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泽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相当无趣的人。
他可以安静地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带上许久,纵使几步之外的风雨变色得惊天就要劈下一个雷来也不定能见得他移了目光多看一眼,但偏偏他驻足着视线的又不是他所喜爱的事,最多是个拿来耗时间的物件。
他独自在十重天生活了漫长的岁月,在原本血脉之中对杀戮的渴望也被压制之后,整个人看着愈发像一汪深不见底又遥不可及的古潭。
越压制的人越可怕,因为谁也不能预见他真正爆发的模样。
对此,心底里最纠结辗转的就是天君。
他坐在九重天的宝座之上,挂着的是天界君主的名号,然而实际上,头顶上方就有个傲然独立的十重天,手底下管着的那些仙君们小打小闹还算过得去,遇上真正的大战却只会萎缩着让去请重泽帝君。
帝君,帝君。
竟是比他这个天君还来的有威望。
这个态势在几场大战之后越发坚固,其余六界不知天君名讳者甚多,听到重泽帝君几字却总是闻风丧胆,壮着胆子吼一吼的,泰半也掩盖不了语气中的心虚。
天君自此夜里再难安眠。
他必须有重泽的软肋,必须有一个能够用为威胁他,拿捏他的东西。
最选成为试验品的就是对重泽恋慕已久,来往又更为方便的六重天上的绿波仙子,可惜不管是什么场合里安排他们相见,重泽惯常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连眼角都没有往频频潋滟着双眸看他的绿波仙子多看上一眼。
之后的碧霄仙子倒是更加火热些,据说还能窜到十重天去劈手夺了重泽手里的佛经,怒瞪着双带火的美目就将那本佛经撕了个干净。
重泽只抬头看了眼,连那本尚残留着他握着时的折痕的佛经都没有再在意,设了个结界就将碧霄仙子隔在了十丈之外,顺便连她的声音气息等也隔绝干净。
之后天君状似无意地询问了下重泽的意见,端着酒盏刚闻了下开坛时浓郁的酒香的重泽帝君偏了头看来,眉目如画,“那是谁?”
再后来,瀛洲的映月仙子,九华山的雾莲仙子,六重天的紫凝仙子……仙界内排得上号的美人里有一半都走了个过场,愣是没有一个能够在重泽面前坚持出现半盏茶的,更别提能够让他把名号和本人对上座。
天君基本已经绝望了。
以致于东海龙宫的十公主出现在宴会上,而重泽短暂地转头和人对视了一眼时,天君愣是傻了三个呼吸才缓回神来,注意到重泽低垂了眉眼不再去看庭中蹁跹舞着的美人,又在别的仙君小声谈论时握紧了手中的酒盏。
他差点就得意地笑出了声。
英雄难过美人关,非是英雄心性太稳,而是美人未对上英雄的口味。
天君几乎毫不犹豫地就想留着人在天界多住,尤其是龙族天生便能撕开所有结界,重泽几乎对所有人无所不利的那招彻底失效。
他几乎已经可以想到了握着重泽的软肋的日子。
尤其这位龙公主出生时本就曾有过不好的谣言,谣言有时便是把锋利的剑。
但天君真的没想到重泽会沦陷得那般快,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挡下了七道天雷却几乎毫发无损,握着他手里的重剑在兴奋地低鸣,享受着真正开封的快感。
这才是他的能力。
九重天之上的十重天,倾天界之力也难以与之抗衡。
天君再也难以压制除掉他的念头,之前徐徐图之的筹谋在绝对的力量之前粉碎,他再次难以在夜间安眠,闭上眼皆是重泽手握重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站在高高在上的尊座上看着他屁滚尿流的狼狈模样。
他毫不犹豫地就扔掉了那根软肋。
在重泽远在战场无暇兼顾的时候,说服了他那些愚蠢的只知道为了他考虑的战士,将龙公主从禁制重重的十重天中带了出来。
崭新的一个计划已经在他心中蔓延,重泽在战场上乍然听闻心上人离世的消息,若是能空门大开被那些暴虐的魔族杀死更好,若是侥幸活着也定是急匆匆地赶回来,届时一个疏忽大意,擅离职守的罪名下去,东海龙宫和十重天,谁也别想再保住谁。
而之后的错,自然便是那位生来便不祥的龙公主的错。
他还是那个仁慈的天君,牢牢地坐在尊座上。
但这所有的一切奢望,都在重泽提着重剑迈入大殿,毫不犹豫地就斩杀了那十几个战士之后宣布破灭,原本光风霁月的大殿彻底被鲜血血洗,仙人们只要神魂不亡就不会陨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鲜血在身下浸湿整片。
而重泽,他冷静得诡异的坐在大殿中专门为了他而设的尊座上,目空一切像是在发呆,盯着的地方确实之前那曲惊艳了天界的琵琶舞所跃动之地。
身着红衣,热烈得似乎都要从他的世界中展翅飞走的小姑娘抬手就把手中的琵琶砸在了地上,开口的清冽嗓音像是春日里最后一场冬风过境,“这舞我原本只跳给帝君一人看,既然帝君不喜,那我今日之后,再不跳此舞。”
她说到做到,再也未曾跳过那曲舞。
重泽提着剑,准时准点地将仙人们愈合了的伤口再次割开,对响起的谩骂声过耳不闻,最后才走到天君面前,缓慢地割断了他刚长好的手脚。
天君象征着无上光华的月白色长袍已经完全染成了鲜红色,他死死咬着牙,忍受着肢体被缓慢分离的痛楚,一双眸子简直要浸出铺天盖地的恨意。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重泽,是我让人割开她的皮肉放血的,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不。”重泽久未开口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不想闻见她的血腥味,你只要帮我盖一盖。”
他冷静得太可怕了,那双眼眸看着人,却连人都没有投射到眼睛里。
偏偏手却很稳,慢条斯理地将他的手指一节节断开。
天君简直要被这个半时辰一次的耻辱和疼痛折磨得疯狂,他嘶哑了嗓子,转念之间就笑了两声。
“重泽,你知道她死之前说了什么吗?”
略一停顿,他也未曾指望重泽能多给什么反应,“她说,如果有幸能重来一遍,绝对不要遇见你这个恶魔,是你给她带来了厄运,是你将她推入了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也是你,连护住心上人的本事都欠奉。”
“你知道沉海是什么地方吧?千石压坠,万古穿心,里面走一遭,便是你手里这把重剑也难有全尸……她死得连点痕迹都不剩,定是恨惨了你。”
“她不恨我。”
重泽握着重剑起身,语调终于有了一丝起伏,“永世不叛,她不会恨我。”
“不恨吗?有谁会不恨你?你这般无趣又无情的人,她便是如今不恨,天长地久,相处久了也定不会再爱你。”
“她会离开你,离开你这种沉寂枯燥的深渊泥沼。”
“你等着重泽。”
.
手里握着的鱼竿被人抽走,熟悉的气息蔓延在四周,重泽恍然间从迷蒙中醒过身来,刚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还在他耳边不断回旋,以致于他根本没有听清静好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下意识就半抬着头“恩”了声。
却是难得的疑惑模样,眼底还隐隐泛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泪光。
静好没忍住,凑过去在他光滑白净还诡异得有点可爱的脸上咬了一口,把自己没有丝毫重量的身体干脆地吊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说,你的鱼已经钓了两个时辰了,等着吃的我要饿死了。”
而且她刚才从另一边过来,看见重泽脸上的神色总觉得有些不对,想到他昨日才刚带着魔界的人上天界发泄了下最近新攒的精力,犹豫了下还是没问出口。
自从发现重泽将她回来当成是梦境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问过她不在的那段时间里重泽所经历过的种种,包括他和天界间的纠葛。
他都害怕到只敢当梦境了。
重泽默不作声地调整了下姿势让她挂得更舒服,快速地把一条鱼挂上了鱼钩,收了杆就带着人往回走。
一路上照常是静好独自在叽叽咕咕地说话。
“我觉得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到后面的那座山上看看,你不是说上面还有不少飞禽走兽的吗?换种肉的种类吃也不错啊。”
“而且,重泽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钓鱼的?之前都只看见你拿着佛经看,现在不想看那个,倒是能干坐一下午钓鱼,半天也不挪窝……”
静好往前走的脚步顿了下,回过头来看着突然停住了脚步的重泽,“干嘛?”她眨了眨眼,忍不住就在他一本正经的时候调戏下,“还想回去钓鱼?”
重泽认真的摇了头。
他扔了手里的鱼竿和鱼篓,上前试探性地抱住了静好,手环住了她的腰却不敢用手掌摩挲,“你,是不是不喜欢我钓鱼?”
静好下巴在他肩上蹭了下,没有立即回答。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无趣?”重泽苦笑了下,想起之前她还曾在月老庙前的姻缘树下生气他爱得连点表达都没有,甚至连亲亲抱抱她都不太敢。
他是真不敢,他知道自己刚开了杀戒时的模样,疯狂得几乎毁天灭地。
杀戒在他的血脉里,而她却在他的骨子里。
他是一片沼泽,这朵盛开在枝头的花能靠近就已值得他感谢,他却还想着要把她拉下来,整个覆盖。
“我平日里,”重泽想了下,到底不想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变得太差,换了个比较和缓的说辞,“连点爱好都没有……”
“等等,”静好原本想等他倾诉完再开口,到这里却还是想反驳,“什么叫连点你爱好都没有?”
她怒目圆睁,重新有了当初红裳小姑娘娇蛮的味道,“你的爱好难道不应该是我吗?既爱又好!”
重泽看了她一会,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庸人自扰,昨日回了一趟天界就再次被勾起了失去她时的痛苦回忆,患得患失得像是个被抛弃过的夫人。
他摇了摇头,吐字清晰。
“不是。”
静好瞬间再次想扑上来咬他一口。
重泽揉了下她的头,将她半抱起来,贴近了用温度弥补重量上的虚无,“你不是爱好,是嗜好。”
“爱好会被舍弃,嗜好才遗弃不了。”
静好在他怀里哼唧了两声。
重泽笑了下,任由她蹭乱自己的衣服,“我根本离不开你,所以你会永远陪着我的,对不对?”
静好僵了下,含糊地答了声,随即就扯开了话题,缠着重泽重新学会说五花八门的情话。
她的身体已经死在了沉海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魂魄能存在多久。
但无论多久,她都会珍惜。
得以相守,已是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