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落井不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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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团长找她谈话,以前这样的谈话已经很多次了,她知道其实这所谓谈话的内容是什么,但她还必须硬着头皮去,每次谈话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可能是以往团长失败的次数太多了,这次见面一点含蓄都没有了,直截了当地说:“本来你是*派的家属,就不配给工人阶级演出,当年是我看见你长的漂亮,才力排众议把你要下了,当然我也有私心,从面试的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割舍不下,虽然我老婆也是演员,也很漂亮,但跟你简直没法比,你要知道,我已经给了你好几次机会了,我实在没有耐心了,如果你同意和我好,我就让你继续演出,甚至还能当上主角,而且我保证咱俩的关系是地下的,我不干预你以后的结婚。”

  她严词拒绝了,团长还是心有不甘,威胁中有些乞求的说:“你应该知道这份工作对你人生发展的重要性……要么就一次,咱们就睡一次……”说完就开始动手动脚。她愤然推开离去,第二天就辞职了,这一点像她的父母一样,原则立场坚定,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尽管那是一份令无数年轻女孩艳羡的工作。

  辞职并不是仅仅意味着她失去这份工作,而是要像其他的年轻人一样上山下乡,离开城市到农村去。领导为她选择了条件最为艰苦的藏北高原,那里高寒缺氧,荒无人烟,他们誓要把这株桀骜不驯的花朵放到一个最为荒凉落后的地方,让她在那里孤寂、凄惨的凋谢。她已经做好了向命运抗争的准备,即使在世界屋脊之上,也要作那圣洁而顽强的雪莲,冷艳而高傲的绽放。

  当她已经准备好一切,就要出发的时候,文化*革命结束了,她也不用去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了,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同时也让她不得不面对另一个问题,就是找工作,这样才能养活自己,生存下去。她开始不断的找工作,但是人家一看她是歌舞团辞退的演员,政治不合格,要么不愿意要她,要么不敢要她,也有人劝她找那些过去父母提拔过的干部,走后面行个方便,她没有那样做,因为她的好强与倔强,她更不屑求那些生怕与她们家再扯上一丝瓜葛的见利忘义、人走茶凉的父母的老部下,她要用自己的努力来证明她是一个久经考验的省级领导的子女,哪怕是再难再苦,也不能折了自己内在的那种坚韧不屈、自尊自强的骨头。

  最后,一个棉纺厂要她作了女工,工作条件差,劳动强度高,当然她知道条件好的地方不会要她,现在对她来说,有个地方工作,能自食其力就行了,她已不敢再有奢求。

  工厂的工作虽然繁重,但她却十分珍惜,很快就把自己手头的活做得又快又好,各项事情都勤勤谨谨,然而她的容貌还是给她带来了麻烦。厂里的男工都有意无意的靠近她,将一些骚情的话,一些女工也开始妒忌,处处挑她的不对,还冷嘲热讽,有人还说她是勾引了歌舞团的团长,因为作风问题才被辞退的,更有甚者说她还替人家生过一个孩子。她面对这些流言蜚语委屈过、痛哭过,但她更加鼓起勇气去面对生活,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然而现实生活由不得她,人间的挫折与苦难并不因为一个人的处境艰难而吝啬它的降临。

  有一次,车间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沏了一杯茶,态度和蔼地说:“你过去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年轻人嘛,谁不犯点错误?勇敢的面对过去,好好珍惜现在,有什么困难向我讲,我会帮助你的。”

  至从父母下放到农村,她很久没人关心过了,这些话虽然可能也是一种误会的认识,却让她心存些许宽慰与感激。从此后,主任经常找她谈话,说一些关心的话,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他父亲一样的年纪,她也没有想太多。然而后来主任经常送她一些东西,她觉得这不妥,就一次次都婉言谢绝了。

  一天,下班后主任把她留下来,声泪俱下地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你,我昨天和老伴离婚了……虽然我岁数大点,但这种事没个老小,咱俩就一起过吧!我不嫌弃你的过去,你的那个孩子我也接受,你总得给孩子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父亲呀……”

  她甩门而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已经无语了,是愤怒,是怨恨,或是鄙视?顿时一片茫然,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恶心。

  她真想离开那个工厂,但是现实清醒地告诉她要冷静,只要自己恪守原则,态度坚定,按部做事,管其它的牛鬼蛇神呢!自己要生活,要吃饭,不能再任性随意辞职了,她深知自己能找到一个工作的不易。就这样她硬着头皮又走进了车间,看起来风平浪静,主任也和往常一样,只是那和蔼的目光变得阴冷,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她也是如此。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她觉得对方应该是忘却这件事了,然而一天下班后,主任留下几个女工给打扫办公室,她也是其中一员。正当她们打扫完,准备出厂门的时候,却被叫住了,主任说他办公室丢了东西,也没说是什么,要挨个单独搜她们的身,第一个就是她,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断然拒绝,等待她的是冒着一个贼的身份被开除了。

  她又开始重新找工作,这次甚至是刷盘子洗碗的活儿都愿意干,她挨个饭馆餐厅地问,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惊讶和之后的拒绝,因为她的气质和容貌根本和她要求的职位不匹配,无数次碰壁,最后她几近绝望,却在一个电线杆的小广告上发现了一个招工信息:“北方某省,牧场挤奶工,19——25岁女青年……”其他什么条件都不顾了,为了生活,离开这个地方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样就没有诽谤,没有谣言,没有伤心地往事。她按广告上的地址找了过去,一个面貌慈祥的大嫂接待了她。

  之后她就来到了这里,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人贩子拐卖了,此后她每天面对的都是毒打和凌辱,从一个地方贩到另一个地方,像牲口一样被人挑来挑去,讨价还价,直到闫六九买下了她,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与遭遇让她变得惊恐和麻木,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是如何掉到这地狱的!

  起初她对闫六九充满了防备,自己的遭遇让她对所有的男人都满怀敌意,在她看来,男人们都是觊觎她的美貌,贪图她的**,她已经如惊弓之鸟,不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她觉得闫六九和她的母亲对她很人道,非常的淳朴善良,虽然极度的贫寒,尽管为娶她花掉了一生的积蓄,甚至还有债务,却想尽办法为她做各种稀罕的吃食和置办生活用品。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家的感觉了,在这个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地方,这个破旧的窑洞里面,这个贫穷的、母子相依为命的家里,她甚至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与踏实,他们的这种善良让她有了勇气去乞求他们放了自己。

  听到她的不幸经历,闫六九的母亲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闫六九埋头蹲在地上,狠狠地抽起了旱烟,之后猛然间抬起头,对她说:“你别害怕,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几天你好好休息,我出去给你借几个路费,肯定让你走。”闫六九母亲也无可奈何地说:“就算咱娘俩有缘,就等于我认了个女儿,也是好事,也是好事!”

  “我以后一定报答你们,等我挣上钱就把你们买我的钱寄过来。”她感激的一边磕头一边声泪俱下地说。

  闫六九母亲一把拉起了她,“别这样,苦命的孩子。”

  闫六九早出晚归,天天出去给她借路费,而他母亲仍然一如既往的尽量伺候她的饮食。一天晌午,她午休了,醒来后听见屋外有低低的说话声,原来是闫六九和他母亲。

  六九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真舍不得这姑娘走啊,我们省吃俭用攒了一辈子,就是想让你娶个媳妇栽根立后,哪怕是生个孩子,到老来老去有个人照顾你,就算是我死了也放心了。”紧接着呜呜咽咽的低哭。

  “娘,你也是个开通人,我俩不般配……我们也是可怜人,看不惯可怜人受委屈啊!钱不能和人心相比,让她回家我的心也踏实安稳了,咱们不能做落井下石的事啊!”

  “落井下石”这几个字深深地戳痛了这对母子的心,之后两个人在那里默默地掉眼泪。她顿时一股热流涌出了眼眶,她为遇到这样善良的人而庆幸,她感觉闫六九就像是自己的大哥,而他母亲又像是自己的母亲,都是自己的亲人。是啊!这个残破的家为了买自己花掉了一生的积蓄,如今还为自己借回家的路费,自己走后,他们再也没有娶亲的能力了,这位老实善良的人也会孤苦而凄惨地老去……她猛然生出来一个念头,为他生一个孩子再走,这样就有人照顾他的后半生,自己也算是报恩了。

  闫六九全家充斥在喜悦当中,不久她怀孕了,怀胎十月,生下一个女儿,就是丽惠。满月的时候她提出要走,闫六九母亲哭着说:“孩子在吃奶,等孩子大点会吃饭了再走,否则恐怕养不活啊!”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多。她终于要走了,闫六九给她借了二百块钱的路费,六九母亲又给准备了许多路上的吃食。

  就要离开了,不久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按理是她终于逃离了这段荒诞而不幸的经历,但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她吻了又吻熟睡中的女儿,环顾这熟悉的窑洞,熟悉的一草一木,不禁泪流满面,这里已经是自己的家,闫六九和他的母亲已经成为自己的亲人。人生啊,你怎么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让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而又对这个伤心的地方充满如此的不舍,黄土高原的梯田如绿带般缠绕在山腰间,白杨挺拔,绿柳婆娑,原来这里也有这般美丽的风景,而她这两年来却从未顾及,一切景色如同她灰暗的人生一样变得暗淡。

  再一次吻了自己的女儿,她的心撕裂的痛,眼泪泉涌般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她咬牙狠狠地扭过了头,背起包快速走出家门。走到崖口,忍不住回头,闫六九和母亲站在那里,无限眷恋与悲伤地望着她。

  “孩子,记住,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六九母亲哭着在崖上对她喊道,她咬紧嘴唇使劲挥挥手,转身继续前行。

  “孩子要是问起我,她妈是谁?我该咋说哩?”闫六九突然扯着嗓子问道。

  “我叫赵青竹……”

  原野上飘来了忧伤的信天游:

  哥哥了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双手我拉住了情郎哥哥的手呀

  送出了就大门嗨口

  送出了就大门口

  至死也不丢你的手

  两眼的泪珠儿

  一道一道一道一道

  突突突突突突地

  往下哎嗨流

  她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去,渐渐远去的身影依稀在颤抖,飘过的白云,脚下的芳草,似乎都能听到她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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