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芙揉揉眼角,自嘲的笑了下:
咱们可是信息年代长出来的祖国花朵——从报纸到播音到电视到后来的网络,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过。狗咬人算什么,人咬狗都不稀奇——怎么就会被吓到呢?
饶是如此,她心中的惊讶之情还有些按捺不住。
这就好似纪某人张罗了一个烤羊肉串的摊子,生意兴隆,于是扩大生产招收新伙计。没有想到来应聘的一个家伙一脸牛气开口评价:“你这买卖没前途。”换成谁,也得惊讶。
纪晓芙平静了一下心情,继续往下看。她决定发掘一下,刘伙计到底是在惊世骇俗挣取点击率,还是有干货?
刘伙计看起来是有干货的。
他扔了这么两句话,然后笔锋一转,去扯天下大势了。刘伯温道:
“自从三代以前,中原繁盛。历春秋战国,秦朝一统。北至长城,南至桂林象郡,东至海,西至凉州,这是天下。”
纪晓芙点头。
“天下有山川河流。各地形势自有不等。千古帝业互称不同:
“秦汉唐,据关陕而王中原。刘秀曹操杨隋赵宋,自河北起兵占有四境。蒙人先占北地,攻汉中荆襄占四川夺江南。这就是前时的大朝代了。可见关中河北两地是王者霸业之基……
纪晓芙点头,心中微有些不解:似乎天下还有不少零碎朝代,我历史不好,他是不是在驴我……
刘伯温磨蹭半天,终于开始解释那句“川蜀不行”了:
——“天下大势,多有分合。纵然是长时间的南北对峙。最终一统,从古以来,均是以北攻南!”
纪晓芙眯了一下眼睛。
“春秋,乱象终于秦。秦有关中粮仓能自给,又据崤函之利能挡外敌。世代有吞吐天下之用心,数代经营,至始皇而得一统。当日秦人用张仪之谋远交近攻,平韩魏,灭楚齐,这一战数年,论结果,是北优南劣。
“汉末三国,孙刘两家,隔江向北岸戒备曹魏。三国鼎足之势数年,各自称帝。蜀地六出祁山九伐中原而无果,在汉中争锋数年,终于被曹魏自小道入蜀,直至成都灭国。后主出降,曹魏大船顺流冲下灭吴。终于三家归晋。这也是北地胜了南方。
“南北朝,隔江对峙凡百年。北地符坚恒温数次南征,南地刘宋萧梁几番北伐,各有胜负。不过大多在淮泗争锋而已,又或者远途劫掠一番。外战未克,又卷入自家内乱,没有一个能真正成功的。最后还是隋文帝夺了后周宇文的天下,一战平定。那陈后主出降,江南烟雨地,做了隋时行宫——这还是以北攻南。
“五代十国,后周柴荣是一代雄主。无奈壮业未成人先死,自家孤儿寡母被点校赵家夺了大权。后来赵家南征北战在柴家江山基础上勉强一统中原,这里面,论渊源,后周原也是发迹于幽冀一带的……
“金自辽东起,蒙自漠北来。前朝之前,有石敬瑭割让十六州。有宋一代,兵锋未休。真宗檀源盟后,直到徽宗钦宗国耻。后武穆被谗言所害,北伐之事成画饼。直到蒙人南下终于被平,山河破碎到如今……
“这便是至今以来夺天下的大事了。”
纪晓芙不知不觉便有心旌摇动之感。千古帝业,八荒烽烟——被这等文字一一道来,就好似眼见那风流人物浪淘去,劈头盖脸从天打来。恍惚一下,才发觉自己还在人间。
纪晓芙被带得不由幽幽一叹,略定了定神,看窗外月朗风清,起身又坐下,继续看去:
那人笔锋一转,几分咏古感叹地意味,就变做了平平一句叙述:“自三代以来千五百年,南北争执,北胜南曾见,南胜北未曾见也。”
纪晓芙这次掩卷一点头。把那几分先前的不以为然都收拾了起,郑重了些。心中想,他说的或者也对。历史上也许未曾有过南方的打赢北方的。等等,峨嵋,可不就算南方?
虽然看懂了,纪晓芙却并不以为意。她心中自有些傲气:天下多少事,难道件件都得旁人做了才能做?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如此而已。
那边刘伯温果然谈论起了峨嵋:
“峨嵋,位于川蜀。川蜀自从蚕丛,鱼凫,后又巴,蜀相争。到秦时一统,此后遇到天下纷争,多半成为一方割据势力。
“川蜀北有崇山,剑阁为咽喉之地。东有险川,夔门奉节是关键之门……山川险固,四塞易守难攻,又有水土丰饶,是天生修养之地,故称‘天府’也。
“战国时秦先取巴蜀,以汉中连接关陕之地,得后方稳固,而攻荆楚。西汉末公孙述自立为王,刘秀起兵,却不知应势而起,终于被灭。三国时的蜀帝刘玄德占据川中,控荆襄,进汉中,进退均有所据。无奈一日丢失荆州,从此几次北伐,不过保得不败不失而已,进取中原形势几乎渺然。又有南北朝五代诸公……自古以来所有占了川蜀以瞭望天下的,也有人得天地变动之时,又有超于凡人之上的能力。不过最终真正占领中原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大段论述后此人轻轻一笔转折:“虽然,以南胜北,未尝彻底没有胜机也。”
纪晓芙眼睛一亮,不觉抿唇而笑。
刘伯温道:
“论南北战事,其根源可以谈到南北山川,兵卒,钱粮,进取,人事诸多不同。
“论山川,北面地势高。南北交锋或者在淮泗山东一带,或者在汉中甘陕之外。交锋在中原腹地的,反而较少。淮泗南部近江,京口瓜州一带水道纵横利南人,北部平原坦荡利北人车骑。其实各有优势。南人不习惯在平原作战,北人也不习惯河流众多。曾经有多次南北对峙在这里拉锯,刘宋曾经劫掠洛邑,岳武穆甚至直打到河北朱仙镇。可知山川之险,未必只青睐一方。
“论兵卒,北方兵将长处在于个人勇武,元蒙南下,就是一例。然而南方兵家也有优势,南人军队纪律更好,令出便行止,论战阵,又远在北人之上。前面武穆将军之岳家军,便是一例。又有南人机动灵活……这里面,也不见得谁就能百战百胜了。
“论钱粮南方更不差。春秋以降,秦关内粮仓富庶,成就了秦朝一代霸业。后来汉唐以此起家,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人口增多,关中处粮秣甚至不能自给。朝廷中心从长安转移向洛邑,为的就是江南财赋。隋代有运河,至今千里通波。这不仅是南北枢纽,更是粮仓之地。四川荆襄从来也是以多财赋而著称——南北交兵,南面若败,原因绝不是因为缺少粮草。
“孙子说,打仗谁能胜?在打之前,考察一下双方的君主谁更贤达,将领谁更有能力,哪一方纪律更好,训练士卒哪一方更有经验,赏罚如何……然后,就可以做出估计。
“南北两方相较,兵卒,钱粮,地利都不能决定胜负。以南征北未胜的原因,还是在于进取心的差异。
“南方富庶,就好像殷实人家的子女,反而比寒门的,少了些向上的渴望。北方则相对苦寒些。因此北人攻南,多半是真心实意的。南人攻北则不同。便以前朝为例,自从南迁,前几年或者还真有北伐的想法。等到后面所谓的‘北伐’不过是内部安抚的手段而已,成了党政攻讦的工具。这种怎么可能真的打赢?
刘伯温话语一转,转而夸赞起纪晓芙了:
“我到峨嵋数月,眼见纪女侠训兵。虽不能与当日孙武相比,可是令行禁止,也颇得兵家三味。如今天下风云震荡,正是英雄应势而起的时机,我想纪女侠既然能率峨嵋派首倡义兵,又研究火器,分田分地,只怕不是没有进取中原的想法?”
纪晓芙嘴角又是一勾。
“那么,这立足川蜀,可得此地之利。有雄心而不懈怠,可避免此地之害。”
“如果峨嵋只想乱世偏安,然后伺机而动。那么我建议,至少也得先取川蜀,内部稳定,然后才进可窥伺中原退可有山林为障。
“而若峨嵋有更大的野心,在图四川之后,最好占荆襄,控汉中,有空则平江南。元蒙势力在南原弱于北,民怨更重,如果号令天下,多半相应者众多。
“峨嵋又有多年武林基础,士卒训练定有心得。又有新式火器,远盛前代之利……
“加上土地改革的这个政策,能极快大规模的收揽民心为我用。可为我派立足之本……
“同时,如果内部修政治,备甲兵,积粮草,收民心……
“……则出叙州而占成渝,未必不可。则出成渝而窥汉楚,未必不能。则当天下兵锋四起之时,提剑出关逐鹿中原,做到这历史上从来都没有人做到的事情,也不见得不可能。
“如此则大事可期,而千古之业可成也。”
…………
纪晓芙看着最后那“刘伯温”三个字很久,心中感慨莫名。似乎一口气令胸中分外激荡,耳边轰然作响。又似乎只觉深夜岑寂,四壁悄悄。
纪晓芙心道:“这人……倒真敢想。我还只觉得内部事情多如牛毛,多少政务力不从心,这人竟是已经在眺望如何攻打北方逐元人入沙漠了……真好似比我都有信心!
那文字被她倒扣在桌上,并没有似前面文章那样反复读诵,可掩卷之时,只觉得没有一字一句不在头脑中回响。
纪晓芙把那叠文件放好。心想:书生话,太好高骛远了些,信不得……
却又忍不住止了动作,翻出那份文章来,用手划着,陷入沉思。纪晓芙轻声自言自语:
“这东西太扯了。可是,不试一试,又真的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