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与被杀

+A -A

  苍月新历997年,出云月第九日,万灵之森。

  万灵之森欧赛尔山纵横六百里,截苍月布鲁詹什,联岑津宣永出云。主峰克尔佐格乃亚兰提斯的至高无上的顶点,苍月古语为苍月之脊。根据苍月新历记载,两万年来从没有人登上过。有不知名的行吟诗人曾感慨,惟有如此壮阔的天空佩带在森欧赛尔颈上才是世间最完美的饰物。

  前方是遗忘峡谷,穿过则是亚特兰帝斯大陆两个最大版块苍月与布鲁詹什的缓冲地帝龙美索,苍月古语为蛮荒、不争之地。这条路名为歧路。民间有句俗话,歧路不是路。据《苍月一统志》记载,三千年前圣战的最后一役,联盟和魔军就是在遗忘峡谷作的最后决战。当时联盟的领袖——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君主万王之王淬空和魔王屠魂决生死于欧赛尔之麓。淬空斩出苍月大陆至今公认最强的一招——诛神一击,但被天魔真身完全状态下的屠魂奋力挡开。那据说连空间都能斩裂的一刀去势难尽,落在欧赛尔山的脊背上,就形成了这条贯穿于欧赛尔,长十里,宽一丈的峡口,旧称可也多,意为山的伤口。现在是宣永通往帝龙美索的唯一捷径。

  我的名字叫夜临,骑马在里面走了三天。

  前方是不可预知的黑暗,后面是无法回头的黑暗,头顶是被峦峰拥挤地狭窄的天空。行于暗处,挟一骑马,悬一把刀,拥一壶酒。忘记来处,不想去处。天地间再无万物,有万物而再无“我”。洪荒中惟有这个时间,时间里没有那些“洪荒”。

  黑暗中的孓行,刀者的诗意,骑士的陶醉。

  我很享受这些孤单的泛白的时间,这个时候人才是真正自由的。

  朝阳托起澄空明媚的侧脸,庸懒的云朵很随意的搁在一个舒适的位置。下面依旧阴寒潮湿,每一寸泥土都充斥着**的气息。间杂不知名生物的骨骸。这些我并不在乎,我的眼睛比魔鬼更适合黑暗,至于那种常人无法忍受的气味,和死亡的味道一样,我已习以为常。

  之前我在撒克亚哈沙漠烈日的刺刀下冥想了五年,在与“自己”和“时间”冗长的对峙后,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苦寻的东西。

  还是差那么一点点,有时候一步之遥的抵达,却需要终其一生的时间。然而我可以消耗的生命已经不多了。

  颠倒众生,你到底是怎样神奇的一刀?

  意兴阑珊,遂取道欧塞尔,希望万灵之森的“永恒的迷境”能够激发我萎靡的灵感。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三天前。有个人吊在我身后一里外足有半天的时间,这令我欣喜不已。要知道,凭我今天的名声,没有绝对的把握致我于死地,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如此长久地出没于我的感观之内。这是个振奋人心的事情——凡是有可能至我于死地的事我都有兴趣碰一碰。

  我因此在歧路磨蹭了三天,他们还是没有出现。但我没有半分泄气,该来的始终要来。就像前面的遗忘峡谷一样,不管如何的慢,始终还是要抵达的。这三天,我依靠古籍的记载和自己的想象不断拟绘着三千年前淬空和屠魂那惊天动地的一战,以打发重复的光阴。经过数十次的反复比证,终于能够完整的重现当年那一战的细末。但很遗憾,我能看到过程和结局,却参不破原因。众所周知的真相之下,一定还有鲜为人知的关键

  前面飘过一阵细微的阳光味,在霉臭的空气里分外刺鼻。我微微抬了抬眼,顺手将一根横出的盘根拨开。遗忘峡谷,还是到了。

  截下马背上唯一一个还有酒的酒囊。深饮,瞑目,再次堕落三千年前那一场以荣誉与尊严为注的一战。

  浓稠的血腥味夹着浩大的喊杀声像一阵阵由地面回敬天空的闷雷,无数的元素魔法不断在空中撞击暴烈。星象异位,天幕昏晦欲坠,夕阳犹如狂风骤雨中的一滴血泪。那时的天空因被投进太多的死亡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颜色。但尸横遍野之上惨烈的杀戮仍没有尽头,七倍于敌人的联盟军以微乎其微的优势用“步”的速度艰难压制着魔族的阵营。

  欧塞尔麓下,万灵之森不朽的见证!一股激烈的气旋骤然喷薄。两个人电光火石的交错。一声沉闷的巨响。一道万众瞩目的刀光。迟暮的黄昏刹那间被一种锋利的颜色撕裂,欧塞尔万灵之森的称号里从此烙上了一道永恒的伤口。神为之夺的两方战士瞬间化为最具力感的雕塑漠望过来,足有半息才恢复原有的杀戮次序。

  苍月史上最强刀——万灵之怒,诛神一击!

  暴风中心的淬空白铠胜雪,紫色的披风激翻如逆向风暴的鹰翼。一点血红出现在他漂亮的额上,以肉眼可细看的速度经鼻梁延至颈下,然后鲜血一丝不苟地渗出。他蓦地虎躯一震,猛然呕出一口鲜血。朝前一倾,用刀支起他骄傲的身体,用鉴赏的目光打量前方,由衷道,天魔真身,实至名归。目光所向,一人黑铠黑刀黑披戴,身如刀脊,目似沉海。他微微仰起头,肃然道,诛神一击,天下无双。“砰”,说话间左颈喷起一道血雨,半边脸上顿时一泼鲜红。他却连说话的语速都没改变分毫,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猛地灌一口酒,一股浊辣的滋味涌到喉头。

  淬空以尚不熟练的强刀力击而不下,身心俱颓。屠魂虽要害受创,但据说完全状态的天魔真身能够短时间压下任何外伤。

  这一刀,屠魂略胜半筹。

  屠魂淡淡道,该决胜负了。

  淬空颔首道,也好,我还剩一刀的力气。

  这时两位至今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英雄不约而同向远处的战场望去。

  夕阳无限。黄昏欲燃。

  我来了!

  恭候!

  风动——心动——影动!

  屠魂冲天而起,天空所剩无几的颜色被一股无法匹敌的气势冲散。淬空抬起头,看见整个天地突然以屠魂为中心剧烈的旋转起来。世界陷落在混沌之中,由绝对的黑暗而来——真魔一刀斩!淬空的灵感清晰地感觉到,黑暗的高处一团风暴正向自己陨来。风暴的中心,是屠魂那足以震慑天地的一刀。

  这一刀淬空是决计躲不过的。我轻晃着酒囊想。

  这一刀我是决计躲不过了。淬空垂手道,但是你……

  他悚然动容,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骇人的事情。

  风暴离他只有一丈之遥!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人类近一万年最杰出的君王——杳刃·淬空。屠魂就在你面前。我不由眉头微皱。

  嗜影·屠魂,你赢了。由衷赞赏和落寂表情在他无暇的面庞上刹那泯灭。他弓身拔刀,向前面的虚空,轻轻地轻轻地划过去。那个动作和万众仰望的君王和强悍坚韧的战士都没有半点联系,却像一个惊艳绝伦的才子挥出了漫不经心的一笔。

  我猛然一震。

  这是什么刀法?!

  失神间,屠魂的首级已经飞起,而手中的魔刀同样抵达了淬空的心脏。

  “啪”手中的酒囊跌在了地上,我垂下头木然看着酒汩汩外流,良久才轻吁出一口气。

  好快的一刀!

  眼睛有刺痛的感觉。遗忘峡谷毕竟到了,阳光又一次的照到我身上。

  我下马,饮尽皮囊里最后一口酒,把马调头,重拍了一下马屁股,那老马猛然焕发出生机,长嘶一声,原路决尘而去。我认识了它两年三个月又九天,从来没发现它这么有前途过。看来外来的锤击果然是激发一个人(一匹马)潜能的最好办法。希望我的直觉依然不会令我的失望。

  遗忘峡谷空旷而辽阔,这里见证了数十个时代的兴盛和衰落。现在却只剩下流离失所的风和散乱的碎石。

  我只身走在风声中,心潮难平。

  淬空最后到底发现了什么?他最后的那一刀究竟又是怎样的一刀?居然能够穿过真魔一刀斩的缝隙,径取魔君的颈项。而且明明是同归于尽,为什么是屠魂赢了?

  伤脑筋。

  颠倒众生,不知你比那一刀又如何?

  我俯身拾起一剖土,——硝烟的余味已被时间销毁。

  英雄已也,血肉在刀剑下镬然分离时,英雄又该是怎样的情怀?

  这时我身后三十步处忽然出现一个人朝我走来。我自信整个亚兰提斯没有一个人可以接近我五十步而不被发觉,而且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用这种从容的步速在我身后行走了。高明的传送魔法,四周的魔法元素几乎没有任何波动。我相当的满意,不由对自己期待的事情迫切起来。

  那人走到我身边,递过一壶酒,并不说话。我顺手接过,刚拧开壶盖,一抹馥郁低回的曼香诱出,我不禁长嗅了一口,由衷赞道,黏如火,澄如梦,厚如血,薄如命,烈如今朝,淡如昨日。黄梁无忌,一梦千年,醉生梦死,名不虚传。

  那人讶道,狼帅饮尽天下佳酿,突发厚赞,不知为何?

  我把腮边的酒小心揩入嘴里,重重打了个酒嗝道,自从我遍饮苍月三大名酿,其余尔尔,均不在入我口。直到五年前,我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自那以后,我一直饮最劣的酒骑最瘦的马用最钝的刀。阔别五载,终于再次喝到了真正的佳酿。

  那人微颔首,投来深以为然的目光道,我却常常因此酒而惑。

  我道,伪叛乃大智之人,醒于大道而拘于小惑,常情。

  那人一笑,不置可否,接着道,醉生梦死,十年采集,十年酵藏。一旦开启,却极少有半个时辰内未被饮尽,数十载苦心经营,皆付之一时,不知是否值得?

  我猛饮一口,笑问道,何为值得?

  那人道,痛快。

  不错,痛快!我将酒囊递回道,来,伪叛,我敬你。

  那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道,你要敬我?

  我道,你于我有灭国亡家之恨,今日却不远万里前来相助,自然该敬你。

  那人道,当年之事,实在迫不得已。个中因由,不知狼帅可有兴趣一听?

  我摇头道,原来极想,现在却半分兴趣也没有。先不说这个,你那十个徒弟怎么还没出现?

  那人疑惑道,他们目前都在善见城,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我点头道,那你今天又布的什么结境,我们现在就去吧。

  那人恍惚道,什么结境?

  我心下一冷,那你总带了点人马来吧。不用太多,精锐如闪骑,五千足可围杀我。

  那人道,不知狼帅信不信,自从你十七年前从圣地迦南出来,我离开善见城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因为当时我就已经知道,当今苍月只有你能够杀得了我,而夜临要杀一个人,无论目标身边多一个还是一群的人,都是一样。

  我哑然失笑,伪叛莫要唬我。如果你现在能够凭一己之力出没于我的视线之内,夜临就算再多几百条命,也不够死。

  那人整容道,我确实是一个人。

  我一阵失望,语气转冷道,既然杀不了我,那你来干什么?

  那人侧身深深看住我,被杀。

  我转过身迎向这位苍月大路甚至亚兰提斯最优秀的魔导士——暗狐伪天。他宽大的魔法长袍依旧一尘不染,威严的身躯和目光都没有佝偻。169岁的老人了,在政治和权力的保养下,风采如故。

  我缓缓道,这个恕我无能为力,你还是找别人吧。

  伪天淡淡道,其他人只怕是杀不了我。

  那倒未必。我道,比如现在,有五个人正以惊人的速度朝这里赶来。他们中任何一人,与你都有一拼之力。你找的人就是他们?

  伪天自嘲道,我原以为他们一个都不会来。

  我道,该来的始终都要来。

  话音刚落,身边已经多了五个人。

  我笑道,苍月六大高手难得一聚,伪叛你这次也算下足了本钱。

  一个冲着酒糟鼻的老头大咧咧地走上前来,委琐的形神和腰间挂的破葫芦让人很难把他和苍月第一魔斗士百川覆日联想在一起。他指着我问伪天,伪老鬼,你别告诉我你叫我们来就是要杀他。

  伪天道,本来是。

  百川覆日道,那现在呢?

  我道,现在也是。

  百川覆日扭头就走。

  伪天道,且慢,你既然已经答应了……

  百川覆日摆手道,慢不的,当初我只答应帮你杀一个人,却没答应来招惹野兽。何况是亚兰提斯最凶猛的野兽。

  我忽然高声道,百川覆日,当年无双流夜袭撒克伦。你身中巨毒,十面被困。若非我碰巧经过,不知后果如何。

  百川覆日停下道,当晚跟随我的一百人自然没有一人能够看到今天的太阳。

  我道,那你算不算欠我一个人情?

  百川覆日道,绝对算。

  我道,那作为一个战士,欠了情是不是该还?

  百川覆日道,肯定该。

  于是我很满意地转向另外一个沉默的中年人。他的刀很怪,没有刀柄。他的人很怪,永远没有表情。刀君无柄,若没有我的存在,当之无愧苍月第一刀者。

  老无,好久不见。以我们的交情,我就不需再要多说什么了。

  不错。

  我点点头,对另外一个俊美的年轻人道,我现在应该叫你什么?

  那人一袭白衣尽染风尘,身材颀长而傲兀耳发齐胸星目朗朗,顾盼之间英气逼人,他的声音舒缓而富有磁性,我现在是魔剑师纳兰·道塞尔。

  我道,很好。夜魔族只剩我俩孤魂野鬼,相信我不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纳兰道塞尔道,十年前我就说过,我欠你的并不多,仅一条命。

  妙极。我接对在场的唯一一个女性作了个揖道,剑后无俏先武,希望今天也可以赏在下一个面子。

  她并不是绝色的女人,但一种独特的自信使她拥有普通女人未有的容光。她的唇薄而微挑,说话时语调永远充满习惯性的不屑。她道,我近来很少在外面走动,不过有句话还是经常听说。在亚兰提斯,你可以不给梵天大神面子,却不能不给持刀者夜临面子。

  我笑道,那是指普通人,剑后无俏阁下,您自然不能算普通人。

  “噗”百川覆日喷出一口酒,指着我问无柄,这人你确定是小临子吗?

  无柄摇头道,十分地不确定。夜临要恭维一个人时,牙齿也是冷的,而他的眼神太暖。

  那还不容易。无俏若无其事挥出一剑,那盏剑原本就无鞘,现在则落在我的脖子上,没有过程。终究停了下来,因为上面多了一双手。

  无俏道,整个亚兰提斯,能在这个距离抓住我的剑的人好象并不多。

  百川覆日重重点头道,据说只有一个。

  无俏收回剑道,那现在大家确定了没有。

  其他人道,十分地确定

  我摇头道,我今天只是过于高兴,人一高兴过于,难免忘形。

  接着我面向唯一一个没有说话人,冷冷道,剑圣司徒长空。

  那人用同样温度的口气道,持刀者夜临。

  我道,撇开恩怨不论,同为武者,希望你今天也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司徒长空淡淡道,这件事你一个人已经绰绰有余,何况我已经先答应了别人。

  我叹道,这件事我想了七年两个月又九天,至今没有半点头绪,何来绰绰有余?

  司徒长空若有若无地看了眼伪天道,我原以为亚兰提斯并没有夜临办不成的事。

  我道,惭愧的很,人力有时而尽。

  司徒长空道,持刀者夜临,苍月最强。这已经足够了。

  我道,以前我也一直是这样想的,直到遇见了一个人。

  此话一出,这六位苍月大陆各自引领一方的人物沉稳的脸上终于有了关注。

  无俏道,是什么人?

  我道,一个男人,使刀的男人。而且比我还帅。

  百川覆日略一思索然后肯定道,比你帅的人这里起码有五个。但论用刀嘛,放眼整个亚兰提斯,纵然你认了第二只怕没有敢占第一。

  我瞅了瞅他那个巧夺天工的鼻子道,这两句话你都没说对。你还没问那人的名字。

  纳兰·道塞尔道,那人是谁?

  我淡淡道,纳兰·寰宇。

  什么?!六个人同时失声。

  伪天道,不可能!寰宇先王仙逝多年,当年傲剑天皇为他入殓的时候,我在现场。

  当年帝释的君王纳兰寰宇英年暴薨,乃近几十年苍月大陆最离奇的事。

  司徒长空道,莫非是意志停留?

  我点头道,正是。

  ;

我要报错】【 推荐本书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