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停住,一个人走进了电梯,背对他们站在电梯门口,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电梯到了一楼,那人走出了电梯。没有人进电梯,电梯门合拢,又开始往上走,程致远没有看颜晓晨,声音平稳地说:“国内的公司有乔羽,我在不在国内不重要。我在美国和朋友有一家小基金公司,你要不喜欢美国,我们可以去欧洲。世界很大,总有一个地方能完全不受过去的影响,让一切重新开始。”
他是认真的!颜晓晨脑内一片混乱,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遗忘过去的阴影,让一切重新开始,但现在,她不知道了,“我、我妈妈怎么办?”
“可以跟我们一起走,也可以留在国内,我会安排好一切。我爸爸妈妈都在,你妈妈今年才四十四,还很年轻,身体健康,十年内不会有任何问题。或者你可以换个角度去想,假想成你要出国求学,一般读完一个博士要五年,很多你这个年纪的人都会离开父母。”
颜晓晨知道程致远说得没有问题,他爸妈一个是成功的商人,一个退休前曾经是省城三甲医院的副院长,有他们在,不管什么事都能解决,而且妈妈现在和两个姨妈的关系修复了,还会有亲戚照应。可她究竟在犹豫什么?年少时,待在小小的屋子里,看着电视上的偶像剧,不是也曾幻想过有一日,能飞出小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他们忘记了按楼层按钮,电梯还没有到达他们住的楼层,就停了,一个人走进来,电梯开始下降。
两个人都紧抿着唇,盯着前面。
电梯再次到了一楼,那人走出电梯后,程致远按了一下他们家所在楼层的按钮,电梯门再次合拢。
他低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好像……可以,但我现在脑子很乱……程致远,我不明白,你是自己想离开,还是为了我?如果是为了我,我根本不敢接受!我一无所有,我拿什么回报你?”
程致远凝视着颜晓晨,“我已经拥有最好的回报。”
“我不明白……”
电梯到了,门缓缓打开。
程致远用手挡住电梯,示意颜晓晨先走,“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做的每个决定都是我深思熟虑、心甘情愿的决定,你不用考虑我,只考虑你自己。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可以,我就开始安排。”
颜晓晨沉默了一瞬,点点头,“好的。”
两人并肩走向家门,刚到门口,门就打开了。颜妈妈脸色铁青,双目泛红,像是要吃了颜晓晨一般,怒瞪着她。
颜晓晨和程致远呆住了。
未等他们反应,颜妈妈“啪”一巴掌,重重扇在了颜晓晨脸上,颜晓晨被打蒙了,傻傻地看着妈妈,“妈妈,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颜妈妈气得全身都在抖,她还想再打,程致远一手握住颜妈妈的手,一手把颜晓晨往自己身后推了一下。
颜妈妈挣扎着想推开程致远,却毕竟是个女人,压根儿推不动程致远,程致远说:“妈,您有什么事好好说!”
颜妈妈指着颜晓晨,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滚了下来,“颜晓晨!你告诉我,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你肚子里的孩子又是谁的?”
颜晓晨的脑袋轰一下炸开了,她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绝望地想:妈妈知道了!妈妈知道了!
程致远也傻了,一个小时前,他们下楼时,一切都正常,再上楼时,竟然就翻天覆地了。
颜妈妈狠命地用力想挣脱程致远,可程致远怕她会伤害到晓晨,不管她推他、打他,他就是不放手。颜妈妈又怒又恨,破口大骂起来:“程致远,你放开我!孩子根本不是你的,你护着他们有什么好处?戴绿帽子,替别人养孩子很有脸面吗?就算自己生不出来,也找个好的养!你小心你们程家的祖宗从祖坟里爬出来找你算账……”
颜妈妈是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骂大街的话越说越难听,程致远虽然眉头紧锁,却依旧温言软语地劝着:“妈妈,只要我在,不会让你动晓晨的!你先冷静下来……”
颜妈妈拗不过程致远,指着颜晓晨开始骂:“你个短命的讨债鬼!我告诉你,你要还认我这个妈……呸,老娘也不喜欢做你妈!你要还有点良心,记得你爸一点半点的好处,你给我赶紧去医院把孩子打掉!你打了孩子,和沈侯断得干干净净了,我就饶了你!否则我宁可亲手勒死你,权当没生过你这个讨债鬼,也不能让你去给仇人传宗接代!从小到大,只要有点好东西,你爸都给你,宁可自己受罪,也不能委屈了你!可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肚子里揣着那么个恶心东西,竟然还能睡得着?你爸有没有来找你?他死不瞑目,肯定会来找你……”
颜晓晨直勾勾地看着妈妈,脸色煞白,爸爸真的会死不瞑目吗?
程致远看颜妈妈越说越不堪、越来越疯狂,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蛮力,他竟然都快要拽不住她,他对颜晓晨吼:“晓晨,不要再听了!你去按电梯,先离开!按电梯,走啊!”
电梯门开了,在程致远焦急担心的一遍遍催促中,颜晓晨一步步退进了电梯。
随着电梯门的合拢,颜妈妈的哭骂声终于被阻隔在了外面,但颜晓晨觉得她的耳畔依旧响着妈妈的骂声:“你爸爸死不瞑目,他会来找你!”
颜晓晨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厦。
已经九点,天早已全黑,没有钱、没有手机,身上甚至连片纸都没有。颜晓晨不知道该去哪里,却又不敢停,似乎身后一直有个声音在对她哭嚷“把孩子打掉、把孩子打掉”,她只能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走。
在家乡的小县城,这个时间,大街上已经冷冷清清,但上海的街道依旧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颜晓晨突然想起了五年前来上海时的情形,她一个人拖着行李,走进校园。虽然现代社会已经不讲究披麻戴孝,但农村里还是会讲究一下,她穿着白色的T恤、黑色的短裤,用一根白色塑料珠花的头绳扎了马尾。她的世界就像她的打扮,只剩下黑白两色,那时她的愿望只有两个:拿到学位,代爸爸照顾好妈妈。
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但是从来没有做好,学位没有拿到,妈妈也没有照顾好!
难道真的是因为从一开始就错了?
因为她茫然地站在校园的迎新大道上,羡慕又悲伤地看着来来往往、在父母陪伴下来报到的新生时,看见了沈侯。沈侯爸妈对沈侯的照顾让她想起了自己爸爸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沈侯对爸爸妈妈的体贴让她想起了自己想为爸爸做、却一直没来得及做的遗憾。
是不是因为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所以爸爸一直死不瞑目?
颜晓晨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是感觉连上海这个繁忙得几乎不需要休息的城市也累了,街上的车流少了,行人也几乎看不到了。
她的腿发软,肚子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往下坠,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坐在了马路边的水泥台阶上。看着街道对面的繁华都市,高楼林立、广厦千间,却没有她的三尺容僧地,而那个她出生长大的故乡,自从爸爸离去的那天,也没有了能容纳她的家。
一阵阵凉风吹过,已经六月中旬,其实并不算冷,但颜晓晨只穿了一条裙子,又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不自禁地打着寒战,却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打寒战,仍旧呆呆地看着夜色中的辉煌灯火,只是身子越缩越小,像是要被漆黑的夜吞噬掉。
沈侯接到程致远的电话后立即冲出了家门。
在沈侯的印象里,不管任何时候,程致远总是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样子,可这一次,他的声音是慌乱的。刚开始,沈侯还觉得很意外,但当程致远说晓晨的妈妈全知道了时,沈侯也立即慌了。
程致远说晓晨穿着一条蓝色的及膝连衣裙,连装东西的口袋都没有,她没带钱、没带手机,一定在步行可及的范围内,但是沈侯找遍小区附近都没有找到她。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打电话叫来了司机,让司机带着他,一寸寸挨着找。
已经凌晨三点多,他依旧没有找到晓晨。沈侯越来越害怕,眼前总是浮现出颜妈妈挥舞着竹竿,疯狂抽打晓晨的画面。这世上,不只竹竿能杀人,言语也能杀人。
沈侯告诉自己晓晨不是那么软弱的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他根据晓晨的习惯,推测着她最有可能往哪里走。她是个路盲,分不清东西南北,认路总是前后左右,以前两人走路,总会下意识往右拐。
沈侯让司机从小区门口先右拐,再直行。
“右拐……直行……直行……右拐……直行……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