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的时候,唐赫得怎样都忍不住微笑――
父亲骗了他。
他很高兴。
对越自卫反击战结束,况天佑复员回到老家。第二天,披着血染的白布麻衣,拎着一个男人的大小两头,他去了公安局自首。
受害者的家属却等不到他被宣判的那一天,又或者是对宣判结果没什么信心吧。总之,监狱里几个重型犯人试图提前结束他的生命。
面对这种不入流的袭击,况天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当夜那家人便惊恐地发现他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莫克越本已经离开部队调到另一条战线,却因此事而奉命重新召集已被解散的临时特种大队――除了他们,再也没有人抓得到况天佑。
莫克越亲自带队,跟他最优秀的一个兵玩足了一个月的追踪游戏。
最终,况天佑被“逼”到了蛇口――整个大陆离香港最近的地方。
随后,莫克越亲自出枪,让他一头栽进了茫茫大海。
“你知道为什么他要亲自动手么?”况天佑像是在问话,却更像自言自语,“整个大队,随便一个人都能一枪射中我心脏。但只有他――”
“这人真是太命大了。”唐赫得想起当初,齐伟良为他做完手术后的庆幸言语,“子弹从肺叶间隙穿过,离心脏只差了几毫米;而且没有卡进骨头,竟然直接从两根肋骨间穿出了体外……不然他有十条命也游不完两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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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4月27日,香港九龙油尖旺区红?畅运道九号,九广铁路红?站旁。
香港体育馆,又名红?体育馆,也就是人们熟知的那个开过无数场演唱会的红馆,在这一天,由第26任港督尤德爵士主持了启用仪式。
出于他见证历史的情结,唐赫得很难得地出席了这个仪式,这是他绑架案后第一次出现在公众场合,第三次遇见同样应邀前来观礼的莫克越。
也是第一次,他不再有失态。神采奕奕地,他与他并肩而立。
“听说,这位港督‘尤德’的中文名字,还是周总理给取的。”唐赫得目光专注地投向台上剪彩的尤德,低声话语却显然是说给身边人听。
莫克越嘴角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除去唐赫得,大概没人能看得出他笑容里的讥讽:“是啊,他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尤德是一个中国通。1949年解放前夕,扬子江上,英舰hms紫水晶号被解放军击中扣留,英国方面前来与解放军前线指挥官进行斡旋的,就是能操一口流利国语的大使馆三等秘书尤德。事后,时年仅25岁的他因功获英廷于1949年颁赠mbe勋衔。
其实唐赫得对他观感还算不错。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在最后一任港督彭定康的恶劣行径对比之下,他的所有前任都显得很可爱。
尤德任内建起了城市理工学院(今城市大学)和香港演艺学院两所高校,他还是体艺中学和香港科技大学的主要倡设者之一;他颁布了不少管制和监察银行、保险、证券、金融和贸易各行业的法规,以整顿规范行业体制。对于香港的教育和经济,尤德算是大大有功之臣。
当然,要不了几个月,从中英代表团双方正式就香港前途问题展开谈判开始,为了维护他们大英帝国的利益,为了给中方施加压力,在香港即将出现的信心危机中,尤德免不了推波助澜之嫌。只是他没想到,最后被香港金融危机的严重程度弄得慌了手脚的,反而是自己罢了。
对于迫在眉睫的这一切,唐赫得清楚知道自己无力阻止。这是政治层面的东西,不提他现在在政经两界影响力基本为零,即便是有李嘉诚那样的财力和影响力,也对之无能无力。
不过――
他瞥一眼身边莫克越坚毅的侧脸,心中动了一动。
他不知道父亲对于自己的价值究竟有怎样的判断;但是,自己能给他的,或许将会远远大过他的期许。
“莫大哥,”他出声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莫克越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诧异。为他那句“莫大哥”,也为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现正常:有风度、知进退,态度温和有礼,微笑和语调却很难让人拒绝他的要求――这才是资料中所显示那个不好对付的年轻人。
“什么事?”他简单问道。
唐赫得道:“天佑跟我讲,你有一些当过兵的朋友?”
莫克越没有回答,看他的眼神却有疑问。
“是这样,你也知道我之前的遭遇。”唐赫得解说道,“从那以后我对安全问题就难免有些敏感。”他向不远处还跟着自己的两名保镖努努嘴,“但总不能老麻烦干妈的人……”
“你想请他们做保镖?”莫克越很快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却皱眉道,“我以为从香港警队退役的g4人员会更适合你的要求。”一则更为专业,二则他们也更熟悉本地的环境。
“差点忘记告诉你,那把钥匙天佑收回了。”唐赫得却岔开话题,“他刚刚记起,身为纪律部队人员,他是不能接受私人馈赠的。”
“哦。”莫克越怔了怔,随即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保镖的事,我会帮你问问。”
况天佑为什么将违规收来的巨款托付给自己?
他们的战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留在部队的,好几个家人身患重病却无钱医治;已经复员回家的,或因为被战争毁去健康,或因为缺乏战斗以外的技能,很多无法得到一份足以支撑起家庭的工作。景况最好的,也只能在组织的关心下做个看大门的保安。
况天佑把钱给莫克越,是要他拿去帮那些同生共死的战友一把。
莫克越不要,是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要。
战友情以外,他们还有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明知道不可能还得起的债,他们不会借。
何况,这不止是况天佑拿命拼来的钱;他们更不能接受的是,好不容易有了全新开始的他,为了这笔钱不惜再次失去原本已重现光明的人生。
而现在,况天佑突然想起来这笔钱他不能要,唐赫得突然觉得自己人身安全需要保镖,是不是太巧了一点?
最终,莫克越还是悄悄去了医院一趟。
有些事情,他需要问个明白:义气比天大的天佑,对唐赫得是不是也像对自己一样,将一切完全坦白了?
这个年轻人之前不问缘由不惜代价地帮况天佑;现在,他显然又打算帮他那些困境之中的昔日战友一把。
可他一个生长于殖民地的富家少爷,凭什么有觉悟做出这种活雷锋的行径?就凭他那不知真假的大伯莫兆儒的义子身份?
对唐赫得的动机,莫克越无法不产生怀疑。
但对这个提议,明知道可行性微乎其微,他却仍然难免有些动心――在无条件服从命令的铁血战士外表下,他也是一个人。
眼看着自己许多战功赫赫的部下,却得不到与他们的军功章相匹配的境遇和尊敬,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否则他怎么会煞费苦心,一定要保况天佑一条命?他是一个战场上保家卫国的英雄,不应该只是为多杀了一个败类偿命。
将他昔日的那些兵带到香港来,就可以解决他们不该有的生活窘境,自己更可以如臂使指。
他甚至已经在考虑如何说服上级:他们都是祖国最忠诚的战士;他们都是最优秀的侦察兵;他们的能力和青春不应该被浪费在街道工厂的门房处――他们和自己一样,同样能在另一条战线做出贡献。
唐赫得却不知道自己一句话让父亲心中是如何千转百回,他此刻正在张五常的经济沙龙里谈笑风生。
“john是公司的高级经济师。”一个称得上英俊的白人中年男子被张五常介绍给他。
“曾经是。”john饶有风度地纠正他,“我已经不干了。”
“?”唐赫得忍不住重复一遍这个名字,以确定自己的认知,“那家咨询公司?”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这家公司在21世纪被一本畅销书弄得臭名卓著。他看了一眼john,玩笑道:
“ehm?”
出人意料地,john原本红润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