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表字景升,兖州山阳郡高平县人,西汉鲁恭王刘余后裔。少知名,师从名士王畅,与同郡七人并称“八顾”。
妻子陈氏,颍川名士陈寔族人,世家之女,名门闺秀。
王琅这一次托生的,便是这样一个汉室宗亲与世家贵女组成的家庭。
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却不像王氏门庭那么高不可攀;有一定的家风家训,却不像王氏风尚那么德雅优美;有一定的家族成员,却不像王氏子弟那么衣冠磊落。
王琅一方面用中庸一点也好,发展空间还大来安慰自己,一方面却无可避免地感受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失落。
不怕货比货,就怕人比人。生父刘表的妾室、嫡兄刘琦的软弱、庶弟刘琮的巧言令色、两位姑母的庸俗少文,无论哪一点都让王琅越发深刻认识到东晋时的自己是有多幸运,能够遇到王舒、王允之那样的家人!
惘然惆怅一阵,王琅打起精神。不管怎么说,这一世的父母对这一世的自己都有养育之恩,与人相处,也应该尽量看到别人的长处,包容别人的短处。一个和睦融洽的家庭对一个人的生活成长有多重要,她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转变思想,端正心态,王琅渐渐认识到刘表身上发生的很多有意思的事。
比如从同父同母的嫡亲长兄刘琦口中听来的,少年刘表与老师王畅间的一场对话。
首先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刘表的这位老师,王畅。
王畅字叔茂,山阳郡高平县人。父亲王龚官至太尉,出身不可谓不显贵。自己初举孝廉,累迁尚书令,历官司隶校尉、渔阳太守、南阳太守、司空。与李膺、陈蕃齐名,被太学生称赞为“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可见其人不仅仕途得意,在清流士人间的声望也极大。
少年刘表能够有幸拜王畅为师,除了占据同乡之便利,本人的优秀资质应该起到主要作用,以至于王畅到万里之外的荆州南阳郡任太守,同行弟子中就有刘表。
南阳是东汉创立者光武帝刘秀的故乡,素为贵戚聚居之地,百姓生活挥霍奢华。
王畅看不惯这种风气,于是领头施行节俭,希望藉此改变民风。然而王畅的做法过于节俭,人民根本无法仿效,因此时年十七岁的刘表劝谏老师说:“奢侈不僭越上位者,节俭不逼迫下位者。正所谓过犹不及,无论奢侈或是节俭,都要符合中庸之道,这就是蘧伯玉耻于独自成为君子的原因。府君您如果不习承孔子的明训,而仰慕伯夷、叔齐那些微不足道的操行,莫非是想让自己在当世显得份外高洁?”
王畅回答:“因为节约行俭而犯过失的人非常少!而且此举兼能纠正世俗的歪风。”
师生俩一脉相承又微有不同的行事风格显露无疑。
此外,还有一件难以判定是坏是好,但却不得不提的事。
出于出身、性格、经历等方方面面的原因,导致刘表有许许多多的小伙伴。比如张璠的记载,刘表与同郡的张隐、薛郁、王访、宣靖、公绪恭、刘祗、田林同为“八交”,或称“八顾”。说刘表与汝南陈翔、范滂、鲁国孔昱、勃海苑康、山阳檀敷、张俭、南阳岑晊为“八友”。又载刘表与翟超、岑晊、陈翔、孔昱、苑康、檀敷、张俭八人为“八及”,载刘表与田林、张隐等为“八顾”,载刘表与张俭等人为“八顾”。则称其为“八俊”。
反正就是把刘表和他的十五个小伙伴八个八个排列组合,与“八交”、“八顾”、“八友”、“八俊”分别配对。也不知道是该称赞刘表善于交际,知交众多;还是该感慨刘表才智平平,无论和哪组小伙伴们在一起都不显得出挑,彻底贯彻了“中庸”二字。
而大约也正是出于这种“中庸”心态,东汉末年两次“党锢之祸”[1],第一次时刘表刚弱冠不久,宦官们根本不屑于迫害,第二次时终于有资格被列入黑名单,与同郡张俭等人一起受到讪议。但小伙伴众多,消息灵通的刘表在问罪诏书下达之前就收到风声,及时脱身逃亡,从而避过迫害。
王琅对“党锢之祸”中,以陈蕃、李膺为代表的“党人”们敢于冒死直谏、不畏强权、怒斥奸邪的精神颇为敬佩,但对这群党人目下无尘、不讲谋略的行事手段却不敢恭维。
别的不说,单论与刘表同郡且并称为“八及”或“八顾”的张俭。
在党人遭受迫害时,张俭困顿逃亡,看到人家就去投奔,没有一家不因为尊重他的品行,不顾家破人亡的危险收容他的,也由此为后世留下“望门投止”的成语。
这件事虽然客观上反映了人们对宦官的愤怒和对党人的同情,说明张俭的行为是正义的,但一个连朝中消息都不灵通的人贸贸然上书想要扳倒宦官,做成大事,这不是在说笑吗?
最后收留张俭的人家,被重刑处死的有好几十人,家族亲属也被株连,整个地区都因此萧条,而宦官照样在朝中横行。
这样的人,只能作为时代的风骨与良心被树立,真正要做事,却不可能靠这些人来动手。
叹一口气,将对刘表的看法再向上提升一点,王琅回过神,透过牛车上的悬垂的青纱看向都城洛阳繁华街道。不久,牛车在家门前停下,王琅戴上面衣,掀帘下车。
现在是中平元年,党禁解除,流亡在外且有高名的刘表受大将军何进征辟为掾,寓居洛阳。
同样是这一年,黄巾之乱爆发,一月之内,全国上下七州二十八郡皆燃战火,京都震动。
妻子陈氏产女的前一天晚上,刘表梦到一座巍峨高峻的山岳,山体全部由美玉构成,上面环绕着奇异的云气。
这个年代的士人天文地理、谶纬卜筮都懂一点,刘表也不例外。次日梦醒,他回忆梦中曾经出现的景象,便自己为自己占了占。
曰:山岳则配天。
亦云: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象征内典王朝之职,外御夷狄之患的周之卿士、桢干之臣。若有所患难,则前往捍御寇敌,为国之藩篱;若恩泽不至,则前往宣畅王道,使百姓普沾王化。
曰:云从龙,风从虎。
阴阳家言:五彩成纹,状拟龙虎,此天子气也。
那些环绕山体的奇异云气,似乎正是天子气的形状。
自己在妻子生产前做这样的梦,是预示着他家要出一个申伯,还是要出一个光武帝呢?[2]
怀着有点忐忑,有点喜悦,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心情,刘表在妻子产房外等了一个上午,却在负责接生的稳婆口中一连串麻溜的贺喜声中傻了眼,女儿要怎么做申伯?怎么做光武帝?总不能是做邓、梁吧?
对着襁褓中的小女婴发了好一会儿呆,刘表定下神,为这个预兆颇异的女儿取名琅,小字山山,以求与梦境相印。
不久后第二次党锢之祸开始,刘表也在宦官们诬陷迫害的名单之列。由于预先听到风声,刘表告别家人,只身逃亡。
这一次党锢之祸的情形远比前次严重,前党人,先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额、颍川太守巴肃、沛相荀翌、河内太守魏朗、山阴太守翟超、任城相刘儒、太尉掾范滂等一百多人都死在狱中。从此以后,凡是有怨恨的,彼此陷害,稍微有点私怨的,都被划入朋党。州郡跟着上面的意旨,有的根本没有与他们有来往,也遭到株连。最后被杀、被谪徙、被废禁的多达六七百人。
刘表平时做人谨守中庸之道,小伙伴也多得遍地都是,连官府都搞不清楚,再加上这次见机快,早早逃了开去,因此一直藏得很好,偶尔还能从收留自己的小伙伴处得到家里的消息,知道家中一切安好。忿恨宦官、同情党人的左邻右舍听说他遭受迫害,只身逃亡,不仅没有一个趁机上门找麻烦的,反而暗地里对他的家人多有照拂。
熹平五年,永昌太守曹鸾上书大声疾呼,为党人伸冤。汉灵帝大怒,立刻下诏掠杀曹鸾,又下诏州郡再次考查党人的门生故吏、父子兄弟,凡是在位的一并撤职,禁止做官,牵涉五属。
刘表闭门不出,断绝一切往来,躲避风头。
光和二年,灵帝因上禄长和海上书醒悟,党锢自从祖以下都得到解除,官府搜查的力度也放缓些许。刘表见情势转好,隐匿形迹,悄悄返家一趟,却惊讶地发现家中奴仆行止严整,屋舍修葺一新,长子刘琦的课业也没落下进度。
关起门窗与夫人陈氏交流一阵,得知风声最紧,人心最乱的一年,小女儿白日帮助陈氏打理家务,向兄长请教问难,夜晚为自己抄写经书,供奉至佛前祈福。那种沉着镇定,与往常无异的神态使全家人慢慢安定,一边各行其职,一边静静等候结果。
刘表愣了愣,当年的梦境再次在眼前回放,片刻,一个念头浮上脑海。
【注1】
东汉中叶以后,外戚与宦官的争权夺利愈演愈烈。桓帝时期,以李膺、陈蕃为首的官僚集团,与以郭泰为首的太学生联合起来,结成朋党,猛烈抨击宦官的黑暗统治。宦官依靠皇权,两次向党人发动大规模和残酷迫害活动,并最终使大部分党人禁锢终身,即一辈子不许为官,史称“党锢之祸”。
司马光在中对此事的评价是:“党人生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虺蛇之头,践虎狼之属,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歼灭而国随以亡,不亦悲乎!”
【注2】
申伯,西周著名政治家、军事家。
周宣王时期,为遏制楚国崛起,“封建亲戚以蕃屏国”,将申伯分封于南阳,建立申国。
周厉王时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暴君统治导致民变,厉王逃往彘地避难,朝政由周公、召公、申伯等人摄行,史称“共和行政”。
周幽王时期,周幽王废申后所生之子宜臼,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引起了申侯(申伯之子)的不满。申侯与缯国、西戎联合伐周,导致西周灭亡。公元前770年,申侯立太子宜臼为周王,迁都洛邑,再次充当了扭转乾坤、开辟新时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