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花
迟迟坐在河边石头上看鸭子,下过雨河水涨了,一群群鸭子游得快活自在。她老远看见两个人影,欢呼一声奔过去。惊得河里一只小鸭子拍着翅膀打着水花拼命想跟上她,她脚尖在河面一点,将它捞在手里,又继续朝前奔去。胡业笑眯眯的拍着包袱:“这里有好多药丸给你吃,叫你还敢偷我家的鸭子。”
回到家里连屈大都惊动了坐在屋子里等。骆何早从胡业嘴里得知这么一个人,所以见怪不怪,反正有胡业在他也怎样也做不了主角,只用客气的跟对方点点头就可以了。胡业把包袱里的药瓶药材献宝一样铺了一桌子,胡夫人淡淡道:“有迟迟的解药?”胡业顿时矮了一大截,口吃的说:“我,我心里有张方子,可是配齐解药还得有段时日。”迟迟愁眉苦脸的拉着骆何的衣袖:“那我不是还要抹香露?春天到了,蝴蝶不跟着我,蜜蜂总追着我啊。”胡夫人比骆何还心疼迟迟,白了胡业好几眼。
用了饭以后骆何道:“既然解药暂时配不齐,我先带迟迟回趟锦安,有些事情还要查个清楚。”胡夫人笑道:“锦安最近有大事,听说皇上的重花台搭好了。辅国大将军华煅被召回京,是桩盛事,皇上要在重花台设宴呢。迟迟去了刚好看热闹。”
迟迟吃了一惊,看了看骆何。走出屋子才皱眉,低声对父亲道:“好端端的易将,这皇上的心思真是令人费解。”却又想到另一件更要紧的事,抬头望着骆何:“爹,我很牵挂大哥,可是会不会大哥对我,是相见争如不见?”骆何叹了口气,也不做答。迟迟心下难过,那一晚上再没说过话。
华煅与赵靖在漠城僵持了两个多月被召回京城,他自接旨之后只是微笑,一句话也没多说,上了马车就开始闭目养神。薛真则不言不语,脸色沉郁。华煅明明已有了破城之法,完功不过月内之事,却又被召了回来,薛真的沮丧不言而喻,对唯逍憋了一肚子火,也懊恼自己到底没有在锦安布置周全。
空气中弥漫开甜软的香气,华煅睁眼揭开帘子角。这是一个明媚的春天下午。各色花如云霞锦缎一般开得正盛,从路两旁无穷无尽的怒放过去,好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华煅挑眉:“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重花台了吧?”薛真凑过去一看,也不由感叹:“真是人间仙境,还未进园就已如此。也不枉盖了这许多年。”
先帝晚年立志修建一座终年不凋之百花搭建的高台,用以赏月饮酒伴以美人歌舞。未想到还未建好就已驾崩。唯逍继位之后宣布不但要继续建这重花台,还要倾尽天下之力扩建成一座世所无双的园林。重花台一个月以前终于竣工,皇帝正好在此为华煅设宴。
到了门口,华煅和薛真下了车,被太监笑吟吟的引入园中。只见园中遍布大大小小的池塘,波光摇曳。岸上郁郁葱葱,浓荫匝地,不时有珍禽异兽惊鸿一瞥。转过去又是另一番光景,溪流泉水叮咚,回廊精巧,亭台秀丽,百花怒放。无数美貌少女袅袅婷婷立在路边,一路殷切行礼。远远看见重花台,宛若一朵巨大的莲花在水上升起,却有着彩虹的颜色,在阳光下令人目眩神驰。
皇帝率百官站在楼前。华煅连忙抢上去,叩行礼。皇帝亲自将他扶起,说了好些嘉奖欣慰的话才一起携手走进去。未上阶梯,迎面就是一面大墙,墙上水光流转,画着栩栩如生的鱼儿。众人正要赞叹,却现墙上的鱼竟是活动的,游得自在欢畅,都疑心自己眼花。华煅略一忖度,便知尾:这面墙是整块晶石,墙后是一个足足有整个屋子那样大的鱼缸,鱼缸一壁就是此墙,所以能看见缸里游鱼。华煅不由佩服唯逍,竟总能想出这许多千奇百怪的新鲜玩意儿。薛真同他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只是这般穷奢极欲,除了君王,又有谁做得到?
众人赞叹一会,上得台去。台上早已布满了各种珍馐美味,数十绝色少女在一旁伺候。柱子栏杆墙壁果真布满了各种珍奇的花朵,拼出若干图样。脚下触感柔软,却是厚厚的花瓣铺就,偶尔脚步一错,就传来香甜馥郁的味道。
华煅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父亲,果见华庭雩垂眉凝肃,面无表情,心里不免好笑又难过。台侧有珠帘垂挂,只听得环佩叮当作响,转出几个宫装女子。华煅立刻行礼,心中激动,果然听见华樱和殷贵妃一起柔声道:“大将军免礼请起。”华煅起身,遇到华樱视线,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各人坐定,却听唯逍笑道:“患立出征之前朕曾请圣僧观观影琉璃珠,圣僧曰,将军此去必定大胜而回。果然如此。”一面以手抚华煅背以示欣慰。百官亦顺着说了车载斗量的恭维之语。连殷如珏也出面,先说皇帝如何圣明,毅然对华煅委以重任,又说华煅年少英雄了得。华煅静静听着,只是微笑,一言不。
酒酣耳热,唯逍笑道:“今日实在高兴,朕也有两件大事要宣布。”说着以眼色示意高顺。高顺眉开眼笑的拿着圣旨出来对着早已跪下的众人朗声而念,封华樱为后,殷贵妃所生长子为太子。念毕重花台上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殷如珏才喜悦道:“恭喜圣上,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太子殿下。”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感受各自不同。这分明是一个拙劣而后患无穷的制衡殷华两家的法子,却无人敢进言。
华煅在心里冷笑,皇帝果然出尔反尔。未必是真存了制衡之心。唯逍心里早已偏向了殷家。这次召自己回来,恐怕正是和殷如珏商议的结果,也不知是担心自己没法再胜一次丢了皇家颜面呢,还是不想自己掌握兵权。当然皇帝心底到底不肯委屈了华樱,还是将皇后的位置留给了她。
想到此处,华煅看了华庭雩一眼。满朝文武都喜气洋洋,恭贺声不断,只有华庭雩面容清冷平和,在这么大又这么拥挤的重花台上,在这花团锦簇中,显得分外孤单。
唯逍喝得高兴,赏了薛真千亩良田,还有珍珠黄金不计其数。然后”才转向华煅笑道:“薛候朕能想得出怎么赏,患立朕就为难了,似乎怎么赏都不为过。不如这样吧,患立自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朕一定做到。”
这话说得实在没有遮拦。百官都不约而同的想:要是这华患立要做皇帝,难道也允了不成?却见华煅从容起身,走到台中,又从容拜倒叩谢:“陛下,臣只有一个请求。请陛下聚天下能工巧匠,为臣修补战甲。”
唯逍一愣,笑道:“听说你这战甲十分罕见。不用你说,朕自当命人修复。朕允你再提一个要求。”一面说着,一面饶有兴味的看着华煅。
华煅微微一笑:“在臣心中,这件战甲乃是不可替代的珍宝。能够修复,臣已经心满意足,再无他求。”
唯逍哈哈大笑:“好,好,好。真是朕的辅国大将军。”
这场盛宴,连华煅都略有醉意,又被甜腻的花香一熏,走路都有些轻飘。重花园外聚了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不过一两个时辰,华煅求修补战甲为赏赐已经传遍锦安。树上挂着千百盏宫灯,柔和灯光照耀之下,紫袍玉带的少年冰雪容颜令人不可逼视,所有窃窃私语戛然而止。他恍若未见,信步走到马车前,却又突然驻足。
不知道心底哪个部分被突然牵动,他有些急切的往人群中张望,却并没有看见那个念兹在兹的身影。他自嘲的笑,也许真是太累了,也许真的喝醉了。他轻轻的摇了摇头,上了马车。少女站在阴影里,刚好看见他一低头俊秀的侧脸。他身后是亮得耀眼的火树银花,是无数人的影子,车辇的影子,亭台楼阁的影子,他却站在那里,好像被月光洒得银白如练的凤江水中沉默漆黑的礁石。
五日后便是册封皇后的大典,看皇帝的意思,竟比谁都迫不及待。大典一日之前华煅到了蕴莲宫。华樱刚试完礼服命人收拾,小皇子骐在一旁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吃拇指,见到华煅居然主动伸手要抱。华煅迟疑不决,初荷掩嘴笑道:“大人别怕,手托好了不会有事。”华煅依言而行,华樱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道:“大将军这般不争气。”华煅苦笑。华樱走过去将皇子骐接到怀里柔声抚慰,一面问他:“这两天家里如何?”自己说完就笑了,如今华家圣眷正隆,如日中天,家里访客自然如流水一般,难怪华煅脸显疲倦之色。她心疼弟弟,忙道:“你回去歇息吧。我这里也忙。”华煅却道:“让我喝口茶。方才皇上那里光忙着说话。”
华樱叮嘱初荷:“去将后面阴着的凉茶取来。”初荷端茶上来,听见华煅正跟华樱说起打仗的事情,本来该下去的,也不舍得走,再回头看看,好几个宫女都找了借口在门口磨蹭,便索性更放心大胆的留了下来。
也不知讲了多久,华樱看初荷一眼,微笑道:“你们几个好耳福。”初荷一惊,华煅向来少言寡语,这次讲了这么多,只怕也是因为几个少女太过殷切的缘故。初荷讪讪,华煅却摆摆手:“不碍事。”初荷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从前这位华大人待人不知多冷淡,如今出去打了一次仗竟然变了个人似的和蔼可亲多了。
正说话间,小皇子骐哇哇大哭起来,奶娘忙抱起来,到后面换了尿布,又抱到华樱怀里,华樱用拨浪鼓逗他笑,一岁的孩子咿咿呀呀也会说两个字了,逗得众人忍俊不禁。华煅瞧着那孩子漂亮脸庞上挂着泪珠,十分可爱,一时心神恍惚。
刚才他跟着高顺去见唯逍,破天荒的却是去了后面的默荫堂。默荫堂内外两层,内里供着佛像,外层是个书房,所在极为幽静,原是皇帝修身养性的地方,不要说官员,哪怕宫内嫔妃也极少能够进入。
还没进到堂内,就听见有婴儿的声音,再进去一看,却是个太监抱了太子给唯逍看。华煅虽然吃了一惊,还是先行了礼。唯逍命他起身,自己看向后面。华煅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竹帘后内堂里有个白衣僧人背对自己,心中一动:他的修为又更高了,否则如何周身直如笼罩了光华一般?想到雪山上无悟了然却又平静的神情,他没来由感到一阵不安。
唯逍看了看无悟,又看看太子骥,轻声笑道:“朕想叫他给太子瞧瞧未来的事儿,你说他会答允么?”华煅一愣,胡姜历来的规矩,皇帝只可问圣僧民间事却不可以问自身,唯逍这么做,想来也是逾矩了。唯逍看到他的表情,笑得更愉快了,好像恶作剧得逞一般拍着桌子道:“还是把太子抱回去吧。华大人都这副表情,朕一定会在圣僧那里碰壁。”
华煅心中一动,就见唯逍神秘的凑过来低声道:“朕一直很好奇,如果朕问圣僧,将来太子能不能做皇帝,他会怎么回答。”华煅面上水波不兴,微笑着看进唯逍眼中:“如此必然之事,何必要观影琉璃珠?”唯逍摇头:“朕的爷爷就是忘了问这个问题,才生出许多事端。”他倒丝毫不避讳自己父亲的皇位并非正常手段得来。华煅仍旧微笑,刚才被问之时他就已经明白了唯逍的意思:千百年来胡姜篡位谋逆成功的并非寥寥,如果观影琉璃珠能看到篡位之人,皇帝又怎会让人篡位?而圣僧身为出家人,卷入这种俗世的血腥算计之中,又怎么算是四大皆空?
不过这些不是华煅该想的事。他更关心的,是唯逍这些话背后的涵义。毕竟在一起相处多年,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华煅也慢慢的摸明白了一点唯逍的心思:他天生就是个爱玩好动,又喜新厌旧的人,江山在他手里也不过是个玩意儿,朝廷官员里谁能顺着哄他开心了谁就是好官。皇位在他手里是好玩,他不舍得松手,所以此时倒有些无师自通的帝王心术了。所以华煅笑道:“有观影琉璃珠有趣,没有观影琉璃珠岂非也很有趣?”
这话正中唯逍下怀,他拊掌大笑道:“没错,就好像蒙了眼睛捉迷藏。患立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深知朕心,你是朕的定世良臣。”华煅一笑,心想:“定世?我又不是那颗观影琉璃珠。”
“煅儿,你怎么啦?”华樱关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华煅从沉思里惊醒过来,笑道:“没什么,走神了。”华樱连忙迭声催促他赶快回去。华煅被她亲自送到门口,想想又转头问她:“皇上跟你,还好么?”华樱淡淡一笑:“放心,我不会傻到再逆了他的意。”华煅点头,方才告辞。
一路出宫,刚好看见无悟大袖飘飘的从唯逍那里出来。这禁宫深处藏纳世间最多尘埃与污秽,可是他脚步所到之处却如天河水洗,莲花净洁。华煅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是否此人真的从来不迷惑,也不痛苦?也许因为他实在跟自己截然不同,所以自己见到他总是有种奇异的感觉吧。
他沉思着回到华府,不愿碰上众多拜贺之人,所以从后门而进。还没回到自己的院子,就瞧见回廊下坐了个少女,怔怔的对着池塘,好像哭过的样子,正是琴心。华煅慢了脚步,正想绕开,却见彭时正乐呵呵的跑过来:“大人你可回来了。今儿一天来了五六家,都向老爷提亲来着。”
“提亲?”华煅一愣,眉头慢慢的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