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疑军
此刻华煅已和薛真退出阵去。薛真擦了把冷汗,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幸好没有遇到平安福泽四将,否则就算我和楚容带刀也不能保你全身而退。”华煅脸上浮现极淡的笑容:“小薛你日日躲在家里练武,倒不是白费功夫。”薛真早已习惯他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的性子,所以没再多话。
日头渐渐高了,雾气烟尘也散开许多,可以瞧清战场上人影。乱军厮杀不休,寸土必争。华煅朝前倾身,紧紧的握住横辕。只看了一会就动容道:“那两人是谁?”
薛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阵中两员大将,一个脸色黝黑,生得极为雄壮,使一把大刀,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一般。另一个正与陈封酣斗,年纪甚轻,瞧不清样子,只见一把长枪如银蛇夭矫,红色的枪缨翻飞如浪,十分耀眼,陈封相形见绌。
薛真道:“赵靖帐下猛将如云,除了王承平,李承安,高承福,宋承泽之外,还有罗起冷延司马率等人。那个使刀的应该就是罗起,而那个使枪的,我从前见过一次,正是冷延。”
华煅一凛,生恐折了陈封,便命带刀去救。带刀拍马而上,一面抽出流火刀,火光灼灼,一路血战,方冲到冷延身边。刀身金光流转,与冷延枪上银色寒光相映,逼人心魄。陈封见带刀到来,精神大振,长剑劈下,当当当几下,被冷延枪杆挡住,几乎溅出火星,而冷延跨下战马也被大力冲击得不断后退。
华煅见三人丁字厮杀,而冷延并无急迫仓惶之态,不由叹道:“陈封刘止已极勇猛,恐怕也只可与冷延罗起平手。不过沐州刺史孙统箭法盖世无双,将来或可与平安福泽四将之一一战。”薛真笑道:“要不是刚才苦战秦亥,陈封也不致败得这样快。”想到此处拊掌大笑,颇为称心快意,“悠王等会知道折了秦亥,不知会做何想。”华煅微笑不语。
带刀武功极高,流火刀境界已臻一流,然而终究短了一些,不适合作战。冷延觑准了这一点,长枪如密雨一般刺向他胸口面门,丝毫没有喘息。带刀不得已,往后一仰,一手顺势握住枪杆,另一手流火刀去削枪尖。冷延长啸一声,手腕一沉,缨枪弹起,几乎将带刀震下马去。陈封一惊,长剑急攻,三尺青锋斩到冷延脑侧,冷延头一偏,战盔被剑风打落,偏偏坐下战马挪动了一下步子,脸上自眼角到下巴被拉出一条巨大的伤口。
华煅等远远瞧见他血流披面,模样甚是可怖,却兀自哈哈大笑,伤口被拉得更加厉害,一张脸几乎豁裂,鲜血飞溅。手上却丝毫没停,枪杠一兜,打在陈封后背,陈封一口鲜血哇的喷出。带刀流火刀当头劈下,眼瞧着冷延无法举枪来挡,就要被带刀斩杀于阵中,却有一柄长剑从天而降,替他截住流火刀去势。然而流火刀何等锋利,那柄长剑象豆腐一样被悄无声息的拦腰切断。那人不敢迟疑,立刻撒手,抓着冷延背心急退。此人本意只是要救下冷延去后方疗伤,又失了长剑,所以不敢恋战,打马而回。
华煅见他进退如风,毫无一丝拖泥带水,也忍不住赞道:“此人虽未出手,犹胜出手。”薛真道:“这是宋承泽,应是引领左军。”华煅点头:“高承福和李承安我们都见过。我看过得世之珠,他们俩一个分兵在后,一个还在洪西。那么引领右军的,自然是王承平了。”薛真道:“赵靖也真沉得住气,至今未右军。”华煅没有回答,只是转头去注视江上战况。
江面上战局基本胜负已定。悠军水军仓惶登6,而胡姜几艘投船却向浅滩略靠,一字排开船头指岸。投石机就轰隆隆的投出石块火药,箭弩也嗖嗖射将出来。虽不至于逼到战场中心,也令悠军右翼狼狈不堪,不得不往左方阵中退去。悠军以骑兵为主,地势逼仄反而不利。不过悠军训练有肃,并未慌乱。
承泽扔下冷延又打马回转,几个奔突,悠军重新结阵,以楔形锐利**。正在此时,赵靖又右军,喊声冲天,战鼓如雷。陈封军虽有水师之助,也只能勉强与之战成平手。
承平本人却未领军入阵。赵靖只看了他一眼,两人便心意相通。不需赵靖下令,在右军进攻之际,他自点了数十精兵,跃上两条战船,划向胡姜水师。
为打击悠军,胡姜投船靠岸颇近,又离悠军阵营不远,所以承平逼近不算困难。对方船上诸人已有所警觉,纷纷射箭。承平高举盾牌,伏在舟中。划船的兵士也甚是英勇,一人举盾,一人划桨。眼见得接近了对方水师,承平长剑在空中划过炫目的光弧,射来的箭被一气削断,人扑到船上,被团团围住。
他身后两条战船上情形一模一样:举盾的几个兵士全身已被飞箭射得如刺猬一般,犹自怒目而睁,高举盾牌,而划桨之人安然无恙,均是痛喝一声,拔剑攀上对方船舷。
承平威猛,剑光过处无人幸免。附近的几艘胡姜投船不敢造次,生怕放乱箭伤了自己人。正犹豫中,承平脚尖在船舷上一点,扑到另一艘船上去。却不刻意杀人,专劈投石机的机关。劈完就走,再扑下一艘船。原来江两岸石块众多,有船往来输送石块,投石机方可源源不绝挥威力。倒是箭弩,再无后备补充。所以承平这番杀将上来,只志在投石机。
胡姜投船被承平一行杀了个措手不及。而其余战船又已纷纷回寨增援6上之师,救之已晚。所幸沅州水师都督雷钦座船还在江中坐阵,见状立刻回划。雷钦拈弓搭箭,趁承平在两船间腾跃之时,一箭射去,承平直直跌入水中,水面泛起一片殷红。雷钦为人果决冷酷,站在船头喝道:“还不划开,投石。”剩下几艘投船得令划开,再不顾还有自己人在船上,轰隆隆的投出石块,一时间江上哀嚎不断。
赵靖见承平落水,面色不变,似有预感一般,目不转睛的盯着江面。果见碧波之中有人如飞箭一般破水而出,只一个瞬间就落在一艘还未被毁去的投船上。承平反手拔下肩上之箭,威风凛凛的往那里一站。这艘船上胡姜兵士已被杀光,还剩几名承平手下,见状大喜,取过船上的大弓递给承平,承平将那支还沾着自己鲜血的箭搭上,一张弓被拉得如满月一般,箭嗖的射出。此刻一块巨石飞来,承平将弓一扔,同船上众人一起跃入水中,身后战船被砸的粉碎。而他方才射出的箭恰好射落雷钦座船将旗。
承平等人游回岸边,立在剩余的两条战船边。胡姜水师被刚才一役震的胆寒,也不敢太过靠近岸边。江上来石威胁一减,悠军士气大振,如潮水般卷向胡姜军。
此时已接近午时三刻。胡姜军拼一时血气苦撑。带刀已回到华煅身边,华煅沉思片刻,道:“杀入阵中。”薛真变色:“此举怎可一而再?”华煅一笑:“若罗起或宋承泽前来,你们不要管我,先杀了他。”薛真知他要以身为饵,自然不允。却听他沉声道:“左右是个死,还不给我上。”
赵靖遥遥见到对方帅旗再次入阵,心念一沉。果见承泽罗起两人不约而同的拍马冲向华煅战车,他起身低喝:“楚容带刀岂是等闲之辈?”话音未落,人已翻身上马。
罗起最先抢到华煅战车前,华煅战车已被悠军团团围住。楚容带刀苦无分身之术,只得薛真一人截住罗起。罗起暗藏袖箭,右手一挥,小箭迅疾射出,擦着薛真耳畔而过。趁薛真闪身,罗起手中大刀已劈在华煅前胸,华煅一口鲜血喷出,罗起也是大为惊骇,这一刀竟然没有砍伤华煅,而刀锋却已卷了口。
他劈手从地上军士手里夺了一把长剑,插向华煅胸口。薛真来挡,剑尖一偏,却落到华煅肩头,去势被阻。而带刀也得以转身,流火刀眼见就要劈到罗起背上,却被远处飞来的重物砸得几乎脱手,带刀匆忙间现是一个剑鞘。却是赵靖远远将之用掌力击出以救罗起,拿捏之准,世所无双。这剑鞘来势太快,挡开流火刀之后还未停住,正好撞在罗起剑柄上,与罗起手上之力相和,长剑穿过驮星甲**华煅身体寸余。薛真目呲欲裂,右手一扬,罗起头颅飞到空中。悠军震怖,纷纷后退。华煅勉力站起,扶住战车喝道:“挑起来。”楚容抓了一把长枪,将罗起头颅高高挑起,示威于悠军。华煅血染征衣,犹自大笑,朗声道:“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何不为国捐躯?”
此时正是午时三刻。极远处地平线上扬起大片沙尘,有千军万马杀将而来。薛真厉声叫道:“沐州援军已到。”陈封喜出望外,振臂高呼,反杀回去。
悠军作战多日,此刻终于力竭,气势顿弱。赵靖遥遥对承泽比了个手势,自行飞驰而回,对悠王道:“王爷,撤军吧。”悠王坐在椅上,默然不语。赵靖按剑单膝跪下:“一时胜败,王爷何必挂在心上。”悠王终于点头,跃上马去。赵靖回望,见罗起的尸身终究无法取回,心中大恸,又怕悠王有失,只得狠心离去。
陈封见悠军撤退,便欲追上,追了数里,猛然想起华煅叮嘱,匆忙而回。薛真道:“你看悠军兵败撤退,也是从容有度,毫不见乱。此战得胜,实乃天佑,不可再追。”陈封不解:“沐州军已到,何足惧哉?”华煅但笑不语。薛真道:“不过你若是不追这数里,戏也没做足,赵靖定会疑心。”陈封愕然,这才想起抬头一望,哪有什么援军?却见华煅身子晃了一晃,薛真一凛,连忙上前,为他解下甲胄,见战袍已经红了一半,登时慌了,用布条将他伤口狠狠勒紧,一把推开带刀,自行跳上战车,带着他疾驰回到鲤鱼道城中。
两日之后钟回刘止朱文符明先后回营。陈封亲自去接,免不得唠叨了很久当日如何凶险,华煅又是如何英勇。更说起华煅如何以他带来的千骑拖着树枝奔驰,带起滚滚尘土,骗了自己的军队,也骗了悠军。
众将叹服,立在前厅,必恭必敬,再不敢有所差池。不多时华煅和薛真一同出来,众将见他脸色极为苍白,胸口肩头被包扎得厚实,脸上却露出少有的欣喜笑容,都放下心来,纷纷慰问,又竭力称赞将军如何勇猛。华煅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抚摸着手上的玉扳指。
待众将七嘴八舌说完,华煅方道:“众位将军辛苦了。此番得退悠军,众位将军功不可没。我定会启奏圣上。不过悠军势大,不可期望一战歼灭。众位将军且休息一日,后日便起程往永州沅州交界处去。洪西不适合坚守,也无必要之粮草供应,悠军定会放弃洪西,往永州而退,占据一城恢复元气。我们要做的,便是攻下此城。”
众将领命。却见华煅本来颜色和煦,此时突然面上一寒,眼神如刀一般盯着雷钦。雷钦心中有鬼,早冒了一头冷汗。却听华煅缓缓道:“雷将军,为何水师那么早就入了寨?”雷钦定了定心神,垂手道:“水战已毕,末将见6上情势紧急,便命水师增援。”
华煅垂下眼睑,不紧不慢的道:“来人,推下去斩了。”
众将大惊,雷钦更是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刘止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两人共事多年,对方的许多想法都非常清楚。这次雷钦大意,以为自己在水上便是不败,反想邀宠争功,却险些葬送了己方的大好形势。华煅要斩,也在情理之中。
刘止想了想,一咬牙也跪了下来,恳切道:“将军,雷将军此次的确罪不可恕。可是雷将军谙习水战,实乃难得之人才,还望将军开恩,从宽落。留他一条性命,以戴罪立功。”众将见了也跟着跪下,一起为雷钦求情。
刘止见华煅还是不说话,心知此人性子奇冷,话说多了未必奏效,于是朗声道:“下官愿以项上人头为雷将军作保。”此法竟有些仿效当日华煅在唯逍面前请命的决绝了。
华煅果然动容,许久之后道:“好吧。只罚一百军棍。”刘止心知雷钦素来心高气傲,这么一打肯定不服,但是华煅初次领兵,不打又不足以立威服众,所以忙着递了个眼神给雷钦,一面口上称谢。
如此折腾一番,众将喜悦之情已减,纷纷告退。华煅却单独唤住刘止,两人到了后院,华煅命人上茶,又摒退众人。
刘止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低头猛喝,却听华煅笑道:“不知大人对此战有何看法?”刘止抬眼看看华煅,见他微笑中甚有鼓励之意,便放心道:“悠军实在锐不可当。若不是将军两振士气,若不是早有午时三刻之说激励,若不是疑兵之计得行,若不是悠军远来疲惫,此战不会得胜。饶是我,钟将军,符将军三次伏击,出其不意,也未将悠军杀得溃不成军。”他顿了顿,又道,“将军调动得宜,下官甚是敬佩,只是我军相较之下实在羸弱,唉……”他没有再说下去。
华煅点了点头:“大人此话切中要害。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招募兵马训练新军也不能解了当前之急。”刘止接口道:“所以只能以战练兵。”
华煅颔称是,又笑道:“听说大人在芦苇滩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威不可挡。”刘止诚惶诚恐的起身:“比之将军两入战阵,实在微不足道。”华煅凝注他,一时兴之所至,随口问道:“大人如此英勇,可有家眷挂心?”刘止沉默片刻道:“下官并无子女。少年时曾娶妻严氏,她两年前病逝。下官立誓今生绝不再娶。”华煅凛然肃容。
两人又谈了盏茶功夫,刘止告退,行到门口复又回头道:“可惜沐州军队没能真的及时赶到,否则悠军折损更多。”华煅一笑,没有答话,待他走之后方从袖中取出得世之珠,默默的凝视着珠中影像。
仁秀六年元月,辅国大将军华煅一战成名,柴家滩迎敌,斩了秦亥罗起,重创冷延王承平,天下敬服。不到两日,捷报又传,原来华煅自苍河登6之时就已调动沐州兵马在沅州以南伏击悠军。悠军再次大败,退回漠城。其后隐隐绰绰有更多的消息传来,原来沐州军伏击之时赵靖血战护送悠王离开,沐州刺史孙统箭法盖世,以九连珠箭攻其不备,重创赵靖。悠王严禁谈论赵靖伤势,然而终于纸包不住火,赵靖性命危在旦夕的消息被泄漏,而泄漏之人在被查出当天便被悠王杖杀。
连年征战,百姓对此已是漠然。只有从未经过战乱的锦安和凤常百姓最为振奋。凤常一带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好像过年一般,爆竹声此起彼伏。
凤常边上一座小小院落里却安安静静,似乎跟外界毫无关系。
天擦黑的时候,一个少女牵着马儿走出马厩,却没有立刻走,只是站在那里搂着马脖子,一边低声安抚,一边等待着什么。一个中年男子从前院转进来,一言不的注视着少女。正是迟迟和骆何。
迟迟看着骆何低声道:“爹,我同赵靖本有三年之约,这期间不再来往。可是这一次,我一定要亲自去一趟漠城。”
骆何久久不语,神情中痛惜担忧依次闪过。迟迟心里难受,走上前去扶着父亲坐到石椅上,自己蹲在他膝边:“爹,钟情于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骆何一愣,就听见迟迟低声道:“如果有个人,让你恨他,又牵挂他,想要离开他,又想要永远在他身边,这算不算钟情?如果我心里又矛盾又痛苦,可是想起他还是会笑,这算不算钟情?”
骆何叹了口气,抚摸她漆黑的头。迟迟把下巴搁在父亲膝盖上,又继续说:“我的心事历来都瞒不过爹。起初我想跟大师在一起,求而不得,又有了许多误会。我越恨他,便越放不下他。后来我明白了他的心志,敬重他,不愿意难为他,所以自己倒释怀了。可是对赵靖,我不想再释怀一次。”
“赵靖远非完人,可是女儿敬他百折不回之勇气,服他决不相信命运之慷慨。这些,却也还不是女儿钟情于他的理由。天下事,哪有许多道理可讲。
骆何面色终于平静,反而笑了起来:“你也知道他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迟迟笑容嫣然绽放:“女儿听的是自己的心,何须将终身托付他人?”骆何仰头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又道:“你比你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话未说完,手上用力一送,迟迟身子凌空飞起,稳稳的落在马鞍上。
“去吧,赵靖不是普通人。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挎的。”骆何负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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