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烽险(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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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晴光

  屈大的轮椅慢慢的转过,面对着迟迟,目光直视她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迟迟镇定的回望他:“本来有四五分怀疑,你见到清心珠在我手里的样子有七八分相信,到了年夜饭那个晚上你以做媒试探我,我就百分百肯定了。”

  屈大突然笑起来,虽然脸上伤疤牵动甚为可怖,但是神情分明慈和:“那颗清心珠是靖儿送给你的?”

  迟迟脸颊微烫,点了点头,又道:“屈叔叔你是不是打算去清州见赵靖?”

  屈大锐利的目光盯了她一会,才道:“是。”

  迟迟微微皱眉,探询的望着屈大。屈大多年隐身于此,突然决定现身,定是有非做不可的原因。

  屈大沉声道:“这件事情来不及细说,总之关系了清州十万百姓的性命。靖儿纵然精明,也未必能处理得当。我定要亲自去一趟。”

  迟迟一凛:“清州十万百姓的性命?”话音未落,已经有人在身后接口道:“既然如此,就让迟迟护送屈将军去一趟清州吧。”

  迟迟转头,见骆何站在那里,神情极为肃穆,眼睛只看着屈大:“此去一路并不容易,小女机警,或可帮上将军的忙。”

  屈大做事历来决不拖泥带水,几月相处又对骆家父女有了大致的了解,当下也不推辞:“好,那就麻烦迟迟送我去一趟清州。”

  迟迟定了定心神,对骆何道:“那爹爹你在这里等我回来。”骆何颔:“过几个月你娘生忌,我回趟锦安,其余时日定在这里。”

  计议妥当,刚好胡夫人找的马车也来了,迟迟怕人多反而不妥,也没用雇来的那两个壮汉,给了他们几吊铜钱打走了。自己收拾了包袱,扮做马车夫,即刻赶着马车启程。

  两人赶了几日的路,到得苍河边上。迟迟雇了一艘船送他们顺河而下。那船夫本不愿意,一个劲抱怨苍河水势多变,沐州汉州又经战火不甚太平,但见了迟迟手里明晃晃的银子,终于答应下来,唤了儿子过来收拾准备。

  迟迟推了屈大的轮椅坐在一旁等候。屈大见这白家两父子身强力壮,一捋袖子露出粗壮黝黑的胳膊,心中一动,笑道:“天还没热,麻雀倒呱噪得厉害。”说着拣起地上一截短短的树枝,手一挥,树枝笔直的射出去。屋顶上一阵叽喳,麻雀惊得纷纷飞起,已有两只被射穿了胸脯落到地上。

  迟迟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自己露了钱财,万一白家父子见自己瘦弱,屈大残疾,起了不轨之心,在这滔滔河水上怕是难以应付,所以屈大先露了一手以为震慑。迟迟忙笑道:“叔叔果然厉害,只怕河里的游鱼都逃不掉。”

  果然那白家父子眼中闪过惊异之色,说话也恭敬谦卑了不少。

  一路顺河而下。这苍河河水果然甚急,当中无数险滩激流,有些峡口声势如瀑,不得不从旁边专门引出的水道绕行。

  屈大到了船上反而没有从前爱跟迟迟说话,总是对着河水出神。迟迟怕他焦虑,便笑道:“屈叔叔你在想什么?”屈大回过神,笑道:“这苍河水势变化的确难以掌握。若攻下平关顺关,想要渡河直逼锦安,也不容易。凤常一带地势平缓,水流稳慢,又可惜支流众多,水道复杂。”觉察到迟迟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又微微一笑道:“这两日闷坏了吧?”

  迟迟一笑:“哪里会闷?我瞧他们如何操舟,甚是有趣。”

  屈大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你这丫头聪明绝顶,喜欢的东西千奇百怪。难怪……”没有继续说下去。迟迟果然若无其事的转过脸去,小心的察看饭食饮水,准备晚饭。

  到了夜间停在渡口,上岸休息。迟迟精力旺盛,在船上休息得久了,倒不能早睡。屈大有了年纪,睡眠也少。一老一小便在河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河面开阔,水上清光如银,颇有几分野旷天低树的意思。迟迟被风一吹,神清气爽,忍不住伸展着手脚,一边听屈大缓缓道:“我的确姓屈名海风,从前镇守昭关。靖儿十四岁的时候,我亲自领兵突袭北方游牧,没想到遇到罕见的大风沙,迷了路,援军又迟迟不至,先被敌人找到。我方多日未进水米,一场血战自是不敌,我身受重伤,昏迷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知醒来后现被前来采药的胡大夫救了。他救了我十分高兴,你可知为什么?”

  迟迟眨了眨眼睛:“因为叔叔的伤太重了。”屈大大笑:“没错,他说他好久没有遇到我这样心肺脾全都重创,简直没有能活下去的可能的病人了。”他停了停,迟迟偏过头,看他虽然笑着,但是眼角眉梢俱是风霜悲凉,不由难过。

  “他医了我足足有五年半,我才能如常人一般行动,只是这双腿再也不中用了。要到最近两年,手上功力才恢复,但是没有腿,自然已经大打折扣,说是废人,一点没错。”

  迟迟听到此处才明白过来:以屈海风的心性,武功没有恢复还要别人照顾,自然不会去找赵靖。等手上功夫恢复了,也已过了这许多年,加上双腿无望站立,便彻底心灰意懒,隐居在胡家。

  迟迟望着他柔声道:“屈叔叔,不管你怎样了,你始终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见了你,一定欢喜都来不及。”

  屈海风叹了口气:“我原有妻室。靖儿极孝敬他舅母。只是听说终究改了嫁,留他孑然一身,更无牵挂,不知是好还是不好。”迟迟见他提到妻子时黯然心酸的神情,险些掉下泪来。

  屈海风却咳嗽一声,振作了精神,问道:“迟迟,你同靖儿认得多久了?”迟迟红了脸,低声道:“算来差不多三年。”便挑着将自己如何认得赵靖的事情说了一遍。

  屈海风听了也不禁又是欢喜又是难受:“靖儿也算好福气。我从前一心一意想他做个盖世英雄,如今想来,还是做回他们沈家儿郎最好,只是迟迟你要知道,有时人的确身不由己。”

  迟迟沉默半晌道:“我知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做不了沈靖,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开心,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屈海风心知迟迟看似娇憨,实则意志极坚,也不好再劝,又道:“我同靖儿分开了许多年,他的脾气兴许也有了变化。依你说,要是悠王要他做一件他不该做的事情,他会不会违抗?”

  迟迟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有把握。他心里自有主意。他同悠王,有父子之情,又有君臣之义,还有猜忌隔阂。想必他也为难,就算他想违抗,只怕也颇多掣肘。”又笑道,“此中难处,只怕没有人比屈叔叔你更明白的了。”

  屈海风略为讶异,眼中更是赞赏,笑道:“没错。所以我担心他年纪还轻,做下错事,或陷自身于困境。”

  见迟迟不解,屈海风又道:“说起来,清州望族与悠王有不共戴天之仇,悠王还因此曾在清州受辱。他曾誓日后必要清州百倍奉还。当日听过就算,如今想起,只觉心惊。悠王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人。”

  迟迟啊的一声跳起来,颤抖着声音道:“叔叔你的意思是,悠”王可能屠了清州?”

  屈海风望着她,沉重的点了点头:“靖儿乃大军统帅,就算不是他下的令,将来一辈子也抹不掉这污点。”

  迟迟只觉全身冷:“那样的话,他不成了禽兽?他怎能听悠王的话?”

  屈海风道:“悠王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辈子我要佩服谁,大概也只有他。多年经营悠州,谋略过人,知人善用,纵然多疑狠辣,也是本朝头一号了不得的人物。靖儿手下那么多将士,虽然服靖儿,但若他和悠王反目,只怕未必会跟着他走。两败俱伤,却白白便宜了朝廷,靖儿也怕是要有性命危险。”

  迟迟只觉手心一片冷汗,定下心神道:“屈叔叔若能从中斡旋,自是最好不过。”

  话既然已经说明白,迟迟就再不能如先前那样洒脱,不停逼着船家赶路。进入沐州后,开始有朝廷水寨把守,盘查极严,多方刁难。迟迟在船里听船家同兵士交涉,才意识到对方原来是索要钱银,心中恨极,又不是时候作,只得交钱了事。不敢给得太少,更不敢给得太多,惹人瞩目,反招来祸事。

  一路下来竟被层层盘剥了许多次。屈海风道:“我看这帮兵士色厉内荏,脚步虚浮,定是平时疏于操练,耽于酒色。听说华煅华大将军如何厉害,他手下若全是这样,他再有计谋又有何用?”

  迟迟听了,难免替华煅委屈难过。心中诸事煎熬,才一日嘴角就长了好大的燎泡。

  两人进了沐州才知道原先谣传悠军已到清州城下并不属实,悠军主力还在清州以北与官军激战,只是曾有小股悠军骑兵深入过罢了。屈海风听了,决定前往清州以南的陇城。路上对迟迟解释道:“同样多人马,我军对官军必胜。华大将军如果真用兵如神,决不会无谓在北部与我军拖延消耗。我猜这是声东击西之计。华煅意在陇城。我军若要攻下清州城,陇城是最好不过的军需中转之地。靖儿应该不会沾沾自喜被迷惑,而会回陇城救援,顺势休养,准备攻下清州城。”

  仁秀七年三月初七,迟迟和屈海风走水道到达陇城。果然听说胡姜大军已经逼近。

  入城之前,迟迟怕屈海风脸上伤口太过惊人,便替他易容遮去了大半伤口,又把肤色涂得奇黑,方才进去。

  正值暖春三月,城外野花满山遍野,草木葱郁,使人心旷神怡。陇城城门口却戒备森严,凡不明来历者皆被悠军锁拿。迟迟有赵靖腰牌,立刻被轻易放行。两人进了城中,找了客栈歇脚吃饭,店小二笑嘻嘻的迎上来招呼,屈海风见陇城城内百姓毫不惶恐,心下暗自点头。

  那店小二笑道:“两位不是清州人氏吧,口音象是北方的。”屈海风笑道:“可不是么,我们自阴州来。”店小二手脚麻利,一边抹桌子上茶水一边道:“来得正是好时节呢。一年当中就属现在最舒服。不下雨,天气暖和,不冷不热。城外是呆不得了,城里四处看看也不错呢。”上菜的时候又推荐了好几个去处。

  初七夜晚,悠军到达陇城城下,准备攻城。

  次日,屈大生恐迟迟闷,便要她推着轮椅陪自己四处逛逛。陇城颇大,地势东高西低,西面低处有砚江流过,景色甚是优美。迟迟推了屈大轮椅在江边堤岸慢慢闲逛。堤上有老者对弈,屈海风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却有一滴水凉凉落在脖颈上,便咦了一声。几名老者也抬头看着乍然阴霾的天空道:“好生奇怪,这时节居然下起雨来。”

  仁秀七年三月初八。赵靖返回陇城途中与华煅大军在香扇坡遭遇,后世史书无有不录。

  后人记录往往只从三月初八清晨开始,却不知早在二月中,辅国大将军华煅就曾隐匿行踪前往香扇坡。

  那日华煅倦极伏案,醒来时已近黄昏。他坐起太急,只觉眼前一黑,喉头乍甜,一口鲜血喷出。

  华煅深吸一口气,缓缓稳住身形,自袖中抽出帕子擦拭。却见案上观影琉璃珠呈现五彩光华,不由凝神细看,越看越觉心惊,跳起来到大案前查看地图。楚容进来催了几次用饭,都被他摆手命退了下去。

  到了半夜,华煅才展了眉头,一边用饭一边告诉楚容带刀,自己要去一趟香扇坡。两人自然劝不住,便打足了精神陪他一同前往。赶路赶得甚急,六七天的行程均是风餐露宿,幸好一路并无人察觉三人行踪。

  二月中天气已经渐暖,碧蓝天空晴得万里无云。华煅在香扇坡附近前后走了三次,取了树枝,在阴面阳面及坡下地势稍低之处**土中,又捻起细土放到眼前看了许久,方起身负手,注视着前方被和风吹拂的春草,眼中闪过少有的锐利自负,也带着淡淡的嘲讽:“什么是天意,这就是天意。”

  仁秀七年三月初七夜,赵靖并承平冷延驻营香扇坡以北二十里处。

  满天星斗如水,山间溪流潺潺。承平听见几声蛙鸣,不由咽了咽口水。赵靖正在擦剑,抬头笑道:“晚饭还没吃饱?”承平笑道:“这青蛙冬天里睡觉,春日到了活蹦乱跳,此时肉最鲜嫩。不过自然只能吃雄蛙。若能烤之,实在是大大的享受。”冷延被他逗得也是一馋,衷心道:“大哥真是个中高手。”

  赵靖笑了起来:“也罢。你别叫手下的瞧见了。”承平得言,自是大喜,和冷延偷偷的溜了出去,捉了十多只青蛙回来,在大帐后升了火,又从伙房取了盐,略洒一洒,烤得外焦内嫩,一口咬下去汁水鲜甜。

  吃得心满意足,冷延摸着肚子道:“后日到了陇城,不知又要打多久才能吃到这般美味。”说起陇城,承平笑道:“华煅命钟回陈封扫荡清州以北,做出要迂回到我军后方给予重击的假象,哪知将军早知华煅意在陇城,此举不过声东击西之计而已。”赵靖道:“陇城如今是我军粮草武器往来重地,是华煅心头的刺。上次烧了他的弓弩,他这次定要着刘止报仇。”

  此时斥候来报,说是现胡姜军分兵移往香扇坡。赵靖一愣。承平有些忧虑的看着赵靖:“上次华煅也是主动迎击。”赵靖沉吟:“上次他有城可守,这次情况大不一样。想趁我未入城损耗我军实力也是情有可原。”又道,“只是刘止总共带了十万兵马,又是攻城,带了许多工兵,能用来截击我方的兵力恐怕只有六七成。他还敢分兵而来,真想以少胜多?”冷延满不在乎的道:“刘止活该落在我手上。我听说锦安对华煅不满,想来他心急了,才主动出击。”赵靖皱眉道:“我军在陇城有一万余人。如能冒死杀出,岂不是前后夹击。华煅不会这么蠢,让刘止来送死。”

  赵靖和承平对视一眼,都觉得华煅有得世之珠,知道己方来救,居然还如此有恃无恐,当中定然有诈。起身举着灯火看了许久地图,又命斥候将方圆百里的地形都详细说了一遍,看前方一路开阔平坦,就算前方香扇坡也没有多大起伏,实在不知道华煅打的什么主意。此时也不容他退缩犹疑,所以他只是平静的笑道:“我军对胡姜军,历来以一敌十。想来他已按捺不住,想行险计重挫我军,难道还怕了不成?”承平冷延哈哈大笑,各自回帐篷歇息不提。

  三月初八凌晨,天色还未亮,悠军拔营。刚转过香扇坡,清晨第一缕曙光就透过乳白的雾气洒在坡顶,染得一片金黄耀眼。

  赵靖勒马,疾剑在鞘中清响。

  胡姜大军在前方严阵以待,盔甲剑矛青光闪动,宛若将起风暴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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