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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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蒙蒙,天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烟雾中。

  这正是五月黄梅时节,吉州庐陵富田乡的田地里,麦香阵阵,蛙鸣处处,田农忙碌,又是一年早熟丰收时候。

  雨很快就歇了。离富田乡不远的文山,娟然如洗,修林茂竹,溪流潺潺。山脚下一角一小庄里,柴门半掩,一个三十七八模样的中年文士正坐在石凳上,潜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石桌上的一盘象棋局谱。这局棋红方显已落劣势,只是在苦苦支撑。这文士独弈此棋局,手中捏着一枚红方棋子,显是举棋不定,过了良久,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将棋子放落原位。

  忽听柴门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快步而入,一面道:“文山兄文山独弈,乃真雅事也!”中年文士抬头看见,大喜过望,哈哈笑道:“原来是君实兄来了,稀客,稀客!快快请进!柳娘,快快奉茶!”屋里一个女孩的声音应了一声。来客也是文士打扮,年纪相若,面容清癯。他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微笑道:“古人有云,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文山兄大有古人遗风。”中年文士哈哈一笑,"君实兄未约而来,却是胜于古人了。"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这中年文士姓文名天祥,字宋瑞。他本是当朝贤臣,理宗宝祐四年中进士,殿试时被理宗亲阅卷后钦点为状元,时年方二十一岁,血气方刚,yù报效朝廷,官至军器监、崇政殿说书。然鄂州大战后,贾似道权极人臣,把弄朝纲,文天祥愤而上书,得罪贾似道,终被免官。眼见世道污浊,人心险恶,文天祥决意回到家乡,归隐林泉,便隐居这文山中,并自号文山。只是虽寄情山水,以读书结友为乐,但总是心忧国患,常自郁郁。那来客姓陆名秀夫,字君实,和文天祥同年进士,甚有才气,深得时镇守淮南的制置使李庭芝赏析,入其幂府任职,为人沉静寡言,但和文天祥私交甚笃,每次相谈甚欢。

  那柳娘是文天祥的女儿,年方十六。她奉茶敬客,侍立父侧。

  陆秀夫见她亭亭玉立,俏丽婀娜,便道:"两年未见,柳娘都变成漂亮大姑娘了,文兄好福气啊。"柳娘双颊微晕,转身入屋去了。文天祥呵呵笑道:"陆兄过奖。请茶。"陆秀夫品了—口茶,赞道:"刚而不涩,好茶!"文天祥道:“这是这文山特有的茶种,未知其名。”陆秀夫叹道:“好物无名,能臣不仕,自古皆然。”文天祥见他渐入正题,便肃然道:“陆兄今rì光临,未知有何要事?”陆秀夫喟然道:“小弟虽身在官场,但每见朝廷rì衰,jiān臣弄权,元兵大举南征,襄樊告急,苦守几年,朝廷却是rìrì笙歌,实是叫人疾首忧心,不如文兄无官一身轻啊!”文天祥叹道:“报国无门,唯有在此闲居,弈棋品茶为乐,实无奈也!”说罢指着那棋局说道:“你瞧这黑方,便是元兵,大军压境,占尽优势;这红方,便如当今朝廷,摇摇yù坠,苦苦挣扎,唉,如何解局,如何救帅?”

  陆秀夫道:“文山兄心忧国患,小弟感同身受。只是论棋道,小弟甘拜下风。今rì作了不速之客,实是望能和文兄饮酒散心,畅谈一番,不知文兄意下如何?”文天祥喜道:“求之不得。”陆秀夫道:“早闻庐陵回香楼的回香牛肉乃是庐陵一绝,可惜至今未曾亲尝。”文天祥道:“这个容易。现在就去,还必有佳酿。”

  庐陵地处赣江中游,自古便是文化胜地。苏轼曾有诗云:"巍巍城郭阔,庐陵半苏州。"到了南宋,更是繁华。这里地灵人杰,贤能辈出。名臣欧阳修、周必达,忠烈之士胡铨、杨邦乂等都是庐陵人。他们都是文天祥最敬佩的先贤,他常会前往先贤祠堂,瞻仰塑像,神往立志。

  其时正是度宗咸淳九年,理宗英年驾崩,太子赵禥即位,是为宋度宗。度宗比理宗更加宠信贾似道,封其为“太师”。贾似道更是飞扬跋扈,只手遮天。

  不消半午,文陆两人已到庐陵。那回香楼在北大街,乃当地大大有名的洒楼,名流文士,多会于此;佳肴美酒,远近闻名。尤其是一道“回香牛肉”,更是其镇楼一绝,下酒佳料。据传是用大小茴香和泌制牛肉三腌三炒而成,端的是又香又韧,sè味俱绝,回香无穷。

  两人上了楼上,选了个西面临街的雅座坐下,叫了一盘回香牛肉。那伙计作了个揖,笑道:"文大人,今rì好兴致啊!"文天祥道:"无官在身,不可再称大人了。"伙计道:"不敢,不敢,要得,要得。"陆秀夫笑道:"这里谁不知道文大人乃是庐陵出的状元,白鹭洲学院产的高材,国之栋梁,今rì屈闲,又算得什么?"文天祥苦笑道:"陆兄取笑了。"又对伙计道:"这位陆大人想尝尝回香楼的好酒,就来两斤周公酿吧。"那伙计双眉一皱,苦笑道:"两位大人今rì真来得不巧,这酒今rì刚被人全买了。"文天祥一怔,那伙计知他不信,便努了努嘴,抬手偷偷一指,说道:"便是他们。"

  文陆两人顺着指向看去,只见中间一张最大的八仙桌坐了四个人,都是三十出头,武士打扮,腰间都一模一样系着一把又阔又长的剑。四人点了一桌酒肉,大嚼大喝,高声笑谈,旁若无人。最惹眼的是桌下四周堆了二十几大缸酒,想必就是那回香楼的名酒周公酿了。此时已是午后,客人不多,但这里平时出入大多名流雅士,大家哪曾见过如此阵仗?不禁都皱眉摇头,但都敢怒不敢言。东北角坐着一个老者,两个女子,瞧模样都是卖唱的。那老者说辞,两女子唱曲。只是他们声音不高,而中间四个武士又高声喧哗,故大家都听而不闻。南面最僻的一角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正在低首独酌,只见他五十左右年纪,身形削长,长衫褶旧,神sè落漠,显然是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唯一惹人注目的是他桌上平放的一把长剑,形状古朴,想是摆来壮胆的。

  忽然四个武士中一个较瘦的站起身来,自斟自饮了一杯,大声道:“三位师兄,小弟再敬大家一杯,祝三位加官进爵,前途无限!干!”其他三人也—饮而尽,一个较胖的笑道:“贾师弟何必自谦,就凭你这好姓,还不比我们几个师兄更可亲近贾大人?到时可别忘了提携我们师兄弟。”其余两人也不住点头,随声附和。那贾姓武士显是喝得不少,闻言面生得sè,却道:“不敢不敢,但愿此行不辱门楣,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罢哈哈大笑,坐下大嚼。另一个说道:“还是容师兄见多识广,知道这里有出名的周公酿,用它孝敬周公贾大人,真是再好不过的了。”那较胖的呵呵捋须而笑,面露得sè。大家听到此处,才略知底里。

  原来度宗即位后,对贾似道更加倚重,对其口称“师臣”,把一切军国大事都交给他打理。贾似道权势熏天,满朝官员为了巴结于他,都称他为“周公”,那是将他比作了周朝时辅佐成王的“圣人”姬旦。只是这回香楼的周公酿是当地人为纪念前宰相周必大而名的。周必大是庐陵人,官至左丞相,一生功绩显赫,又刚正清廉,爱民如子,广受万民爱戴。他曾在庐陵开凿过一口泉井,泉水清冽甘甜。这回香楼的周公酿就是取其泉水而酿造的,酒味极醇,庐陵人便尊称为"周公酿"。那贾似道虽爱别人称他"周公",但百姓皆知他恃宠弄权,搞得朝纲rì衰,早已心生忿懑,只是不敢明言而已。此刻见这四人竟要购尽这里所存名酿,这酒酿造不易,回香楼平rì亦是常常供不应求,这回不知又要多等几天方能再尝了;何况听他们竟是用来孝敬权jiān,大家都暗暗觉得未免亵渎糟蹋了这好酒,心生不满。

  忽然有人沉声道:"四个奴才!"声音不大,却盖过了那四人的吵声,众人都听得清楚,只是却不知何人所言。那师兄弟四人大怒,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喝道:"谁?谁说这话?"那姓贾的拔出长剑,怒道:"哪个敢消遣你家大爷?"过了良久,却无人应声。姓容的师兄道:"贾师弟不可造次,赶快把剑收起。"他毕竟年纪稍大阅历较多,刚才几人酒酣兴高忘乎所以,此刻清醒了大半,知道之前举止已惹众怒,又听刚才声音暗藏内力,知这庐陵多能人异士,藏龙卧虎,不该乱生事端,见无人接口,便赶紧喝止了贾师弟,眼角却瞟过那南角的文士。那文士却依旧自斟自饮,若无其事。

  那贾师弟悻悻收剑坐下,口中喃喃咒骂。其余几人也不再大声叫嚷了。

  文天祥和陆秀夫对望一眼,心中都暗暗诧异。刚才他们虽也不知何人所言,却也和楼上众人一样颇感痛快。文天祥对伙计道:"那就随便打两斤好酒来。"伙计唱了个喏,片刻便上了酒菜。两人把酒畅言起来。

  那贾师弟正一肚子没好气,见那卖唱的三人唱得有气无力,更是火起,喝道:"卖唱的,赶快唱个好听的,要不就收摊别唱了!"说罢摸出一小锭银子,抛在那老者脚下。他有心卖弄,这锭银子从高处抛落,在地板上弹了一下,正好稳稳弹到一个卖唱女子的鞋面上。一个师兄赞道:"好一招‘一波二折’!"那容师兄却暗暗摇头。

  那老者弯身将银子捡起,缓缓放在桌上,说道:"是是,多谢了。列位看官爱听,咱家就再唱几段好了。"大家见他手执一把二胡,一袭长衫又旧又黑,不知已有多久没洗过了,满脸皱纹,却又神貌清健,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老了。那两个女子却容貌娟好,年纪相若,都是十仈jiǔ岁上下,一个穿红衣,抱着一把琵琶,另一个穿白衣,右手拿着一块响板。那老者调了调弦,说道:"列位见教。"说罢他拉了几声二胡,跟着那红衣女子也弹起琵琶来,那白衣女子响了一下响板,曼声唱了起来: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rì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白衣女子唱完,三人都停了手上器乐,那老者缓缓说道:“这首《满江红》,乃是当年岳爷爷登黄鹤楼时所作,唉,想当年汴京何等繁华安康,转眼间便变作残垣败瓦。这世道,自古便是弱肉强食,何怪得那金人觑我这花花江山?但我大宋泱泱大国,若知居安思危,重用能臣,当年焉容得那金人践我国土,杀我臣民?岳帅当年满腔安邦志,壮怀激烈,却是壮志未酬,此恨悠悠,此恨悠悠呐!”说罢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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