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任知节奇道。
“对,梦里。”他笑着点点头,凭着夜光看见坐在屋顶上一身盔甲的任知节,问道,“你是天策府将士?”
“对!”任知节笑着回答。
他接着问道:“那你去过塞外吗?”
塞外……
任知节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腮,望着那轮月亮想起了塞外风光,那人微微挑眉,高挑的身姿以一个极为懒散的姿势斜斜倚在树干上,笑着一手托着琴,一手轻轻在琴弦上拨动,只一个音节,她便觉得仿佛边塞那带着热气与黄沙的风突破千岛湖长歌门湿润的冬日,吹拂在她脸上。
陇山以西地界似乎被漫漫黄沙覆盖了个彻底,鄯州城的城墙被风沙侵蚀得残缺不全,形状狰狞,然而那里的居民却说着最淳朴的语言,给她捧出一个带有裂痕的粗糙的瓷碗,碗中是几乎满出来的热腾腾的羊肠面。
她也曾披着厚厚的防沙斗篷,跟着丝绸之路上来往的商队踏过茫茫沙漠,空气炽热,入眼是几乎望不到边的连绵起伏的沙丘,她坐在骆驼的驼峰之间,擦过鼻梁上冒出的细汗,然后在攀至沙丘顶端时,形似月牙的蓝汪汪的药泉就那样闯进她的视野中。
边塞,确实是一个能给人带来无限遐想与惊喜的地方。
那个男子靠在树下,她坐在屋顶,两人隔得老远。一人轻袍缓带,清俊通脱;一人甲胄披身,英姿飒爽,古琴悠远的琴声在两人之间回荡,两人装扮气质虽相去甚远,却感觉所思所想皆为同样的景色。
任知节忍不住问他:“你梦中的塞外是什么样子的?”
他停下抚琴的动作,抬眼看了看任知节,笑道:“你从琴声中听到的是什么样子,我看到的就是什么样子。”
任知节:“……”
……这个逼装得,给你九分,剩下一分我怕你骄傲……
她站起身来,踩着略带湿意的瓦片伸了个懒腰,银色的盔甲甲片摩擦发出细微的响声,8这时她隐隐听见远处传来周宋的声音,她侧过脸,从高处望见周宋提着个黄色灯笼走在湖面上弯弯曲曲的石板桥上,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用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喊:“师妹!师妹你躲在哪里了师妹!你爷爷已经担心死了!你是不是跟着长歌门的青年才俊跑了啊师妹!”
任知节:“……”
她以手掩面,有这样的师兄,总感觉恨不得脸皮时不时就得离家出走。
那男子朝着周宋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再看向任知节,语气中懒散带了些戏谑:“有人在找你。”
“不要提醒我……”任知节恨不得马上代替任栋去扒周宋的皮,抽周宋的筋。
“回去吧。”他将那把古琴负于身后,慢慢地走向屋子,临进门前抬头看了任知节一眼,眼中带着一丝趣味,“我也到了睡觉的时间了。”
任知节看向他,总觉得他笑得颇有深意,木了木,然后说:“放心吧,我不会想跟你睡的。”
他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那一串笑声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味道,往好了说是邪魅狂狷,往不好了说就像个嗑了五石散的瘾君子,本想噎回去的任知节被他笑得脸黑如锅底,他笑着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一句轻飘飘的“有趣”从青瓦屋檐下飘到了任知节耳朵里。
于是“有趣”的任知节黑着脸,踏着屋顶翻过了这个院子,正好落在了周宋面前,周宋原本正提着灯笼给自家师妹叫魂儿,忽然一个闪着寒光的黑影“嗖”一声落到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他急急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觉得这个黑影的身影有些眼熟,便弓着腰将灯笼凑到了黑影面前,看见环抱双手一身戾气的任知节。
“呀,师妹你饭后散步消食,结果又上哪儿吃了气啊?”周宋笑道。
任知节伸出左手食指指了指身旁这处偏僻的院落。
周宋的眨了眨眼睛,他又朝院子看去,院内一棵高大的银杏的枝条越过了围墙,伸展至墙外,让他一下子确定了这个院子的主人。
“哦。”周宋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儿,正常,除了逸飞师兄,谁都在大爷面前吃过瘪,包括韩非池先生在他面前都讨不了好。”
任知节也看向那个院落,一阵冷风吹过,吹得那棵银杏光秃秃的枝条摇摇晃晃的,她双手抱肩,问:“那就是大爷?”
“自然。”周宋点了点头。
长歌门人口中的“大爷”,便是门主杨尹安的长子,杨逸飞的兄长杨青月,任知节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任栋在她尚还年少的时候的一声叹息:“杨青月那孩子,操琴天赋极高,这么多年除了你父亲秋名,我便没有再遇见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了,可惜,他傻了。”
任知节回想起斜靠在树上一身懒散气息,指尖随意一拨,便引出如风如水一般琴音的黑衣男子,然后有些奇怪的说:“我爷爷说他傻了啊,可是……”她顿了顿,想想那人回房去睡觉前一阵狂笑并丢下的一句“有趣”,扯了扯嘴角,“可是我看他并不傻啊。”
“他当然不傻。”周宋笃定道,“逸飞师兄的兄长自然不傻。”
任知节嫌弃地看了这个极度师兄控一眼:“我觉得是你比较傻。”
周宋:“……”
他挺起胸脯,扬起下巴,颇有气势地说:“我作为逸飞师兄的师弟,当然也不傻!”
任知节:“……你没救了。”
任知节在长歌门带了几天,便与长歌门中上上下下数百女性混了个熟,其中有前任宰相张九龄的爱女张婉玉,剑仙李白的弟子凤息颜,斫琴大师崖牙,以及无数温润如水步履盈盈的长歌门女弟子。甚至连还在徽山书院读书的女童们也会在下了学之后蹦蹦跳跳来到怀仁斋,在半月拱门外探头探脑,任知节一出房门,便一窝蜂地涌进来,说:“知节姐姐,教我们舞枪啊。”
本来任知节只是被那只聒噪的八哥每天叫嚷着“知节成亲”弄得心烦,便提了鸟笼,准备让这只八哥感受一下冬季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寒风,让它知道乱叫嚷的后果是什么,结果是她感受到了比八哥更让人崩溃的存在。
一群抱着书简,手上还沾着墨迹的小萝莉们就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双双黑眼睛中那代表着希冀的光芒直直地刺向她,她忍不住提出装着八哥的鸟笼,想遮挡住这刺人眼球的光芒,八卦拍着翅膀继续叫嚷:“知节知节!最棒最棒!”
“知节姐姐最棒了!”小萝莉们异口同声地说。
任知节只得将八哥挂到屋檐底下去,硬着头皮来到院子中央,抽出背后负着的银枪,手腕一抖,将银枪握在手中,一时间风吹过地上枯黄的银杏叶,竟为这静谧的小院带上了几分肃杀之意。任知节腾空跃起,扭过腰肢,红色的战袍翻飞,一个回马枪,便刺向身后,枪尖疾速刺出,带出一声炸裂耳畔的破空之声,她双目凝神,眼中有几分戾气。
这属于战场上的杀招是这些还在学习读书认字以及古琴的女童们从未接触过的,她们排排坐在银杏树下,睁大了眼睛看着银甲红袍的任知节身姿潇洒利落地舞动着手中的银枪。
任知节这一世尚还年少,许多跟她一般大的天策府将士还未真正去过边塞参战,虽然天策练武场中不乏枪术过人的年轻将士,但未沾染征尘的枪,便始终像是未开刃的钝铁,是一把武器,而不是一把杀器。
任知节忘记自己是多少年前便披上战场跨上战马于战场上浴血厮杀了,她曾与楚军一起被敌军包围于垓下,人困马乏,粮草尽绝,四面楚歌之时她咬着牙,仍然抖着缰绳,持着银枪闯入敌阵,直到项羽笑着跟她道别,然后背临乌江,挥剑自刎,临死前送了她一条浸满了眼泪的爱情线。
她也曾披着尾张国简陋的盔甲,在雨夜中埋伏于桶狭间,冷雨拍打在她脸上,带着腥气的泥土沾了她一身,她与几百名织田家将骑着战马从高处向下突袭毫无准备的今川义元的部队,见证了“尾张大傻瓜”织田信长向“第六天魔王”迈下的第一步。
战场上的每一枪都是为了取敌军性命而挥出,她的枪法,并不局限于天策府梅花枪法的一招一式,而是真正的,在战场中历练多年所练就的杀人枪。
任知节右脚点地,凌空跃起,手中傲雪贪狼枪带着寒光破空刺去,此时她的眼中似乎有血光映照,那一瞬间她的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有同袍身中流矢无力地从马背上载落在地,也有她从敌将胸口处抽出枪后,对方眼中绝望及憎恨的眼神。
她木着脸,一□□出,地上的银杏叶似乎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杀意,不安地晃动,然后随着枪尖带起的风飞扬上了半空之中,长歌门的女童们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幕,手中的书简“呯”一声掉落在地。
而这时,院门口传来一身清冽的琴音,犹如喷涌而出的清泉,带着凌冽寒意扑向任知节,任知节反射性地往后折腰,避过这一攻击,那音波直直冲击向屋檐,被挂在屋檐上的八哥也察觉到了危险,尖利地嘶叫一声,扇着翅膀在笼子中上下扑腾。
任知节顺手将手中银枪掷出,枪尖与铁笼挂钩碰撞,发出一声脆响,铁笼被枪尖撞下了屋檐,在铁笼掉下的后一秒,音波犹如一柄利刃,在朱红色的房梁上留下一道凹痕,而任知节则跃向半空中,一手将装了八哥的笼子抄在了手上,在空中又一个漂亮的转身,稳稳接住了傲雪贪狼枪。
她方一落地,院门口便响起了几声鼓掌声,而那些震惊于任知节极为漂亮的轻功的女童们则缓过神来来,纷纷起身跑到了任知节身边,抱着她的大腿,双眼闪烁着星光:“知节姐姐好厉害啊!知节姐姐最棒了!”
收货一群萝莉脑/残粉的任知节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极为得意,她一手持枪,一手托着鸟笼,笑着说:“哪里哪里,小妹妹们过奖了。”
说着,她转过头看向院门口,看向那个及时拨弦将她从杀意中唤醒的人。
那人头戴乌冠,身着黑衣,背后负者一把造型古朴的瑶琴,此时他正双手怀抱与胸前,懒懒散散地靠在半月拱门上,一张英俊白皙的脸孔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是传说中“傻了”的大爷杨青月。
“多谢。”任知节说道。
他弯了弯唇角,说道:“枪法不错。”
“过奖。”任知节略微颔首。
他挑了挑眉,奇道:“咦,今天你话好像变少了。”
“……”任知节没忘记周宋曾经说过,连韩非池在杨青月面前都讨不了好,前两天已经见识过韩非池毒舌程度的她对于杨青月能言善辩已经有了些许认识,所以她决定当一个言简意赅的人。
“唉。”他摇摇头,站直了身,“无趣。”
这时,任知节手中笼子里的八哥已经从吓尿的状态中缓过神来,为了壮胆,它喊了一句:“知节知节!成亲成亲!”
任知节:“……”
杨青月扭过头,看向任知节手中那只上下扑腾的八哥,眼中有了丝兴味,点了点头:“有趣。”
任知节:“……”
……大家说得没错,杨家大爷果然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