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钦辞心中一暖,喜悦悄然滋长。
她眼里褐色的流光像是冬日暖阳,揉碎了渗进了他二十九年来始终被千层冰封的心底,让冷硬的心从内侧开始融化,像开了花的骨朵,花瓣一片片地舒展开,生命的迹象雀跃盎然。
若拙是信他的。
信他肯用手臂来交换她的安全,信他对她的感情。
信他,再也不会把她一个人丢下。
这份信任在两个人如履薄冰般的关系里,恰似一阵清风,吹散了重重阴霾。
一瞬间,胜败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是这么想的显然只有顾钦辞一个人,赌桌旁有人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发出几声闷响,好巧不巧地打断了他们二人的深情对望。
顾钦辞眉头一拧,不动声色地看过去,礼帽的黑檐下,银发梳理得妥帖整齐。容颜清癯的石老正阴沉着目光盯着他看,嘴角撇着,一副怫然不悦的样子。
不怒自威的眼神很快扫到了赌桌正对面站着的红衣女人身上,樊霜原本心不在焉地瞧着顾二爷发愣,接触到石老的眼神,手心倏地吓出薄薄的冷汗。想说的话堵在嗓子里,半天她才又重复地问了一遍:“二爷,请问您是hit,还是stand?”
顾钦辞微仰了一下头。
一米多的水晶吊灯,灯影斑驳,光芒细碎,细致而完整地描画着他曲线流畅的下颔和颈部,性感的喉结仿佛一颗成熟的核桃,散发着诱人的香。
他的侧脸线条坚毅冷峻,张弛有度。人都说相由心生,若拙觉得,一个人的长相,也是由心而生。当他的内心足够强大和沉稳的时候,体现在容貌上,自然是萧疏轩举的成熟。
像顾钦辞这样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很奇怪的是,她明明可以确定,无论要牌还是停牌,他都没有可能战胜谭思凡了,却还是未曾感到一点悲哀和害怕。
荣辱与共,生死相依。心头浮现的只有这八个大字。
前面是什么路,一起走就是了。
顾钦辞却忽然笑了一下。
削薄的唇,线似工笔细绘,尾端颇具韵味的上扬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他的笑容搞得摸不着头脑。谭思凡视线紧锁在他身上,其中深藏的锋利像剪刀的两刃,誓要把顾钦辞的傲骨和荣耀统统剪断,才肯罢休。
樊霜轻颦着眉,问道:“如果您不在规定时间内给出选择,按照赌场的规矩,自动默认为stand,停牌不要。”
顾钦辞回眸看了一眼若拙。他的眼睛遂黑,却莫名黑得发亮,仿佛容纳了广袤的夜空,夤夜下,星辰闪烁。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double。”
double?
众人皆是一震,不可思议地望向顾钦辞,好像他说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在这场赌局中,double的意思是——
赌注加倍。
身为荷官的樊霜只问了他是继续要牌还是就此停牌,然而这位心深如海的顾二爷却给出了第三个完全无关的答案,赌注加倍。
在玩家对自己手里的牌抱有必胜的信念时,一般会押上双倍的赌注。但是对于blackjack而言,只有第一次的明暗两张牌没有组成blackjack(21点)时,才可以加磅押注,并且抬高赌注之后,该玩家必须继续要牌。
顾钦辞这个做法无异于证实了众人的猜想——他没有开局就拿21点的手气。
那么他又是哪里来的自信,下一张牌,能刚好让他凑齐blackjack,完胜谭思凡无限接近21的点数?
还有一个更奇怪的问题,加倍两个字说起来容易,要如何加?
让顾钦辞输了就卸下两条胳膊?
那……
万一他赢了呢?
在场众人纷纷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掉入了顾钦辞的节奏里。
直到前一刻还认为顾钦辞必输无疑的人,此刻也不禁被他的近乎狂傲的魄力所感染,每个人都沉下心来,开始思考,这个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顾二爷,会不会还留了一手?
樊霜将手里的牌放在赌桌上,一字型排开,“顾二爷,既然您叫了double,那下一张牌我就不发了,您可以自己从这一摞牌里抽一张。”
石老伸手摘掉了礼帽,挂在拐杖那块雕刻精致的杖头上,皱纹密布的脸看上去有点苍老,但精神依旧矍铄。尤其是双眼中包罗万象的广度,让他看上去像个睿智深沉的智者。
而现在,这位睿智深沉的智者,竟看不穿眼前一个后生晚辈了。
顾钦辞檀黑的双眸里有清湛的光芒,扫向赌桌。只见扑克牌背面的花式单调统一,如列队般铺展在褐红的原木赌桌之上。
52张牌,少了他的两张和谭思凡的三张,还剩下47张。
他要在这47张里准确地挑出他需要的牌。
若拙将轮椅往前凑了凑,柔荑握住了他的手掌。他手心的每一条纹路她都铭记在心,干燥的手,生了薄茧的手,为她奉上结婚证的手,为她捡起鞋又重新穿好鞋的手……
现在顾钦辞要用这只手,在47张牌里为他们二人打开一条生路。
像一场隆重而庄严的仪式,所有人都对顾钦辞行以注目礼。
他极快速地抽出了一张牌。
速度快得有点令人难以招架。
谭思凡和石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举动。可是一旁的樊霜,神色却渐渐深谙了不少。
顾钦辞摊开牌面,又像是在屋里扔了一颗惊雷。
是草花q。
按照10点计算。
谭思凡笑了,石老皱眉,樊霜仍然讳莫如深。
顾钦辞的第一张名牌是红桃k,也是10点,加上草花q,无论如何,他也该爆了。
若拙看清牌面的一瞬间,整个人像是失重了,灵魂被人扯着往上走,身体却不停地*、下沉。
她几乎可以肯定,顾钦辞输了这场赌局,宁可斩断自己的双臂,也不会把她留在这里。
惊痛后知后觉地撞击着她的心。
澳门被人们称为旅游胜地、赌场之巅,在她眼里,却只剩下“穷山恶水”四个字。
若拙握紧了他的手,久久不松开。顾钦辞颀长挺拔的身躯微震了一震,如玉的黑眸低垂下去,瞳仁深处映着若拙担忧而决绝的脸。
他还没说话,谭思凡挑了挑狐狸似的眼角,先开了口:“顾二哥,看来你的手气都在俄罗斯转盘上用光了,可真不能怪我这个当弟弟的为难你。毕竟,double是你自己喊出来的。”
若拙冷眼瞥过去,压抑着怒和恨的目光像两根钢钉,能够狠狠射穿谭思凡的血脉和骨骼。
她现在真的恨不得这个姓谭的人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生也好、死也罢,她连最后的善良都不想留给他!
站在谭思凡和顾钦辞中央的石老出奇的沉默,他皱眉时,额头上的老人纹就显得更加清晰了,沟壑一样深刻,带着久居上位的领导者的风范,把沉重的压迫感推进每个人的心里。
他想出言说点什么。
虽然他想挫一挫顾钦辞的锐气,让他长长记性,但却没真的想过要取他两条胳膊。
该如何收场?
樊霜深深看了顾钦辞一眼,忽然扬声道:“请谭总、顾二爷开牌。”
她突如其来的话音惊了包厢里微妙的僵持。
的确,还没有开牌,但这个流程已经不重要了,胜负,已在人心中见了分晓。
谭思凡嗤笑一声,单手插在休闲西装的裤兜里,双指夹着唯一的一张背扣在桌面上的暗牌翻了过来,“啪”地亮在了桌上。
果然是黑桃2。
若拙猜中了,她却并不觉得开心。
2点,10点,8点,如她所料,谭思凡的点数是20,最接近blackjack的牌。
包厢里阒然无声,似乎在等着某种宣判。
顾钦辞也在众人或紧张、或惋叹、或幸灾乐祸的视线里,翻开了他的底牌。
光洁的牌面逐渐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被他的手指略微用力挝出弯曲弧度的牌面,流转着夺目的光。
待看清的一刹那,所有人像被打了一记闷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张牌,竟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