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冷冽的寒风刮过大地,安徽都指挥使亲率领两万人袭击安庆,试图夺回安庆控制权。安徽从最开始,就是忠于朝廷的,虽然废成狗,可谓是其情可悯其心可嘉。镇守安庆的将领则是王虎。徐景昌带走了戴适和谭庆生,留下周毅看守南昌。王虎却是跟着庭芳去江苏,回来与徐景昌遇上,也没跟着走。他之前踩过安庆的点,庭芳便派他攻打安庆,打下来后顺势守在了此地。
然而庭芳毕竟兵少,若非朝廷脑子进水,她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之对抗。偌大的安庆城,守军仅为五千,还是新近招募,不曾有效训练。幸而安徽卫所十分不够看,火炮防守的之下,勉强打个平手。守城时,能打平手已算胜利。王虎自知无人能来救援,只得打叠精神应对。
南昌离韩广兴的地盘相去不远,庭芳的使者一日便寻到了他。韩广兴在江西数次吃亏,以战养战的方向本就是湖北。便是庭芳不提议,他也要时不时骚扰。然庭芳提出来,他反倒犹豫。
使者道:“郡主的意思是,朝廷不仁,何须讲那多情面。事到如今,无需藏着掖着,都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都受朝廷威胁,不若打个配合。将来群雄逐鹿,再各凭本事。湘王以为何?”
韩广兴冷笑:“她不是口口声声效忠朝廷么?”
使者笑道:“不过是君敬臣忠的道理。也不叫湘王白吃亏,冬日里将兵最需棉衣,郡主愿平价匀出一份。我们南昌的棉纱由机器织就,又快又好。棉衣亦是机器缝制。”口说无凭,使者拿出一件样品递给过去。
军需是每一个将领的心头大事,韩广兴看东西自是行家。接过棉衣仔细看去,不由心惊!针脚密实便也罢了,每一针之间好似尺子比出来似的,长短一模一样!且来回双道线,最是牢固!再看棉布,质量也颇高,无甚线头结子。韩广兴是有见识的人,忙问:“这样的棉衣,费工费力,你们能有多少存货?”
使者摸着胡子笑道:“若备好了棉布与棉花,熟手不过一日可得。”
韩广兴不信。
使者也不解释,只道:“三五万件总是有的,就不知湘王是否有那多银钱了。”
韩广兴暗道:这货是来游说我出兵的?还是来卖东西的?
使者继续道:“湘王看着东西好,旁人眼光虽不如您,却也不差。不过是叨扰一番湖北,您两处得利,又解我等之困,岂不一举三得?”
韩广兴道:“我等着你们与朝廷耗尽了力气,我渔翁得利不是更好?”
使者笑道:“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人之常情。只湘王可否想过,我们吃了亏,被朝廷围剿了,缴获了大量火器粮食棉衣的朝廷军队,又会怎样对您呢?湘王,唇亡齿寒呐!”
韩广兴被使者厚颜无耻之语噎了一下,妈的读书人就是不要脸,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也可以信手拈来。韩广兴也是无法,自秋天几次战败于南昌,他的人马折损过半,好容易四处劫掠了些,才凑够了军费。比起春天时景况差的不是一星半点。长江沿岸的冬季十分难熬,将兵们已是冻病了许多。冬季过后还有倒春寒,棉衣必不可少。然湖广战乱,韩广兴又不大会建设,手工业摧毁的相当厉害,固然抢了不少金银,又不能御寒保暖,正是惆怅之际,庭芳便送上门来。看着是庭芳有求于他,实则是他被拿住了七寸。不独棉衣,杂粮他也想要……
想了一回,韩广兴问:“郡主可还有多余的粮草?”
兵灾对地区的摧毁极端残酷,庭芳火速增加的兵丁中,就有不少来自湖广的难民。粮食被劫掠一空的人们除了逃荒,别无他去。乱世军阀,没几个好鸟,管杀不管埋的事儿干的多了,逼的百姓为寻一口饭吃,什么都敢干。激增的兵丁,消耗量自是不菲。不似棉花耐存储,可从各地买来,粮食的运输更不便也更重要,人可以训练御寒能力,却是万万训练不出挨饿的本事。对军阀而言,粮草永远不嫌多,怎肯轻易出让?
使者态度很好,但干净利落的拒绝。只建议道:“湘王可往湖北去,亦可去陕西嘛。”
韩广兴没好气的道:“我没看笑话,你倒挑唆着我去跟陕西的土匪杠上。竟是你们更想渔翁得利。”
使者语态平和的道:“江西遭过水灾,且没缓过来,前日还想往苏州买粮,才被人算计了一番,哪里有粮食匀得出来?明年倘或能买到好粮,郡主定不忘湘王此回情谊。”
韩广兴确实没多少存粮,似他们这等流寇出身,还未混成军阀的,非以战养战不能活。他羡慕南昌的发展,却对经济一窍不通。有心想请庭芳支个招,又怕她不肯。此回给个人情倒是不错,横竖他也预备去湖北抢抢东西好过年,顺手的生意,不干白不干。为表诚意,韩广兴当着使者的面就开始吩咐,预备出兵。
使者面带微笑,心里着实松了口气。庭芳打的便是声东击西的主意,昭宁帝敢围剿她,她自是要给点颜色瞧瞧。新手总是容易慌乱,多的几处暴动,昭宁帝更易出昏招,她便可瞅准空挡儿浑水摸鱼。待到天黑,韩广兴已带着人往北去了,不由感叹韩广兴之雷霆手段。赶紧撤回南昌,汇报于庭芳。
蒋赫比起韩广兴又有不同,他是纯粹的土匪,庭芳没兴趣与他合作,只卖了个消息,告之他安徽都指挥使带人攻打安庆,后方空虚,正好趁火打劫。去通报的人轻轻松松捞了一百两赏钱回来,安徽的后方就倒了霉!
就在此时,京城亦有异动。徐景昌北伐,是从东湖港出发,带领着船队北上,而非走陆路。就代表他并没有控制山东等地,故三万兵马依赖的都是东湖海运之供给,自己带的并不多。几日之后,存粮告急,京城戒严,定国公府被围的铁桶一般,留守在城外的戴适必须做出决断了。
三万人,只有八千属于嫡系,没了粮食,八千嫡系或能熬上十天半月的稀粥对付,新编入的队伍就不行了。万人聚集之所,饿肚之时,哗变只消得一瞬间。人生地不熟的京城,戴适与谭庆生无法探知徐景昌的消息,撤退就变成了当务之急。
然而撤退等于放弃徐景昌,跟在了六年的主上,又如何舍得下?戴适看着见底的船舱,气的破口大骂:“他大爷的狗皇帝!我们辛辛苦苦打来,不提钱财美人的赏赐,饭也没有一口吃的。也有在外打仗还得自己操心口粮的?我看大燕朝要完!”
坐在对面的谭庆生道:“朝廷无米下锅,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老哥,我们当真要走么?”
戴适道:“不走杀马炖肉,然后被人家杀么?”
谭庆生苦笑:“仪宾怎么办?”
戴适沉默,能怎么办?凉拌!半晌,咬着后槽牙道:“早知今日,就不该惦记着那劳什子福王。咱们打了江山,叫仪宾做皇帝多好。仪宾能征善战,郡主能写会算,怕开创不得那什么大唐盛世?千里迢迢自带干粮替他卖了一回命,得的又是什么?咱们还没走呢!仪宾就叫卸磨杀驴了!锦衣卫围了好有三层,保管仪宾神功盖世都插翅难飞。”
谭庆生道:“行了行了,被知事跟了几个月,你嘴里四个字四个字的词儿一串串的,考秀才呢?”
“你特么才考秀才!”戴适道,“就此夹着尾巴回去,丢人倒是不怕。将来没脸见总兵!仪宾待我们不薄……”
谭庆生蹲在地上,捂着双眼,哑着嗓子道:“咱们冲一回京城,能有胜算么?”
戴适道:“咱们三万,两万半路出家的。勇国公五万驻守京城,你说呢?九边将领,哪个不是身经百战?咱俩是你能跟勇国公比?还是我能?”
谭庆生道:“咱们一走,便是判主之小人了。”尽管有徐清,有的是向世人解释的理由。可人不能骗自己。徐景昌待他们真的无话可说。可事到如今,也没甚话可说了。谭庆生站起身来,朝北方看了一眼,低声道,“趁着夜色,走吧……”
三万兵马,站的不够高的话,一眼都望不到边。可调度指挥得力,比起几十万大军,又容易许多。白娘子教虽覆灭,未死绝的小头目们依然带着马仔做着土匪。京城兵马行动掩盖在白娘子教的阴影下,只要不是开往京城对准城门的,勇国公都无力搭理。戴适和谭庆生带着沉重的心情,悄悄撤去了天津港,等到迟钝的朝廷反应过来时,他们的船已扬帆起航。
庭芳拥兵自重的消息再也压制不住。京城的官员们彻底陷入了恐慌。朝廷岁入岌岌可危,痛失江南,朝廷危矣!昭宁帝焦头烂额,再忍不住,奔去了□□,不得不打搅重病之人。
同时接到消息的太上皇,睁开了浑浊的双眼。他没做挣扎的让位,是因为他尚算喜欢幼子。横竖李家江山,固然憋屈,却还可忍。庭芳胆敢谋反,那便决计不可姑息!
昭宁帝心急火燎的在庭瑶的病床前,把近况如是这般的说了一遍,只把庭瑶气的两眼发晕。她不过病了月余,昭宁帝就能把一手好牌打成这副模样!强撑着病体,急道:“你还不派人送徐景昌出京!”
昭宁帝脑子里乱成一团,问道:“送他出京作甚?”
庭瑶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伏在床边咳的惊天动地,昭宁帝慌的四处寻水杯,夏波光早端了杯蜂蜜水来替庭瑶润喉。庭瑶强忍着不适道:“我那四妹妹恼怒起来,除了徐景昌,还有谁能制住?你倒是挑个人来!你休想着围剿,朝廷没钱不提,如今吏治*,你敢动弹,兵未出京畿军需就叫人贪了一半儿,到了地头没了粮食,那就是给南昌送人!”
庭瑶是第一个冒出头来谋划之人,昭宁帝对她有近乎本能的信任。非她重病,也不会此时才拿事来问她。听得庭瑶一番话,也不敢细问叫她费神,急急的派太监道:“拿我的印信,快放了徐景昌!”
太监见昭宁帝着急,忙飞奔出去报信。却是不多久,又奔了回来,跳着脚道:“陛下!徐国公被……被……抓去诏狱了!”
昭宁帝目瞪口呆:“没有我的令,谁敢抓他去诏狱?”
庭瑶道:“太上皇!”
昭宁帝只觉得脑子都不够使了:“这又是唱哪一出?”
庭瑶终是忍不住飚了:“你个蠢货!咳咳,”庭瑶剧烈的**着,“那起子人能为了一己私利倒戈于你,自是能为了自身荣华听从于上皇!锦衣卫还没在你手里呐!你篡个位都不利索!”篡位不杀人,你脑子里全是水!
昭宁帝急道:“现在怎么办?”
庭瑶咬牙切齿的道:“去诏狱截人!我四妹夫若死了残了,我跟没完!”说毕,庭瑶只觉嗓子一甜,陷入了黑暗之中。
诏狱是极其恐怖的存在,从明朝开始,死在期间的文臣武将不计其数,且基本都是虐杀。昭宁帝实在怕太上皇下狠手,嘱咐了夏波光一句:“请太医!”后,飞奔往外跑去,翻身上马,试图截住锦衣卫的队伍。然而锦衣卫行动在前,昭宁帝一口气追到了诏狱里头,才在囚笼中看到了神色平静的徐景昌。仔细打量一番,衣裳整齐且无血迹,才松了口气。对着看守的人道:“开门!”
狱卒踟蹰道:“陛下,是上皇的旨意……”
昭宁帝忍气道:“他不出来我进去行了吧?”
才爬起来的狱卒又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诏狱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昭宁帝气乐了:“那就是堂堂国公来的地方?”
狱卒跪伏在地,不住磕头,就是不回话。昭宁帝深吸一口气,强调道:“开门!你不开我换个人开。”
帝王的威胁,让狱卒抖了一下,太监上前来踹了一脚:“别磨叽!陛下口谕,你聋了吗?”
狱卒权衡再三,才打开了铁门。昭宁帝脸色铁青,原以为众臣拥立上位,便可得人心者得天下,没想到他九五至尊,差点连个不入流的狱卒抖使不动。他的威严比想象中的低的多,无怪乎庭芳就敢叫板。看来独独有个名分,当真屁都不算!
弯腰进入囚笼内,才惊觉一股恶臭袭来,对上徐景昌的眸子,没来由的脸一红,低声道:“是我的不是……”自己的绝对心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生生被人关进了诏狱,简直耻辱!
徐景昌默默的行了个礼,没有答话。方才已知戴适离去,亦是正确的选择。于公于私,都不能放饿着的士兵们呆在京郊,万一哗变,他的兵且有一战之力,必与勇国公两败俱伤。又因是他的部下,自然得算在他头上。到时候连好死都不能了。他不是自虐狂,当然不希望朝廷把他折磨致死。
时间急迫,昭宁帝直接道:“徐景昌,你能写信劝服庭芳么?”庭瑶让他放走徐景昌,看情况是不能了,只能从权,看能不能先用徐景昌的亲笔稳住庭芳。只要别打起来,什么都好谈。
徐景昌继续沉默。
昭宁帝恼道:“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别赌气!”
徐景昌道:“臣没有赌气。庭芳自幼聪慧,陛下想拿她当傻子哄,是不能够的。”
昭宁帝登时怒了:“我把她当傻子?还是她把我当傻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徐景昌道:“臣闻陛下调安徽都指挥使攻打安庆了,是么?”
昭宁帝抿了抿嘴:“是!长江不能落入她手中。”有了长江天险,就可划江而治,待到那时,便不是他如何招安庭芳,而是庭芳想法子怎么逼他俯首称臣了。没有哪个帝王,愿匍匐于臣子的脚下,颤抖着过完终生。昭宁帝岂能不动手?
徐景昌却道:“陛下拿她当叛贼看,她一个聪明人,自会选合适的路。”
“你!”昭宁帝胸口起伏,“她那样待你,你不恨?”
“恨。”徐景昌道,“可陛下有错在先,也是实情。”
昭宁帝怒了:“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帮着她!她现在在谋反!不是我来,你今日在此五马分尸都不稀奇!”
徐景昌一脸嘲讽:“您已经是陛下了,还亲自来救臣下,臣着实感激不尽。”至始至终,徐景昌都没动过一丝一毫的歪心,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起长大的兄长竟如此待他,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忍着不以下犯上已是脾气好了。让他和颜悦色,想都休想!
“好!好!好!”昭宁帝连叫了三声好字,“我一片好心,你们一个个当成驴肝肺!夫妻一体,谋反这种诛九族的罪过,你以为你轻易能逃?”
徐景昌道:“你杀了我,你们李家就完了。”
昭宁帝双眼赤红:“你什么意思?”
徐景昌忽然低落的道:“罢了,杀不杀我,其实也没太大的区别。”都走到这一步了,庭芳定不肯再信皇家,与其战战兢兢一世,还不如揭竿而起。正常人都会做的选择,官逼民反么!不稀罕。
昭宁帝道:“这话你也敢说,出去几年,旁的没有,胆子长了不少。”
徐景昌嗤笑:“陛下现要处置我么?”
昭宁帝道:“你当我不敢?”
徐景昌解开袖口,叮的一声,寒光乍现,抽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锦衣卫目瞪口呆,徐景昌太配合,以至于他们没有搜身,谁料他竟随身带着机关!
昭宁帝的随从登时吓疯了,大太监尖锐的叫:“护驾!!护驾!!!!!”
徐景昌却是把匕首递给了昭宁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动手,臣无怨言。”
昭宁帝深深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徐景昌的神色傲然,似乎他才是主宰!挥刀抵住徐景昌的咽喉:“徐景昌,你可知怨望也是死罪!”
徐景昌闭上双眼,幼年的种种在脑海中闪过,幼年的十一哥为他克制良多。他曾跟庭芳说:“板子打在身上,比小舅舅打的疼。”但他没跟庭芳说过,在他榻前十一哥哭肿了眼,再没祸害过乾清宫,没踩过老皇帝的底线。这家伙是真的很难伺候,可是也是真护住了他幼小的、脆弱的童年。如今庭芳做了选择,已无需他惦念。这条命昭宁帝想收回,便收回吧。能平安长到今日,尝过人情冷暖,享过世间荣华,够了。
没有一个反贼,把家眷放在心上过。刘太公被抓,刘邦笑嘻嘻的要分一碗肉汤,可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亦无情义。昭宁帝恼怒徐景昌不识好歹,生命垂危时还惦记着为那反贼开脱。二十年的感情,果是不如同床共枕之夫妻。昭宁帝紧紧抓着刀柄,与其让徐景昌被折磨致死,还不如他杀了爽快。锋利的刀刃压迫着徐景昌的皮肤,稍微用力,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沿着匕首,爬上了手背,昭宁帝只觉呼吸一窒,匕首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浅浅的伤口渗着血珠,染红了徐景昌浅色的衣裳。昭宁帝忍不住伸手去碰触那伤口,徐景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脸褪尽了血色,只余煞白。
昭宁帝连续几次深呼吸:“徐景昌,我饶你一死,你写不写劝降书?”
徐景昌摸摸脖子,他那把匕首削铁如泥,可就这么一会儿,伤口的血已减缓流速。昭宁帝只碰到了他的皮,就不敢下手了。无奈的叹口气:“不是我写,就能降的。”
昭宁帝道:“我册封她做公主。”
徐景昌道:“陛下,在朝堂上,公主没有话语权。”
昭宁帝道:“女子为文官,千古未闻。便是男子,也得从童生一路考过。她才十几岁,闲职都过分!”
徐景昌见昭宁帝的脸色依旧不好,方才执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平静的道:“秦王妃后期,被架空了。”
昭宁帝一愣。
徐景昌道:“若非如此,我不会被锦衣卫困住。”
“她病了。”
徐景昌不纠缠庭瑶的话题,只道:“之前在南昌,她鲜少提及此事,我也不甚在意。”
昭宁帝道:“就是!往常偶尔说两句,谁知道她那样执着!好歹考虑一下我的立场。”
徐景昌摇头道:“我被关在家中无事可做,细想了几日,便想明白了。”
“唉?”
“她不管是公主也好,郡主也罢,同秦王妃无二。”徐景昌道,“没有单独陛见的资格,没有上书的立场。天大的功绩,也仅为佞幸。可是做了官则不同。撕开了口子,她就可以升。九品算什么?不入流算什么?只要是官,她不怕爬不过旁人;只要是官,她就可上书,可议国事,可左右朝堂之走向,可行科技兴邦之雄心。而公主做不到。”皇后的管辖范围,永远只是小肚鸡肠,不会有家国天下。
昭宁帝道:“我问过外祖,他不同意。”
徐景昌笑了笑:“是啊,哪个文官会同意?我等武将且不许掺和朝政,女人又算得了什么。所以,陛下,臣如何劝降?”
昭宁帝垂头丧气的道:“罢了,我再去同外祖说。我不想打,最不想同她打。”
“陛下心怜苍生,百姓之福。”
昭宁帝撇嘴:“呸,少跟我打官腔。我还不知道你,我要杀了她,你定然再不理我了。”
徐景昌道:“臣活不到那一天。”两边真打起来,他头一个被砍头祭旗。战争需要挑起血性,他的头颅,是最好的药引。
昭宁帝郑重的道:“我知道你无反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徐景昌道:“多谢陛下。”
解开结子的关键,就在于说服文臣。昭宁帝比谁都明白,野心是可养出来的。或许庭芳现在只是矫情还只是想达到目的的威胁,但时间长了,他都能从个混吃等死的闲王做到天子,何况庭芳?他退出囚笼,隔着栅栏对徐景昌道:“委屈你先在里头呆着。此处重兵把守,我再派一队人来守卫,条件虽苦,却比外头还安全。我回头使人送铺盖和药来,我有些力不从心,你……别怪我……”
徐景昌看着昭宁帝,叹了口气。太嫩了!一别经年,他们都长大了,只有昭宁帝留在了原处。如此孩子气,怎能应对诡秘的朝堂风雨?又怎能护的住想护的人?被锦衣卫请出定国公府时,他没有反抗,面对成百上千的锦衣卫,功夫再好也是无用。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哪怕那个人是帝王。所以必须学会制衡、分化、借力打力。
昭宁帝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徐景昌的伤口发热,算不上很痛,亦算不上没有知觉。摸上伤口,彻底凝固。你不想杀我,总有人会想杀我。
徐景昌靠着冰冷的墙壁,不知该期盼哪一边的胜利。忽想起庭芳的容颜,心脏又是猛的一抽,酸楚顺着心脏蔓延开来。他似与庭芳掉了个儿,他才是那深闺怨妇,盼着夫君别只想着家国天下,好歹分他一丝心神。然而庭芳天高海阔,不可能为他停留。一封书信都无的狠戾,他徐景昌自愧不如!
庭瑶本就重病,一怒之下更是加重了几许。昭宁帝才派了几个太医驻守,其外祖赵尚书便劝道:“陛下怜惜秦王遗孀是仁德,只此等琐事,交给皇后方合礼数。”
昭宁帝被噎的半死,若非他外祖,当下就要被他嘲讽。深吸一口气,使人把阁臣们唤来,道:“戴适带领兵丁回南昌了。”
在场的诸人皆沉默,皇帝的行踪瞒不住人,消息快的已知昭宁帝去诏狱打过招呼,此刻还能说什么?赵尚书道:“此事与定国公无干,还在东湖郡主身上。然东湖郡主毕竟是定国公之妻,不处置朝臣只怕不服;处置则辜负了他的忠心。依臣之见,先请定国公将此事撕掳开来。朝廷方好做决断。”
袁首辅道:“如今要紧的确不是定国公,得想法子阻了东湖郡主。否则便是定国公声明与之恩断义绝,又是如何?再则,小公子在南昌,休说定国公是否舍得长子,东湖郡主自是要利用其威望。旁枝末节且休讨论,东湖郡主多了三万兵力,更难应对。”
阁臣曹俊朗道:“可知东湖郡主有多少兵力?”
严鸿信却道:“不知仪宾的三万兵马战斗力如何?”
昭宁帝道:“我不通军务,勇国公倒是见识过一二,宣勇国公一问便知。”
不多时勇国公进到南书房,陛见后,就此问题答道:“戴适与谭庆生皆出自大同,兵丁打仗比九边有所不足,然军纪极好。定国公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治军之才,十分难得。”
内阁的人看了勇国公一眼,知道他是为徐景昌说话了。昭宁帝不想处置徐景昌,但太上皇却是不肯轻饶过。看着昭宁帝登基了,五城兵马指挥司和锦衣卫皆还在太上皇手中,朝中也不知多少人是两面派。昭宁帝想保徐景昌,且有的磨。然则在场诸位都是人精,窥见帝王心思,不甚要紧的事顺着又何妨?严鸿信亦是没打算弄死徐景昌,有此一事,他几年都难得被重用,目的就达到了,没必要赶尽杀绝。既勇国公愿出头,几个文臣纷纷不言语了。
昭宁帝又问:“若你与之对上,胜率几成?”
勇国公压根就不想跟庭芳打,直接道:“无。”
阁臣韦鹏云是个急躁又耿直的性子,听得此话,立刻跳起:“国公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勇国公无奈的道:“陛下,打仗打的是后勤。”
一句话就堵的昭宁帝无言以对。
勇国公的国公位还没捂热乎,燕朝在他方有荣华可享,燕朝自己作死了,他的国公就不值钱了。遂叹了口气道:“臣不管户部,却也知今岁四处流民,东湖郡主治理的江西本就极好,再夺了江南,朝廷没她有钱。她不怕死人,天下流民多了,她有钱就有人。朝廷无预算,这仗没法打。”
袁首辅道:“臣之见,还是招安。”
昭宁帝黑着脸道:“她的条件,我是无所谓,你们同意,我即刻发圣旨。”
严鸿信忙问:“竟是提过条件了?怎么说来?”
昭宁帝道:“她要做官,文官!”
此事赵尚书与袁首辅都知道,剩下的人齐齐一怔。韦鹏云一甩袖子道:“荒唐!简直大逆不道!”
严鸿信惊愕的问道:“什么时候说的?”
昭宁帝道:“还是之前,也不记得是哪次通信时讲的,她说她不容易,不给她个官做,可是不依的。”
严鸿信神色变幻莫定,心中赞叹果然女中豪杰。却道:“或是戏言,陛下问明为要。”
赵尚书道:“此事还须问?自古就没女子为官的道理!她不守妇道!”
袁首辅凉凉的说了八个字:“政启开元,治宏贞观。”
众人皆是一凛,此言说的是武后。自古也没有女子做皇帝的,偏武后做了,不独做了,还为开元盛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写史的人再是看不惯,也只得从私德上做文章,论执政手段,想下黑手都不能。有武后在前,后人有样学样,有什么稀奇的?
袁首辅又道:“既有秦良玉,多个东湖郡主也不算什么。论起来,东湖郡主若非女眷,单会水利一项,足以去工部了吧?”
赵尚书怒道:“岂有此理!她算学上有才,辅助夫君便是了,史书也不会忘了她。想牝鸡司晨,却是不能!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女子要不要举业?女子要不要出门交际访友?还要不要男女之大防?”
袁首辅暗道:你老家被他占了就知道了!又看向严鸿信,心里奇怪他怎地不着急?东湖郡主对江西的控制可比江苏深入多了。
严鸿信怎地不急?先前是不急的,他以为庭芳只是矫情,心里还高兴来着。越矫情越不招待见,谁家帝王能被臣妻胁迫?更不好挡他的路了。此刻方知庭芳的野心竟是这样大,自古以来造反的,从朝廷拿到了想要的便罢,拿不到可都是死磕到底。他上千的族人困在江西,想到此处,登时就有些慌神,只没表现出来。
袁首辅不好说太过,省的叫人疑上他来。只闭嘴不言,听着赵尚书与韦鹏云一人一句引经据典的痛骂胆敢肖想圣殿的庭芳。昭宁帝听的火起,怒道:“闭嘴!叫你们议事,不是叫你们骂人。要骂回家骂去,你们骂一骂,她便退兵了?”
严鸿信道:“还是写信问上一问吧……”
昭宁帝道:“问屁!我才问了徐景昌!”
韦鹏云有些牙酸的道:“定国公就不曾教导一二?也太纵容了。”
昭宁帝没好气的道:“他不纵容,叶庭芳肯嫁他?”
韦鹏云登时被昭宁帝逆夫纲的话气的差点撅过去:“陛下,您怎能说这样……的话!”
昭宁帝道:“我也是不明白,女子也有能干的,你们干嘛那样反对?”
赵尚书道:“不合规矩。”
昭宁帝道:“规矩不规矩我不关心,谁能解决了此事!你们听见了,勇国公说没钱打仗。”说着又看向勇国公,“你也觉得女子当官大逆不道?”
勇国公道:“武将是有的,臣大字不识几个,文臣之事不明白,不敢胡乱说话。”
韦鹏云梗着脖子道:“陛下,恕臣直言,您如此想法,着实不妥。”
昭宁帝木着脸道:“你别冲我喊,你冲江西那位喊。是她要当官,又不是我要她当官。”说着,心里对韦鹏云大大的打了个叉,这阁臣进来混日子的?能不能抓下重点?
几人被昭宁帝瞪着想法子,勇国公张嘴否定了围剿,几个文臣能有什么法子?不过你一言我一语的扯淡。就在此时,军报又至。昭宁帝拿起一看,眼前一黑——安徽两万驻军,全军覆没!
严鸿信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叶庭芳,竟是如此厉害!
昭宁帝一拍桌子:“她竟真的会打仗!”去他妈的,你全能啊!靠!
赵尚书道:“她手里有大将,会打不稀奇。”
昭宁帝怒道:“全军覆没!她才打下安庆,徐景昌才带走了大半的兵丁!她以少胜多打的咱们全没了!两万人!安徽卫所的精壮尽在此间,死绝了等同于她拿下了安徽!江南四省尽数落入手中,过个年,是不是湖南湖北也能拿下?”昭宁帝绝不信那是周毅或王虎的本事,周毅他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王虎却是大同的低级军官。真有那等绝世之才,根本不会被派去东湖!赵总兵又没眼瞎!只能是庭芳……妈的你会打仗就算了,还能以少胜多!你是不是人啊?
南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四个省,几乎占据了税收的全部。该庆幸岁入已运入京城后,庭芳才起的反心么?堂堂京都,将来就靠广东一个省供养么?不提广东是否能供养,漕运截断,海运远不如人,广东也被占了,又当如何?
勇国公也是震惊万分,叶庭芳一介女流,居然如此善于军事!简直颠覆他多年来的认知。诚然,戏上常演的女中豪杰们亦是非凡,然能几日之间屠尽两万正规军,实在太耸人听闻!咽了咽口水,干涩的问道:“陛下,有无详情?军报不止一句话吧?”
昭宁帝把军报扔给勇国公:“你自己看吧。”
勇国公拿着军报快速扫过,细节不多,无非说的是火炮如何厉害,援军如何狠戾。此等军报,勇国公是写顺手的人,打了败仗,自是要把一分艰难夸张十倍,否则何以跟朝廷解释?只是两万人全军覆没,到底怎么打的?军报里只字未提,恨的勇国公想打死安徽都指挥使的心都有,会不会当军官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不把对方的情况写下来,朝廷支援都不知怎么办好么!废物!
昭宁帝发过脾气后的脸色有些灰败,有气无力的道:“你们还等么?”
众人无人敢答话。
小太监匆匆进来回报道:“陛下,赵总兵从大同赶来,在宫门外请求陛见。”
昭宁帝心中没来由的一喜,也不计较赵总兵为何擅自离开大同,忙道:“快宣!”
甥舅两个多年未见,彼此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昭宁帝眼眶一热,站起身迎上前,扶住未拜下的赵总兵:“小舅舅……”
赵总兵站直,退后一步,还是拜了下去:“臣,赵嘉实,叩见陛下。”
昭宁帝赶紧扶起:“小舅舅不用客气。”
时间紧迫,赵总兵也不废话,直到:“臣听闻江西异动,想问问陛下有何想法。”
昭宁帝正愁此事,拉住赵总兵的手,一五一十的把近况说了一番。理国公世子业已成年,京中之事能探知的皆写信报与父亲。赵总兵两厢印证,便心中有数。
昭宁帝说完便问:“小舅舅,你说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