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盖得很低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梁墙上的粉圣已剥落上面贴着一张关夫子观春秋的木刻图一张朱大子的治家格言和一张手写的劝世文字写得居然很工整。屋里只有一扇窗子一道门门上挂着已经快洗得白的蓝布门帘。
一张虽然已残旧、却是红木做的八仙桌就摆在门对面。桌上有一个缺嘴茶壶三个茶碗还供着个神龛里面供的却不是关夫子而是手里抱着胖娃娃的送子观音。
一个角落里堆着三口樟木箱子另一个角落摆着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的妆台。一面菱花铜镜上满是灰尘木梳的齿也断了好几根。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床了。一个带着四根挂帐子木柱的雕花大木床床上睡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三床厚棉被。这女人的头蓬乱脸色黄看来说不出的疲倦憔悴虽然已睡着了还是不时出呻吟。
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药香外面有个尖锐的女人声音正在吵闹又说这个杂货店的鸡蛋大小又说油里掺了水盐也卖得太贵。
马如龙醒来时就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除了做梦外他这种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幸好他的宿醉虽然未醒头虽然痛得要命可是记忆还没有丧失。
他立刻想起了自己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步窜到妆台前拿起了那面铜镜用衣袖擦净上面的灰尘。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在抖。
——玉玲珑究竟在他的脸上做了什么手脚?他当然急着想要看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看见的不是他自己是张荣绝对不是他自己绝对是张荣。
他看着镜子时就好像在看着大婉给他看过的那幅图画。
一个人在照镜子时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的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现在他的心里是什么感觉的。
虽然他并没有时常提醒自己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个美男子。就连最妒恨讨厌他的人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他忍不住要问自己:“将来我还会不会恢复我以前的样子?”这问题他自己当然不能回答。他只恨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问过大婉和玉玲珑。
外面争吵的声音总算平静了床上的女人还没有醒。马如龙当然也忍不住要去看看她一看又吓了一跳。
这个面黄肌瘦、病弱憔悴、连一分光米都没有的女人真的就是他在那衙门里的验尸房里掀开布单所看见的那个绝色美人?马如龙是明明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子还是忍不住要害怕、吃惊她醒来对忽然现自己忽然变成这样子她会怎么样?马如龙已经开始对她同情了。
现在这个“张荣”已见过了他自己见过了他住的屋子也见过了他的妻子。他的杂货店是个什么样的杂货店他那个老实忠厚的伙计张老实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然也忍不住想去看看。
杂货店通常都是个很“杂”、放满了各式各样“货”的地方。油、盐、酱、醋、米、鸡蛋、咸蛋、卤蛋、皮蛋、虾米、酱菜、冰糖、针线、刀剪、钉子、草纸……一个普通人家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东西都可以在杂货店里买得到。
这个杂货店也是这样子的门口还挂着个破旧的招牌。“张记杂货”。门外是条不能算很窄的巷予刮风的时候灰砂满天下雨的时候泥泞满路左邻右舍都是贫苦人家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整天在巷子里胡闹啼哭打架玩耍鸡鸭猫狗拉的屎到处都有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晒着小孩衣服和尿布。
在这种地方这种人家除了逗小孩子外别的娱乐几乎完全没有。
江湖中的英雄豪杰好汉们当然下会到这种地方来。马如龙做梦也想不到自台居然变成了这么样一家杂货店的老板。
张老实矮矮胖胖的身材邀迟遏遏的样子一张圆圆的脸上长着双好像永远睡不醒的眼睛和一个通红的大酒糟鼻予。张老实对他的老板礼貌并不十分周到甚至连话都懒得说连看都懒得看。
在这么样一个破铺子里老板又怎么样?伙计又怎么样?反正大家都是在混吃等死能捱一天是一天。马如龙对这种情况反正很满意如果张老实是个多嘴的人对他特别巴结他反而受不了。
这杂货店原来的老板和老板娘呢?俞五当然已对他们做了妥当的安排现在他们过的日子一定比原来好得多。马如龙又忍不住问自己:“像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
又有生意上门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小媳妇来买一丈钱的红糖。就在这时候马如龙听见了一声呼喊声音虽然不大可是马如龙这一辈子都没有听见过这么惊慌悲惨的呼喊。谢玉仑一定已经醒来了一定已经现了这种可怕的变化。马如龙几乎不敢进去面对她。
大肚子的小媳妇看着他摇头叹息道:“老板娘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马如龙只有苦笑掀起蓝布门帘走进了后面的屋子。
谢玉仑正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眼睛里充满了令人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惊慌、愤怒和恐惧她嘶声呼喊:“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八年我就是你的老公。”
马如龙说出这些活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自己就像是条黄鼠狼。可是他不能不说:“我看你的病又重了居然连自己的家和老公都不认得了。”谢玉仑吃惊地看着他没有人能形容她眼睛里是什么表情。
大肚子的小熄妇也从门帘外伸进头来叹着气道:“老板娘一定烧得很厉害所以才会这样子说胡活你最好煮点红糖姜水给她喝。”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谢玉仑已经抓起床边小桌上的一个粗碗用尽全身力气向她摔了过来。
只可惜她“病”实在太重了连一个碗都摔不远她更害怕怕得全身都在抖。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武功那一身惊人的武功到哪里去了?小媳妇终于叹着气带者红糖回家不出半个时辰左邻右舍都会知道这杂货店的老板娘已经病得快疯了。谢玉仑真的快疯了。她已经看见自己的手一双柔若无骨、春葱般的玉手现在竟已变得像只鸡爪。
别的地方呢?她把手伸进了被窝忽然又缩了出来就好像被窝里有条毒蛇把她咬了一口。然后她又看到了那个镜子她挣扎着爬过去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她就晕了过去。
马如龙馒慢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破碗的碎片其实他并不想做这件事的。他真正想做的事就是先用力打自己十七八个耳光再把真相告诉这位姓谢的姑娘。
但是他也不能对不起大婉。大婉信任他他也应该信任她。她这么做一定有很深的用意而且对大家都有好处。马如龙长长的叹了口气缓步走了出去吩咐他的伙计道:“今天我们提早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