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按照传统风水学的讲究,书院选址时要背靠青山、面朝绿水,这样能够畅适人情,钟灵毓秀。传世至今的四大书院为什么都建立在山水之间?就是这个缘故。
坐落于阳翟城郊的颍川书院门峙三峰,一水横前,显然也符合着这个规律。
春日登临,流水泛酒,士女秉兰,杏花满头,正是东风着意,熙然沉醉的好时节。
颍川书院沿袭春秋旧俗,课业之余,特意选出一日组织士子们登山赋诗,临水宴乐。因为书院本身枕山襟水,风光秀丽,连地方都不用另寻。
郭嘉虽不喜诗赋,平日里又有些特立独行,这时节却也免不了从俗一把,吟吟诗,饮饮酒,百年后魏晋名士的入骨风流,于此已初现端倪。
在他身边,一名稍显清瘦的年轻士子临风把盏,容如沈玉: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无怪先贤赞许,此间乐事,实非雅人亲历不能解。畅矣,醉矣。”说到最后,忍不住微阖双目,身心飘摇在醉人的春风中。
雅人亲历?
郭嘉一翘嘴唇,飞起一脚把这个端着酒盏陶醉不已的同窗好友踹入河中,动作之迅疾敏捷,能让教他射御的夫子气竖了头发。
“噗通——”
河面溅起好大一朵水花,吸引临岸士子目光无数。
“咳……咳咳咳……郭奉孝!”
颍水既清且浅,文士挣扎两下,浮出头来,好好的一张俊脸颜色铁青,不知是因为气的还是冻的:“你又在搞什么!”
直面他怒火的郭嘉毫无愧意,一双黑眸清亮如水,笑意盈盈:
“嘉可是好心,长文兄应谢我才是。”
陈群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气疯了,声音颤抖:“好心?你好心?要不要我也对你好心一把!”
郭嘉叹了口气,一脸好心遭人误解的遗憾:“‘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长文兄自己说要亲历亲为,嘉无能,一时找不到沂水,但颍水也勉强可以凑合。长文兄,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谢我?”似乎还嫌火烧得不够,他又弯着眉眼添了桶油:“当然,嘉这个人比较大度,谢就不用你谢了,这坛酒送嘉就行。”
“郭!奉!孝!”
在同辈中素有沉稳美誉的陈群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坏心围观的士子们哄然大笑,惊起飞鸟无数。
今天的颍川书院依旧无比和谐,可喜可贺。
郭嘉在山上饮了七八分醉,吆五喝六结伴离山时,说话已有些颠三倒四倾向。到家草草洗漱两下,随后便一头栽倒在自家硬实的床榻上。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他从梦境开端就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与其说是做梦,倒不如说是在入睡的时间里进入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落脚处似是一方院落,外围尚未建成,房间内也是一片空白,然而并没有石灰、松木之类建房常用材料的气味,清雅宜人的花香倒是四处飘溢。走出小院继续探索,却是一个院落接着一个院落,规模之大,堪比宫城。
东西两都内的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心中感慨,脚下却是不停,将整座建筑走马观花地逛了一遍。大体情形和他落脚的院落类似,只有一东一西两处房间雕梁画栋,陈设精美,符合住人条件。其中一处房间前还栽了一株仙树,枝条是黄金塑成,叶片则由美玉磨制,枝桠纹理,栩栩如生,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
作为一个谋士,天文地理多少都要懂上一些,风水、营造也是必修科目。郭嘉看的出来,这座建筑就是皇城之象,形制合理大气,称一句历朝典范并不为过。怪就怪在建筑本体与其凭依的地形地貌并不相符,简直像把坐落秦川的长安城平移到位于天下中心的洛阳似的。
难道是他的风水学得不够精深,没看出其中的门道?
沉吟片刻,郭嘉抬头望向渐渐黯淡的天空。那一轮炙热的红日比先前更偏移了些,从建筑物坐北朝南的风水学看,日轮偏移的方向正是西方无误。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昏暗,他动身返回那座没有栽种金枝玉叶的仙树,却又修筑完毕可以住人的院落。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夜间观察漫天星斗的排布与运行,白天数着脉搏观察树下阴影的移动速度,得出了这处梦中奇境与现实世界大体相似的结论。
一边探索建筑,一边思考课业,三个昼夜很快过去。
第三次醒来的郭嘉发现自己回到了现实之中,梦境里度过的三日也历历在目。
倒真是华胥一梦。
阳光洒下,他用手背覆上双眼,靠着枕头莞尔而笑,内心并未过多在意。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相同的事情七天后再一次发生了。
还是那座宫城,还是那间院落,所不同的是宫城已经建设完备,屋内陈设亦精美可观。
郭嘉心念微闪,目光里不仅不惧,反倒泛起几分兴致勃勃的神色来。他以前不是没做过隔天续接的梦境,但这次的情况显然和以前不同。
迈动脚步四下逛了一圈,很快,一些模样奇怪的器具便吸引了他的注意。比如加高许多的床榻,水桶形状的镂空器具,横纵交错的木架,等等等等。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材质,比如墙边三角盘上摆放的圆肚长颈瓶,颜色雪白,质地细腻,表面带着一层清光,远观近看皆宜。再比如案几上搁置的一只水壶,通体晶莹剔透,更胜冰雕玉琢,哪怕传说中的隋侯之珠也不过如此吧。
莫非真的无意间闯入了某座仙家洞府,还是有主的那种?
眨眨眼睛,想了一会,郭嘉抛开杂念,琢磨着下次要不要先背点兵书战策历书棋谱之类的东西再入睡。既来之则安之,这么好的条件不利用起来真是太浪费了。
自此以后,郭嘉或半月,或一月便能梦见这处异境,而异境中的景象也每次都在丰富着。
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自不必说,苑囿里增加了些许生灵却是让郭嘉颇为高兴之事。翩翩起舞的仙鹤,玲珑敏捷的白鹿,尾羽艳丽的孔雀……无一不为这座空荡荡的宫城增添了几许生气。
除此之外,建筑的范围也一再扩大着。原本只是一座宫城,四周都是无边的旷野,远处还能隐隐看见青山的轮廓。后来建了皇城,接着是外郭城,最后竟然在城外北部六十多里的位置建了一处温泉行宫——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察看的时候那个位置是没有温泉的。
好吧,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仙人闲着无聊移个山造个海什么的都是平常事,他要淡定。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是他绝对不能淡定的——他居然在这个异境里见到了他的同窗好友荀文若!
千万别告诉他文若就是这个异境的主人。据他判断,这座异境的主人应该是位女神或者女仙,难道文若不仅是神仙而且是位女神,平时在书院里都是女扮男装?不不不他都在想些什么啊,一定有哪里不对!
郭嘉用力摇了摇头,荀彧的出现显然不可能是因为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到这个可能,他忍不住打了个抖),那就是这座异境不止对他一个开放?说起来他到现在对这座异境也没什么了解,连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更别提异境主人是谁这类问题了。
两位同窗好友坐下来交流一番,没得到任何有用信息,却都非常具有豁达洒脱精神地接受了既成事实——实际上不接受也没有办法,难道能为了不做梦每晚不睡觉吗?
又过了几个月,应该可以算师兄弟关系的两位同窗好友在异境中遇到了第三人,一名河洛口音的俊美少年。
因为彼此在言谈举止中都显示出不凡的识见,出于一种少年人特有的风发意气,三个人互通了真实姓名,序了年齿。郭嘉、荀彧对于能在异境中结交到像少年这样的俊杰之士颇感欣喜,自称周瑜的少年一听荀彧之名更是目光闪动。
大抵少年人心中都有种挥斥方遒,舍我其谁的骄傲,越是聪**敏者越是如此。
颍川荀氏的名声虽然比不上四世三公、三世三公的袁、杨二家,在士人间也是颇为响亮。荀彧作为颍川荀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自幼有着“王佐之才”的美誉,周瑜不止一次听说过他的名声,胸中怎能没有争竞之心。
然而见荀彧雅量高致,谈吐不俗,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周瑜心中也是一阵钦服,很为自己能够结识这样的人物高兴。争竞归争竞,赞赏归赞赏,他从不是一个气量狭小的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这样,两个人的茶话会扩展成了三个人。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城池落成,“长安”两个大字也出现在了城门上,各座宫殿的牌匾上也都提了名字,据幼年在洛阳住过一段时间的周瑜与了解都城情况的荀彧判断,这座城池与汉朝迁都洛阳前的都城长安并不一致,但在地理上有相似之处。
除了谈经学、谈见闻、谈局势,三个人最感兴趣也最常谈论的话题自然是这座神妙非常的梦中异境。因为每次在梦中停留的时间都只有三日,适合代步的牛车马匹之类也遍寻不到,三个人能活动的范围相当有限,关注点主要落在了长安城内,这日讨论夏天里为何下起了雪,那日讨论院子里的矮石墩到底有何作用。
直到某一天,周瑜抬起了头。
“文若兄,奉孝兄,你们看天上!”
“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山?”
“好壮丽的景色。”
三个人齐齐仰头,对着长安城正上方一处巨大的悬浮山体移不开眼。
那是一座葱葱郁郁的浮山,主体周围环绕着相似形状的数个小山体,边缘处垂挂着碧绿的藤蔓与飞溅的瀑布,瀑布源源不断,水流却没有一滴撒到下方,而是直接在半空中蒸成了雪白的流云,奇异得像是神仙家描述的瑶池阆苑。
虽然都很想上山一看,但三个人都不是拥有翅膀的鸟儿,不能飞上山体。唯一可能的方法是造个梯子爬上去……一听就好蠢的建议。
此后数日相安无事。
直到有一天,悬浮在半空中的山体忽然光芒大作,异变惊动了坐在屋内闲谈的三人。
郭嘉、荀彧、周瑜对视一眼,一起走出门去,仰头观望上方的山体,正看到一副浅金色光芒构成的巨大图纹从山体上浮起,缓缓升了几丈高,将整座山体与下方的长安城一并覆盖。
有人在!
处于极度震惊中的三人内心同时浮现了这个想法,接着,便见一道璀璨至极的光芒从上方山体处灿然流出,绕着山体盘旋三圈后,倏然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
两三息之后,远在天边的璀璨流光已经可以看清几分,大约是一条威压慑人的金色巨龙,随着离地面越来越近,原本自如遨游与天际的巨龙也随之缩小,防止离地面太近,无法伸展身躯。
“何方妖物在此作恶,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声裂金石,剑气横空。
被凛然的剑意激回神志,三人快速交换一下目光,随后由荀彧出面,典雅有礼地作了个揖,百年世家风范尽显:“这位真人想是误会了,我等并非……”
“还敢狡辩!”站在巨龙头颅顶部,一手虚扶龙角,一手执剑的女子将剑一横,似有薄怒,“尔等气息虚渺,迥异人类,不是妖物又是什么?”
顿了顿,她把剑尖凌空指向站出半步说话的荀彧,语气肯定:“你是玉兔精吧。”
“噗!”本是生死攸关的严肃时刻,郭嘉一个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玉兔精什么的,实在太形象了哈哈哈!
“还有你。”她把剑尖一转,指向郭嘉:“陈年佳酿幻化为妖,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郭嘉顿时笑不出来了。
“至于你……”点着周瑜的剑尖不确定地犹豫片刻,很快坚定起来,“水里的精怪我见得不多,有些特征倒也好认,你一定是赤鱼精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