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不同环境、不同背景下的人自然拥有不同的心境和不同的生活态度,有些事情注定了就是鸡同鸭讲。
石老和顾钦辞最终达成的共识就是各自保留意见,闲话家常、风花雪月的事,还是少叙为宜。
顾钦辞本来也不是什么喜欢把自己的感情生活剖开了给别人展示的人,只不过石老是他敬重的前辈,当他回想起从若拙的病房里离开前她略有些不安的神情时,就冲动地想和石老解释几句。
确实是冲动了,而且这解释显得很多余。
他为什么喜欢纪若拙,为什么娶了纪若拙,别人怎么能懂?
顾钦辞离开茶楼的时候,又经过那一条贴着后院边墙修建的游廊曲径,日光下彻,湖里有鱼儿在蹿游嬉戏,他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门厅处,掌柜的不知何时已经从柜台后方转了出来,此时正坐在屏风旁的根雕茶几上摆弄着他的手串,顾钦辞走上前去,“老板,结账。”
掌柜的眯着眸,视线从手串挪到了他脸上。顾钦辞站在那不动,身影高高大大的,有点久居上位的气场,但不至于强势得让人不舒服。
打量完他的脸,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穿着,掌柜的忽然咧嘴笑了,“石老请的客人吧?”
顾钦辞没什么表情的点头,还没说话,掌柜的就掂着手串站了起来,挥了挥手道:“哪有让客人结账的道理,年轻人,走吧。茶钱我自己找里面那个老头子要。”
顾钦辞皱了皱眉,店家的口无遮拦让他觉得不太习惯。虽然石老确实一把年纪了,但这一句“老头子”,怎么听着都不够尊重。
但他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人,单手掏出信用卡,仍固执己见地对掌柜的说道:“刷卡结账。”
清冷的嗓音绽于空气中,听上去十分平淡,不见丝毫起伏,无形中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力道。
岂料掌柜的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他睨着顾钦辞手中的卡,动作是在看它,可神态却好像这张卡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年轻人,别动不动就拿钱说话。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里面那个臭老头啊?这么硬的性格,以后肯定得吃亏!来,手拿出来,我给你算上一卦……”边说着,边去抓他的手。
南方人总是热情好客,又不太忌讳远近亲疏的。这间小茶馆的掌柜,更是个奇人。他刚来时对他视而不见,要走时却做出一副二人熟识已久的模样……
其心,实在可疑。
顾钦辞微蹙的眉头松动了一些,他不动声色地避过掌柜的伸过来的手,眼底始终是无风无浪的平静,唇边缓缓攀附上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掌柜的,您有话不妨直说。”
对方的手一下子僵在了半空中,缩回去挠了挠后脑,表情有种被人识破的尴尬,“顾二爷,你这就没意思了。”
说完,他在顾钦辞的注视下从柜台后面拿出了两捆包裹得严实的东西,“这是我们苗族的土药方子,煎完的药渣敷着可以祛疤。”
顾钦辞淡然的眸光在听到“祛疤”两个字的时候终于出现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意外之色。
他又看向掌柜的手里的两帖药,用油纸包得妥帖,看得出费了一番心思。
掌柜的被他看得不自在,很没耐心地把药包往柜台上重重一摔,“顾二爷,你可别这么看我。这药材是好药材,方子也是真方子,不信你找人试试就知道了。”
顾钦辞英俊的脸上掬起浅笑,柔化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眼神却无端显得深邃难以琢磨,“顾某并非是信不过您,毕竟您连我家里有人需要祛疤都能卜算出来,也称得上是半个活神仙了。”
听出他话里深藏不露的讥讽,掌柜的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笑话,顾二爷连手都没让他看,害得他准备了一大套说辞全都没派上用场,这时候反倒称他一声半仙,不是讽刺是什么?
顾钦辞出人意料的沉默了片刻,拎起桌面上的油纸包,转身前说道:“麻烦您替顾钦辞谢谢他,再告诉他,他所托的事,顾钦辞一定尽力而为。”
茶楼外是一条普通的小巷,浓烈如火的夕阳铺展下来,染了整条巷陌,连青色的石板路上流溢的水光,也泛着醉人的橙红。
掌柜的看着面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笔挺的背影,看着他一脚踏进店外的一片斜阳余晖中,忽然出声问道:“你知道他是谁?”
顾钦辞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像从遥远的天边而来,空灵而辽阔,“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街角,曲径的入口处才有一位老人撑着拐杖缓步走了出来,面容清癯,身影,稍显佝偻。
掌柜的瞧了瞧他,撇着嘴道:“臭老头,你叫我给他的东西,我给已经他了,他让我给你带个话。”
石老一眼眄过来,嘴角带着笑意,没有追究他的大不敬,“他说什么?”
掌柜的清了清嗓,“他说,让你赶紧把茶钱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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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钦辞走到小巷外,胡有方派的suv还在那里等他。司机靠在车门上抽着烟,云雾中见到顾二爷渐近渐清晰的脸,赶紧把烟头扔在地上,用皮鞋底踩灭。抬起脚时,烟灰里的火星跳了跳,很快就销声匿迹了,“顾总,您出来了。”
“回医院。”顾钦辞右手拎着药,顺手把药放在右侧正驾驶后方的位置。澳门还遵循着二战过后作为葡萄牙殖民地时留下的旧规旧矩,靠左行驶,驾驶座设在右边。
现在想来,开惯大陆车的他独自驾车到西望洋山去找纪若拙的举动,实在是太不冷静了。不怪石老生气,是他自己一步步把若拙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顾钦辞这才发现,曾经他以为他足够在意她,也足够细心地照顾她,但是这一趟澳门之行在他膨胀的高傲自尊上狠狠打了一巴掌,逼他在险些痛失所爱的教训里,开始学着反思自己。
商务车沿着河岸开得不急不缓,司机对着后视镜后面凝眸沉思的男人,试探着问道:“顾总,回哪家医院?”
顾钦辞一怔。哪家医院?
“胡经理来电话说,私人医院前几天接收的小病人今天醒了,孟小姐问您方不方便回去看看孩子。”司机的声音恭敬得很。
顾钦辞几不可见地拧了眉,油纸包微凉的温度钻入指尖,他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
司机松开油门,车在十字路口的停车线后稳稳停住,头上红灯闪烁,“半个小时之前,那会儿您在茶楼里。”
看到顾钦辞头上一层涔薄的汗,司机很有眼力见地关掉了车里的暖风空调,“您回哪边?”
“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那孟小姐那边……”
“让胡有方联系我的助理,既然孩子醒了,就把她们母子接回d市。”顾钦辞给出确切的指令。
随即,又感到心尖游弋的不忍。
不悔从小缺乏来自父方的关爱,而他这几年为了集团总部的迁移和旗下依次上市的控股公司殚精竭虑,很少有空陪孩子玩。晚童也是初为人母,除了给不完的爱以外,她能做的实在有限。小不悔生在财势两全的顾家,却比一般家庭的孩子还要自卑。
顾钦辞在小不悔手术后还在昏迷阶段时就踏上了前往澳门的飞机,孩子醒来后和妈妈一起被谭思凡绑来澳门,经历过生死之劫,不但心里受惊不小,身体情况也急转直下。好不容易现在稳定了,仍然不能见一见他一心崇拜敬仰的“爸爸”……
顾钦辞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向着若拙,一半向着晚童和孩子。
他只身赴约,若拙此时在医院必然也悬着一颗心,为他担忧。于情,他该马上回去见她,他私心也想马上回去见她。
但是晚童一向胆小柔弱,因为他的保护不力而陷入险境,还连累了孩子。于理,他必须去看看她和不悔。
谁说只有忠义难两全啊……
顾钦辞蜷着手指,揉着纠成一团的眉头,过了半晌,才对司机说:“靠边停车。”
司机闻言马上观察了一下四周的路况,找了个车流不大的路口,打了一把方向盘将车子拐入辅路,停在路边。
顾钦辞从西装兜里掏出他的私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