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傍晚,景色格外撩人。倾斜的光束洒在路人身上,弹出层层光晕,美的有些不真实。
依海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随处可见的风景,他骑着凤凰牌高梁自行车,正满头大汗地赶往老家。
骑至门口,依海粗鲁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刚把破旧的自行车靠到墙角,就听到一声犹如猫儿叫的哭啼声从土瓦房传出。
他的心一下子缩到了一块,慌张地问着蹲在院落里的老人:“爹,男娃还是女娃?”
依老爹沉着一张脸,磕了磕旱烟杆,说:“女娃。”
依海的脸色唰地变黑,激动忐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怎么又是个女娃!他已经有三个闺女,就盼着媳妇这一胎是个大胖小子。老天真不是个玩意,盼什么就偏不给什么。
林婆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掀着灰绿色的门帘,慈和地笑着说道:“老小子,快抱抱娃子,白白胖胖的,一逗就笑,长大一定是个乖巧孝顺的女娃娃。”
这是林婆第四次来依家,十分了解依家的情况,就怕依海一个狠心,把女娃给了别人。她琢磨,这做人父母的,只要抱过娃子,就不舍得给别人了。
依海被半强迫地抱起小娃,低头正好看见小娃打了一个哈欠,娇娇嫩嫩的小模样直接进了眼底,心中的不情愿消去了半分。
“娃子给我。”依老爹的脸色还是铁青一片。
依海的手紧了紧,媳妇生之前,他就铁定定地说如果是个女娃就送人,做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并不难,可如今手里抱着娃子,心里就多了些绵绵麻麻的不舍。
“人还在外面等着。”依老爹的话三分的严厉七分的逼迫,他这么催促就是不想其中再有变数。家里已经够穷了,再养个女娃,就是超生的罚款,他们也拿不出来。
依海沉默,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依老爹褪去厉色,叹息一声,“儿媳娘家大舅子的家里都盖起了楼房,娃子到那里受不了委屈。”
林婆一辈子都在接生,看过太多这样的事儿,虽然阻止不了,该劝的话,她不吐不快。
“老五,你这话就不对了,她娘家大舅子的家里也是有三个亲生儿子的,这儿子欺负女儿了,亲生的跟领养的,向着哪个,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事儿?还说不委屈,那也就是图个心里舒服,骗骗自个。”
“不送了。”
依海的一句话决定了依米的去留。
依米的出生不招人待见,被喂了一顿奶水后,就被扔到床角,任由她自个睡。
下午五点的钟声响过,三个小姑娘来到家里最向阳的房间,把书包放到不足一米高的圆木桌上,一个接着一个地爬**,伸头看家里的新成员。
依佳掀开被子,看了眼女娃的下面,有些失望地嘟囔着:“又是妹妹。”
依闵面无表情,扯着袖子给女娃擦了擦口水。她已经有两个妹妹了,她也想要个弟弟。
依佳瞧不上大姐这幅木讷的样子,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扯了把三妹肥嘟嘟的小胖脸,说:“这几天少去奶奶那里凑,这次又不知道咱奶又说什么指桑骂槐的话了。”
依小胖点头,她又不傻,往日里去奶奶面前凑,就是想讨点好东西吃,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才不去讨嫌呢。
拿出作业本,依佳说:“姐,听前桌说,我们学校要与附中合并,那个附中离家里远,骑车子要半个小时,到时候学校肯定是要求住宿的。”
依闵掏书本的动作顿了顿,简单地“嗯”了一声。
“附中的师资力量不行,我不想去。”依佳看了看姐姐的脸色,继续说,“我今儿下午去了一趟十三中,在招生办公室做了两套卷子。”
依小胖一听卷子,两眼炸亮,“二姐又考了满分?”
依佳的神色落寞了片刻,说:“十三中赶课程赶的紧,比我们学校快了整整半个学期。很多知识点我都没有预习到,只将将及格。”
依闵问:“怎么说?”
“我可以去十三中做插班生,学费自掏。”
依闵抄课本的手慢慢停下来,沉默了片刻,又继续抄课本。
晚上,只知道吃睡的依米被依海抱过去跟他们一块睡,三个小姐妹挤在两个单床拼成的大床上挤着睡。
依闵看着窗外摇摆的树枝,迟迟睡不着,脑海里太多的事情堆到一块,不意外地失眠了。
三妹上学前班,不花什么钱。二妹自小聪慧,别人家的孩子刚学会认数的时候,二妹已经会加减乘除了。为了省学费,二妹一路跳级着上到了初中。所幸,爹为了避开罚款,把二妹户口本上的年龄写大了五岁。连连跳级也没遇到手续上的问题。
二妹的同学都以为二妹是因为天生个头矮小,殊不知,二妹天生个头高挑,比同龄人高了半个头。
二妹这样聪明,是有大出息的人,她不想耽搁了二妹。
第二天,依闵早早地起来,轻手轻脚地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又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饭,才叫醒二妹和三妹。
依老爹与依奶住在大伯家,不来家里吃饭,矮木桌上只有依海与三个闺女。
依闵给娘端过去一碗浓稠的加了红糖的小米饭,又给爹端了一大海碗的面条,才安安生生地开始吃自己的玉米糊糊。
“爹,上完这学期,我想退学打工。”
依海吸溜着面条,吭都不吭一声。昨天的打击太大,直到现在,他的心情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依闵说:“初三的课太难,我已近跟不上了。反正考不上高中。”
“嗯。”依海起身,骑着自行车去赶工,没把大闺女的话当回事。
“你做什么好人!不上学,你能干啥!像其他人一样去织布厂吗?然后一辈子就老死在织布厂!”依佳气的眼睛通红。早知道姐是这么个打算,她就不说了,即使去师资力量不好的附中,她能考上高中。
依小胖怯怯地瞅瞅大姐,再看看二姐,捧着大碗,不敢说话。
“吵什么呢!”孙书惜的吼声从东屋里传出来。
依小胖噌地站起来,屁颠屁颠地向东屋跑,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二姐考了满分,老师奖励了个笔记本,嘚瑟过头,被大姐训,二姐又不服管教地奋起反抗。”
依小胖睁眼说瞎话,她平日里又**蹭依老爹的收音机,小小年纪,字都没认全,脑子里的词汇量却大的惊人,说出来的话,让人喷笑的同时又让人惊诧。这种和稀泥的演技早就练就的炉火纯青。
依佳与依闵对视,两人不愧是亲姐妹,性子都倔的不肯退让。
跑到东屋里的依小胖,站在床头,撑着肉嘟嘟的下巴,看着妹妹,笑眯眯地问:“妹妹有没有很乖?闹人了没有?娘的身体重要,要好好养着。你想吃什么跟我说,我想办法给你弄到。”
不要钱的甜言蜜语疯狂地砸向孙书惜,要不就说闺女是贴心小棉袄,这些话单单听着就让心里热乎乎的。
“妹妹乖的不得了,比你们都好带多了。”昨天她的心里还有些遗憾,连带着有些迁怒小丫。过了一个安生的夜晚,早晨再看到小丫乖乖巧巧的小模样,心里对这个小闺女一下子怜惜了起来。
“妹妹一看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依小胖逗着妹妹,把妹妹逗笑了就让孙书惜看。“娘,你看,妹妹笑起来多好看。”
孙书惜摸摸依小胖的脸,说:“别担心了,不会送走妹妹的。”
依小胖呼了一大口气,拍拍胸口笑了起来。
“小丫头片子鬼精鬼精的!”孙书惜戳戳依小胖的脑门,也跟着笑了起来。
“三丫,你跟娘说,你大姐到底怎么了?”大闺女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又怎么会不了解,刚送饭的时候,大闺女的脸色就有些不对对头。
“娘,我给说了,你可不能急。”
“说吧,你娘什么大事没经历过!”
依小胖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虽然她不喜欢读书,但也知道只有读书才有出息。
“大姐想退学。”依小胖想了想又加了句“省下的钱给二姐做学费。”
“你爹怎么说。”
“爹只‘嗯’了一声,没说啥。”依小胖想起爹刚才的样子,总是灿烂阳光的眼睛少了些光彩。爹对她们三个从来都是不在乎的。
孙书惜推了推依小胖,“到点了,赶紧上学去。”
等家里彻底安静下来了,孙书惜给小丫换了个尿布,轻轻地捏了捏嫩生生的屁股蛋,意味不明地笑着说:“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个死性子,欠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