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的客房内清冷潮湿,连个火炉都没有,胡近臣盘坐在床铺上,闭目沉思。●⌒,
游返在地上走来走去,默运小颠步诀抵抗严寒。
他走了两圈,突然说道:“胡兄,你完全没给那些老和尚后路。这么做实在有些冒险。万一他们不肯服软,到时候六扇门也得牵扯进来。刘大人可还不知道这回事。”
事到如今,他也明白,胡近臣是要给少林寺一个下马威。朝廷要少林寺献出七十二绝技,这是天下人所共知的事。但少林寺从未正面回应过,不软不硬就这么扛着,朝廷就如同面对一只龟壳一般,毫无下嘴的地方。若是胡近臣做成了这事,代表少林寺向武林盟主屈服,也是向朝廷屈服,那么以后胡近臣做事情也会顺畅许多。但若是出师不利,那就成了笑柄,往日建立起的威望,全都付之一炬了。而胡近臣新任武林盟主,风头正劲,本来就无需拿这件事情自证,在游返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他们来之前,原本计划的是大摇大摆在少林逛一圈,然后少林寺恭恭敬敬将他们送下山来,表个态度,这样一来,武林中人便知道少林服了软,对朝廷也有所交待。毕竟,少林寺一群僧人与世无争,以往也谦让惯了,除了交出七十二绝技这类动摇根基的事,其它朝廷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一直顺承得很。朝廷于是对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胡近臣听了圆嗔的一席话,突然改变主意,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入一粒石子,顿时激起了涟漪,整个湖面便不再平静。
但令游返真正费解的是,胡近臣在方磬方闻面前还虚张声势,号称六扇门天字号的杀手营都出动了。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天字的六扇门杀手,都是精心训练的高手,平时用最好的剑,吃最好的酒,好生被六扇门供养着,就是为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天字杀手营最出名的事迹便是在宋辽交战时,暗杀了投靠辽国的宋国将军,此举令天下震惊,于是战场上再也没有叛国投敌的将军。这也是六扇门得意之作。若是真的得到六扇门杀手的协助,那少林寺也不得不掂量一下其中的轻重,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杀手隐藏于黑暗之中,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给你来一下。
但问题是这都是骗人的。少林寺也许最初会慌张,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眼线,绝不可能一直受愚弄下去。游返看了眼胡近臣,心中疑惑更盛。
“这是他们的问题。”胡近臣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开口:“这是少林派和六扇门的事情,和我无关。况且,无论少林寺如何反应,都无伤大雅,大局已定。明日一早,我们便下山。”
下山?游返不禁皱起眉头,威胁不成,就这么灰溜溜下山,只为了引起六扇门和少林派的矛盾,这么做似乎不那么明智。
胡近臣胸有成竹道:“放心,少林是天下第一大派,不乏才华横溢之士,不会没有应付之策的。说不定晚膳之时便已有了对策。”
突然门外轻轻响起三声叩门声,门外小沙弥道:“两位施主,请随我用晚膳。”
游返轻声道:“你能猜到他们怎么做?”
“我不是神仙,怎能猜到他们的心思?这些问题,便让那群和尚好好头痛去罢。走,兄弟,我们去尝尝少林的素斋,如此雪景下,别有一番风味。哈哈。”
胡近臣打开门,当先迈出脚步。
用完晚膳,他们被请到一处禅房。此时将入夜,外面风雪更盛,鹅毛雪片贴着窗户往里钻,想来明日又是大雪封路,下山的路可要比上山更难。
两人正坐着,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沙沙作响,不急不缓。到了近处,一个声音方才响起:“胡施主,游施主,怠慢了。”
门口出现一名僧人。
那青袍僧人宝相庄严,一部山羊胡须垂在胸前,眉毛也已全白,但面上皮肤晶莹剔透,竟有如婴儿一般光滑,令人实在看不出年纪大小。
胡近臣站起行礼道:“请教大师法号?”
那僧人道:“老衲与尊师方鸿师弟同时入门,师从同一个师父。说起来,也是你师叔辈。不过只是闭关了好多年,你不认得,也是正常的。”
胡近臣这才恍然,连忙躬身道:“原来是方智师伯。”
那方智微笑道:“你既然已脱出少林门下,这师伯的称呼则免了。方鸿师弟心向佛法,想来真是可惜了。当日若是前任方丈能妥善处理,未尝不能挽回。阿弥陀佛,可惜。”
方鸿大师的惨剧是六扇门和少林寺联手造成,游返一直怀疑胡近臣这么不给少林面子,这件事情也是原因之一。如今眼前这方智大师从这件事切入,便是要探究胡近臣的真实意图,希望双方能放下恩怨。
胡近臣笑了笑,却道:“方智大师,今日未知有何见教?莫非是少林寺愿意交出七十二绝技?”他将称呼从师伯改为大师,是默认自己脱出少林的现实。想来确实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方智走进房间,在蒲团上坐下,他的背脊有些弯,使得本来高大的身影有些佝偻。
方智待两人坐定,才说道:“如今师侄就任武林盟主,真是可喜可贺。少林本是方外之地,门下都是出家人,原是不该管这江湖的事,谁任盟主也好,掌门也罢,和一群出家的和尚有何关系?可惜以前的少林,总脱不了一个名字,遂令少林有了天下第一的名头,现在想下也是下不来了。”
游返听他这番话,却有指责少林历任方丈的嫌疑。
方智又道:“七十二绝技原非大道,些许强身的技法,旁枝末节而已。虽然武林看中这些武功秘籍,但对修习佛法却无帮助,胡大人若是要取……”
胡近臣道:“方智大师误会了,并非胡某要这七十二绝技,而是朝廷要录一份抄本,妥善保存于皇家内,以免日后失传。”
方智微笑道:“不管是朝廷也好,武林盟主也好,六扇门也好,以老衲的见解,这等粗浅功夫,给便给了,就算流传天下,也无妨。”
游返听他这么一说,既有些吃惊,又舒了一口气,心头大石落地。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容易便达成了目的。
胡近臣也看着他,不知他怎么想的。
方智道:“可惜老衲并非少林方丈,就算答应了你,也不能代表少林一派答应了你。”
老秃驴!游返暗骂了一句,说了那么多等于白说。
胡近臣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方智大师的意思是,若是大师能就任少林方丈,少林就能献出七十二绝技?”
游返愣了一愣,原来这老秃驴是想让胡近臣助他成了这新任的少林方丈,想来少林内部纷争,乱势已成,互相之间已僵持许久,这时就动起了外力的主意,毕竟胡近臣是名义上的武林总掌门,总掌门要插手少林方丈的事务,虽然无法越俎代庖,直接指定,但要出言支持一个少林方丈的人选,也有开口的余地。他不禁暗暗夸赞这老秃驴的心思活络。
方智低声宣了一声佛号,缓缓道:“老衲若就任方丈,当说服一众师叔师伯,献出七十二绝技的武功录本。为了这七十二绝技,而和朝廷相抗衡,并非明智之举。”
胡近臣冷哼了一声:“方智大师果然好算计。”
方智道:“惭愧惭愧。老衲也只是想保存少林一脉。老衲一向提倡专修佛法,这些武功之道,并非出家人正业,少林派也不应参与江湖琐事。只有佛法昌明,方能普度众生。”
胡近臣道:“若是这样,胡某定当全力支持方智师伯了。到时候,方丈大师可要记得今日的话。”
出了禅房,游返却有些迷惑,莫非胡近臣答应支持方智当方丈,他便能当上方丈么。这也太儿戏了吧。
冒着寒风走了一段路,两人回到自己的客房。
胡近臣突然道:“你可知道这方智大师修禅闭关了多少年?”
游返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足足有十年。当时方提大师就任方丈之时,这位方智大师也是人选之一,且佛法武功,无一在方提大师之下。方提大师就任方丈以后,他便对外宣告要修禅闭关,从此一闭关便是十年。直到最近方提大师圆寂。”
游返惊道:“想不到这位大师看上去一派道德模样,想不到却如此热衷于此。”
“天下熙熙皆为利,佛门中人自然不能幸免。只是这回没了方提大师这样势均力敌的人选,方磬方闻一个武功高强,一个佛法严明,都并非合理人选,他的胜算很高。”
“如今欠缺的只是一个时机。方智方才出关,后来居上,终究没有说服力。少林寺内新的小辈,也没有几个能识得他的名字。本来方磬方闻争夺这方丈之位,已经拖了良久,此时又来一个方智,更是难决。方提大师去得突然,却未曾指定后继之人。这便是方智最好的机会。”
游返听他分析了一番,赞叹道:“原来胡兄早就想到了这层,怪不得会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原来是等着少林寺内部纷争,好渔翁得利啊。”
胡近臣摇了摇头:“我来之前,哪能想到这么多。”
游返有些奇怪:“那为何会这么凑巧?”
胡近臣道:“只因我上山前听说了一个传言。听说方提大师的死,并非突然暴毙。”
游返顿时竖起了耳朵。
“方提大师修习易筋经已有些年数,且正当壮年,此回突然圆寂,谁都料想不到。”
游返从未见过前任方丈方提大师,不过时常听人说起,这位方提大师武功高绝,但为人低调,深居简出,不常露面。前几年武林上有些好事之徒要编撰一个武林高手排行榜,这方提大师便榜上有名。如此一个高手,本是百病不侵,若是患疾,也会有征兆,如此身故,确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胡某也是听说,有人传言,方提大师是柴氏宗亲。”
柴氏宗亲便是太祖黄袍加身前的皇室一族,虽然太祖登基以后,对柴氏一族礼遇有加,但也有所提防,这些柴氏宗亲不得为官,不得和地方官有染,只能做个富贵闲人。
游返突然头脑一阵凉意,思路顿时清晰起来,问道:“莫非是有人故意放出的风声,想陷害方提大师?他做了十年方丈的位置,怎么不早传出这类流言?”
胡近臣点头道:“陷害称不上,方提大师很可能就是柴氏宗亲。这也其实没什么,朝廷也并无颁布法令说姓柴的不能出家为僧。只是那段时间,要召开武林大会,选出武林盟主来。这方提大师正好是热门人选,以他的声望武功,要当这武林盟主,天下谁能和他相争?这个时候传出方提大师是柴氏宗亲的事情,便令朝廷有所警觉了。天下第一大门派掌门,武林盟主,号令江湖的人物,若这人是柴氏宗亲,不得不引起一些人的敏感。”
游返头皮一阵发麻,道:“难道就是方智?”
胡近臣嘿嘿一笑:“方智与方提做了一辈子的师兄弟,对方的底细自然了如指掌。只是平日里说出来,最多中伤一下,根本掀不起波澜。这时候提出来,联想起方提大师突然圆寂,其中便值得玩味了。因此,我一听说方智出关了,便想办法故意施加了一些压力,就是想看看,压力之下,究竟有什么东西会浮上来。”
游返呼出一口气,坐倒在榻上,道:“师兄弟之间居然还要如此算计,这方智为了这方丈之位,简直不择手段。胡兄你答应这人的要求,到时候他翻脸不认,你也毫无办法。”
胡近臣意味深长地道:“他若能当上少林方丈,对我们来说岂不更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