌子上的瓶子,倒出黄色的小药片,闭上眼睛吞下。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相信程苏州,一定。我绝对,不会同母亲一样。

  却听见手机铃声响起,不知什么时候换的一首《原谅》。原谅把你带走的雨天,在渐渐模糊的窗前,每个人最后都要说再见。原谅被你带走的永远,微笑着容易过一天,也许是我已经老了一点。

  是程苏州吗。心里竟然有细微的恐慌。

  看见林医生这三个字的时候,莫名的松了口气,心踏实起来。大我七岁的他,总能给我带来安全感,不似程苏州,叫我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我在干什么呢?竟然拿林念与程苏州作比较。心里愈发烦躁起来。却听见林念在那头说,小蝶,今天是七夕呢,我们去寒山寺吧。

  今天是七夕吗。程苏州已经有好多天没来电话了。不知道是对程苏州的恼怒,还是对林念的无法拒绝,我答应了他的邀约。

  两人并肩走过石桥,只见碧瓦黄墙的寒山寺坐落在绿树丛中,散发着悠远的气息。我素喜古代建筑,心头的阴霾霎时一扫而空。是啊,人世间诸多美景,为什么要为谁落落寡欢,辜负了这般良辰。

  那样想着,对林念展开笑颜,他愣了愣,低低的说:“小蝶,认识你这些天,从来未见过你这般明媚笑容。和我一起,开心么?”

  未想到他话中深意,只点了点头,侧过身去看钟楼。

  林念突然对我说:“小蝶,我给你讲讲这寒山寺名字的来历吧。”我顿觉有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他倒不好意思似的躲开了我的眼睛。

  林念这个人,看起来那么成熟正经,原来也像个小孩子呢。心里不禁偷笑起来。面上仍是认真模样,听他细说这寺庙名字的来历。

  “相传唐太宗贞观年间,有两个年轻人,一名寒山,一名拾得,自小便是好友。寒山长大以后,父母为他与家住青山湾的一位姑娘订了亲。然而,他却不知,原来姑娘早已与拾得互生爱意。偶然间,寒山得知事情真相。他想了几天几夜,终于毅然离开家乡,去苏州出家了。拾得久不见寒山,便去他家中寻他,却看见寒山留下的信,祝拾得与那位姑娘白头偕老。拾得心中难受,深感对不住挚友,动身前往苏州寻觅寒山,皈依佛门。”

  听完林念的故事,我不禁问道:“那么那个姑娘呢?”

  林念有些诧异,继而摇头:“这个故事里并没有提到。”

  “拾得明明与那位姑娘有情,却为何要离开她呢?最后,谁关心过她的悲喜和去向?”我竟然有些失态的质问着林念。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只是一个故事啊,况且,与林念有什么关系。

  他也不恼,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说,进去吧。

  晚上,林念开车送我回家,一路都没有说话。对他有些歉疚,好好的一天,却被我的情绪化弄得尴尬。于是我并没有拒绝他下车之后,还要陪我走进小巷子的要求。

  月光是凉的,林念的眼睛,却是帜热得叫我不敢凝视。他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然后突然拥我入怀。

  好久没有这样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了。像是……在爸爸的怀中。

  我却看见拿着一束葵花,站在林念背后的程苏州,一脸讶异,却忧伤的表情。然后他转过身,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背影竟是那样让我心痛。

  我推开了林念。他好看的眼睛在月光下像在流泪一般,然后怔怔看着我说:“为什么我不可以?你不是说,跟我在一起很开心吗?”

  我听见自己小声说,对不起,然后用尽力气朝程苏州离开的方向跑去。

  对不起,林念。那并不是爱情。也许我曾给过你错觉,也许我也给了自己错觉,可是,当我看见程苏州忧伤的表情,像他手中拿着的葵花,那般沉默的愛,我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放下他。纵使跟他在一起会难过,会心痛,会无措,可是那不正是因为,我愛他。

  我愛你。程苏州。

  程苏州的背影颤动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我声嘶力竭,只喊着那六个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会那样哭泣着叫他的名字。

  不要离开我。就算为了你,回到黑暗里,也请你,不要离开我。

  昏倒的那一刻,我终于听见程苏州惊慌的呼喊,然后一双带着熟悉温度的手,把我带进一个薄荷味的怀抱。我听着他急促的心跳,轻轻的笑了。笑到眼泪流下来。

  程苏州,你怎会舍得丢下我。

  那天,程苏州不顾课业,从南京跑到苏州来见我,却看见林念拥抱我的一幕。想起他那时候绝望的眼神,我又忍不住难过。

  程苏州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对我笑笑,然后说:“这个周末,跟我回家见见我爸妈吧。”

  我一惊,却看见他表情里的不安与恳切。原来程苏州也是这样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想把我牢牢的守着,怕我消失不见。

  我心中一暖,覆上他的手:“好的。我也很想见见他们呢。感谢他们,把你带到这个世界,带到我身边。”

  可是,当我真的见到他父母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当初的想法有多可笑,感谢?再多的恨,也不能诉说我对他们的厌恶。而命运,竟开了那么大的玩笑。愛,让软弱的我们,终于懂得了残忍。

  程苏州的父亲,听见我叫胡蝶的时候,眼神里巨大的恐惧与嫌恶,我至今都不能忘记。每每午夜梦回,都让我心寒得抱紧了身边人,才感到有一丝可以活下去的暖意。

  是的。程苏州的父亲,程汝凉,就是我母亲深爱的男人。就是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母亲死之后,阿婆其实偷偷找过他,提到我,说不能给我良好生活。可是他明明知道我是他女儿,竟不肯来看我一眼。塞张支票给阿婆,叫她以后不许再找他。阿婆气得浑身发抖,撕烂了支票,从此辛苦把我养大,不提程汝凉一字。

  我和程苏州,是姐弟。

  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对程苏州有莫名亲切的感觉。原来他身上流的血,有一半同我一样呢。我勾起了嘴角想笑,却有凉凉的液体自眼睛流出。

  我以为见到程汝凉之后,我就不会再哭了。巨大的恨意,把我的心脏都变坚硬。可是为什么呢,程苏州,你依然是我心脏,柔软的一角。

  那天,程苏州脸上巨大的诧异和痛苦,我至今不敢回想。然后他看着我,表情平静到哀伤,像要把我刻进心里,然后从此,各安天涯,永不相见。然而三天后得知程苏州死讯的时候,我才明白,他那时候竟是要把我刻进生命的终点。

  米雪赶到苏州,重重一个巴掌打到我脸上。

  “你害死了程苏州!要不是为了给你买一盒藕粉,他便不会出车祸!你们明明是姐弟,他明明知道了你们是姐弟,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骄傲的女孩子终于蹲下来,捂住了眼睛,泣不成声。

  对不起,米雪。对不起。你可知道,我比任何人都痛恨我们是姐弟。而程苏州这个傻子,竟然为了我一句玩笑……

  程苏州给我的信,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也在那天寄到了苏州。他说,同林念一起,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会给你幸福。愿我们可以在来世相见。

  Iwillfindyouinnextlife,ifnotthisone。

  紧紧抱住了林念,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治好我,请你,一定治好我。我要好好活下去,不然,程苏州这个笨蛋,一定会不安心,一定会不原谅我。那么,下辈子他就不会理我了。好吗,林念,一定要治好我。”

  我像疯了一样对林念请求。

  听见他一声叹息,然后认真对我承诺:“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治疗的过程是艰难的。我开始读佛经,穿布衣,练习书法。一天天的好起来,很少再失眠,也很少做梦。只是偶尔读到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时,平静的心,有微微的波动。

  “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无上菩提时。若有众生。为诸病苦逼切其身。热病诸疟蛊道厌魅起尸鬼等之所恼害。若能至心称我名者。由是力故所有病苦悉皆消灭。乃至证得无上菩提。第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有众生。盲聋瘖哑白癞瘨狂众病所困。若能至心称我名者。由是力故。诸根具足众病消灭。乃至菩提。第三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有众生。为贪瞋痴之所缠逼。造无间罪及诸恶行。诽谤正法不修众善。当堕地狱受诸苦痛。若能至心称我名者。由是力故令无间罪及诸业障悉皆消灭。无有众生堕恶趣者常受人天殊胜安乐。乃至菩提……”

  世间的事真的如此。我活了下来,你却离开。所有痴念心碎再没有人承载。早知如此,不如从不相见,便省却了这几多相思苦痛。

  可是,你我都知道,彼此并无半分悔意。

  程苏州,我只愿来生,与你再相见。请你一定要,认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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