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劭平抬起巴掌往他脑袋顶上招呼。”你小子长进了?”
唐劭明头一歪,敏捷抓住那熊掌,无奈道:”轮调的事不能怪我,进了门才知道要拆你的旧部。借了你们半个军士营,还肉疼呢?”
”我不是说这个。早些时候参谋本部已与下边通过气,这四支部队太过重要,抽调兵员就算少些,乃至不往外调也无妨,只管接收新的枪炮装备便可。昨日那个会原只为走个过场,免得旁人眼热。怎的你一番闹腾,孙元良宋希濂他们又全都倒了戈?整个乱了套。”
与参谋本部通过气?唐劭明立刻嗅到了问题。法肯豪森的态度他看得出来,四支部队必须接受人员轮调,并无豁免之意。法肯豪森的想法就是塞克特的意思,而历史上蒋校长也完全支持塞克特的整军计划。唐劭平透露的讯息表明,国府参谋本部与顾问团的意见不统一,此时法肯豪森刚接任,这一时期的军事委员会也不是唯蒋令是从,所以参谋本部的官佐故意给桂永清宋希濂他们卖好,并非异状。历史上**整编受各方阻力,进展缓慢,直到日本人兵临南京城下都没整完。看来以后还会遇到更多来自参谋本部和各部队的阻力。
”这事我觉得是好的,所以尽力促成。桂总队长他们后来不也是赞同的么?”
“你跟着他们搞整军轮调,不是坏事,但政治凶险,派系林立,你要留心。”唐劭平念了陆大,心思也沉着了几分。
唐劭明点点头。“哥,换作是你,要是有一丝希望能让我们多几支稍有训练的部队,你难道不会全力一搏?”
唐劭平沉默地看着他,简单明了重重点了下头,目光最后落在他那变了色的眼珠子上:”你的眼怎么了?”
”没事。”
”哪个给你打的?!”唐劭平的想象力很是有限。
”我也给你打一个?”唐劭明笑了,作势往他大哥脸上招呼:”船上吃坏了东西,病了几天就成了这样。”
唐劭平身手好,一把拧住他胳膊:”叫个大夫来看。”
”成。别拉拉扯扯的,叫我媳妇看见不好。”
唐劭平立刻一把推开他,坐定了。须臾,唐劭平凑近些,道:”我问你,早先那事你打算何时了结?”
唐劭明面不改色:”那么多事,我如何记得是哪桩?”
”离婚文书。”唐劭平冷眼看着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封纸,拍到他面前。
这又唱得哪一出?唐劭明展开那纸,见里头白字黑字,写着唐劭平与媳妇刘玉莲感情不和,从此再无瓜葛,离了!墨迹居然还是新的。
他正讶异,忽又听唐劭平说:“你的呢?”
“我?”唐劭明不知先前那死鬼二少爷跟这黑旋风有什么约,居然要兄弟双双把婚离。他打从见到芸芝便生出好感,自不肯与唐劭平同流合污。“我说笑的,你怎么当了真。”
“你。。。!”唐劭平浓眉紧蹙,居然一副认真模样。
“家里断不会同意。当时我是年少无知,现在我跟芸芝好着呢,哈哈。”牵扯到芸芝,唐劭明没来由觉得心下不安,立刻招呼梅副官和芸芝过来落座解围。
唐生智心事重重喝着豆腐粉丝汤,一家人眼观鼻鼻观心闷头吃各自碗碟里的东西,唐劭平媳妇眼睛肿成俩桃子,只有梅副官没心没肺吸溜着灌汤包。唐劭明给芸芝剥鹌鹑蛋,还没脱完壳,梅副官已经看傻了似的盯着那又小又白的蛋。
“你吃。”芸芝笑得有点勉强,不动声色推开他的手。
唐劭明笑了笑,心道家里来了客人,芸芝还忸怩起来了。他顺手将那蛋塞进梅副官半张着的嘴里。
让唐劭明快要笑翻过去的是,梅副官这厮居然也露出了忸怩的神情!
”这洋孩子,女孩儿似的好看,可怜见的。”唐太太二十几年生了三胎都没见着半个闺女的脚趾头,见梅副官生得跟画报上的女娃娃一般皮肉白皙,又叹了一句。
”为何不见老四?”唐生智吃到一半,发现桌上少了人。”又跑去哪里野了!”唐生智碍于有外人在,没有发作,立刻叫人去把半夜跳窗而逃的唐生明”叉回来”。
一餐饭还未用完,院子里车喇叭先响了。
唐生明开着辆不知从哪弄来的外国敞篷车,一头扎到了正门前。他左手往车门上一拍,潇洒一跳落了地,跟着就挽了车里载着的年轻女子,大剌剌走进了百子厅公馆的大门。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唐生智手里还端着碗,一张脸忽青忽白,瞪着行为乖张的唐生明。
”团圆啊。大哥,她就是我堂客,徐来。”唐生明也不理会唐生智什么反应,自顾自介绍完了围在一桌的家里人,便笑嘻嘻地催促身旁的美貌女子,”别不好意思,快叫大哥大嫂。”
徐来不愧是演了第一部电影便红透大半个中国的标准美人,面对唐生智的愠怒,与这席间众人的惊愕与观望,只一笑,温柔大方地恰到好处。”大哥。嫂子。”徐来款款走上去,她的头发衣裳都拾掇地中规中矩,跟那些混迹十里洋场的艳星舞星是全不相同的。
唐生智目光从梅副官脑袋上扫过,紧绷着嘴角不说话。
余下的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四婶,坐过来。”唐劭明站起身,温和地笑了笑,让出自己的椅子。他此举存着两处心思,其一是为卖那位手眼通天的四叔一个大人情,其二,便是为着那封密信生出来的愤懑。
唐生智犀利的目光顿时扫射过来,唐劭明与他四目相对,带着挑衅的意味。”程叔,给我再加个座。”唐劭明没有离席的意思。
”小娃崽儿,轮不到你多事。都坐下,吃饭!”唐生智居然先一步结束了父子间的对峙,闷着头,大口喝着碗里的羹汤。
而唐生智这一反常举动更加印证了唐劭明的猜测。
徐来的身份,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在年三十的早上得到了唐家长房颇不情愿的默许。
”芸姐,用完早餐,你带四婶和小梅出去逛逛罢。”唐劭明半是强迫地支走了芸芝她们,又摸出一块大洋,给了坐得屁股发痒的三弟唐劭昌,”你再去买些爆竹来,晚上放个痛快。”
唐劭昌欢喜不胜,抱着他二哥脖子大大亲了一口,飞也似的跑出门去。
等到唐劭平的招财猫媳妇也借故遁走,唐劭明复又抬起眼,一字一句地对他的便宜老子说:”爹,你这是第二次卖我了罢。”
胡说什么!”唐生智的手指难以察觉地颤了颤,蓦然起身,抬脚就要往书房去。
”你把我卖给魏采尔,却不打算告诉我么?”
“闭嘴!”唐生智快几步抢上来,威胁地抬起手。
“收养文书的事,我知道了。”唐劭明扬起下巴,冷淡地望着他。
“小娃崽知道什么。。。”果然,唐劭明突然发难,唐生智还未想好如何与家人交待,竟无言以对。
“我知道往后我就是魏采尔买来的儿子了,而你也不能再这样跟我说话了,唐生智先生。”
唐劭平又惊又怒:“父亲,你不能!”
咣当一声,唐太太手里的暖炉摔下了地。“你。。。!”她平日里不管事,素来温良待人,然当此情状,见唐生智那态度,跟五年前将老二送给孔家当人质时一模一样。唐太太再也顾不得有人无人了,发狠直扑过去,哭吼着撕扯唐生智衣裳,“唐生智,你比豺狼还狠心!虎毒不食子啊!一回不够,还要再把老二卖一回!干脆将我们娘俩一并卖了,换你的钱,你的权!”
五年前唐生智兵败中原,为争喘息之机以求东山再起,曾将次子送去出质,曾教唐太太大病一场,几乎送了性命。其间种种,唐生明是知道的。那时为什么要让死鬼唐二少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孩子去当“和平代表”,唐生智有一番计较。长子唐劭平当时在福建蒋光鼐的十九路军见习,是他从小着力培养的继承人,去不得;而仍在军中的胞弟唐生明当着第八军的副军长,更去不得。于是唐生智就命芸芝的父亲周斓去做这件恶事--从被窝里把唐劭明强绑上车,直送到孔祥熙跟前,生死听任处置。唐生明当年虽唏嘘小侄儿命苦,但他如何敢惹火烧身。
撕扯中,唐生智眼镜被唐太太踩个稀烂,唐生明也凑过去拉偏仗。唐生智兀自强硬:“你发什么癫!让他跟着魏采尔,我自有道理!”
唐太太一手死死拽着儿子,一手拼命捶着男人,喘得厉害,哭都顾不得了。
唐劭明看着这出荒唐闹剧,忽然有些难过。这本不是他的家人,被卖了送了,也没有甚么别离伤感。但他却有些为那个死鬼唐二少的遭遇感到愤慨悲凉。
生于军阀政客之家,身不由己便是锦衣玉食的代价,而尊严自由常常只是愿景。当年刘邦不也曾一脚将亲生儿子踹下车,仓皇逃命么?
唐劭明疏离地望着唐生智,“告诉我,魏采尔给你开的什么条件。但愿我卖得个好价钱。”
“终归是我无能,只能借洋人之力,护你周全。”唐生智挣开唐太太的拉扯,重又坐回椅上。良久,吐出一口气道,“我只要他做一件事:不让你死在日本人手上。”
唐劭明心头一紧。“与日本人甚么相干?”
“你做下好多事情,以为能够瞒天过海么?单一件白银买卖之事,孔祥熙便特地打电话来与我知会。国府鱼龙混杂,所谓机要,对内是机要,对日本人,对□□,何时真正地机要过?”唐生智欲言又止。
”除了白银,你还听说了什么。”唐劭明神色凝重起来。几个月来,除去办好魏将军交给他的差事,唐劭明既要亮出本事吸引几个大人物的眼球,靠近掌握巨大权力的国府中心地带,还必须韬光养晦地恰到好处,让那些悄然改变历史的小动作不至于引人生疑给他招来祸患。
唐生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屏退一切闲杂人等,管家老程也被打发到二门外巡视,方才带众人进到书房。唐生智看着牢牢抓着唐劭明胳膊不松手的唐太太,道:”政治上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总之我不会拿自己儿子的命开玩笑。”
唐太太生怕自己一离开,儿子就要被强掳而去,只不肯走。唐劭明安抚着唐太太,道:”姆妈,我大了,不会任人摆布。”几番劝说,唐太太才肯到小厅暂歇,目不转睛盯着书房的门,不教一个人把儿子抢走。
唐生智掩上门,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三封信函,叫唐劭明过去看。
这三封信的落款都是蒋中正。平日唐劭明跟随魏将军左右,要说其他军政要员的字迹他未必熟悉,蒋校长的手令他却见过不少,眼下他手里的三封信,无一例外都是蒋校长亲手写就。
第一封信,自”孟潇吾兄台鉴”伊始,诘屈聱牙地客套三五行,立刻急转直下,半是命令地教唐生智满足魏将军的奇葩要求,送唐劭明去顶替死在上海战场的汉斯,给魏将军当儿子养老送终。
至于理由,写得十分简略——唐劭明在军工机械上有才能,且在斡旋谈判上也有些本事,之前他在柏林弄出了不小的动静,让国防军和党卫队两支洋人势力都打起了这只会下金蛋的小公鸡的主意。若是多了魏氏这重关系,唐劭明在柏林行事会方便不少,届时相机行事,兴许能让国府得到更多便利。往后就算发生了非常事件招致敌匪警觉,有魏氏的身份保护,匪人也不敢轻易要唐劭明的性命。
第二封,是逼迫唐生智早做决断,若不答允,则唐劭明需解除顾问团职务与外军军籍,唐劭平也将遭到牵连从陆大退学,两人即刻以**步兵少尉排长、中校参谋之衔调往贵州前线剿共。
第三封信语气缓和不少,想必唐生智一番思量过后已做出退让。但这封信的内容甚是古怪,蒋校长居然教唐生智销毁唐劭明从小到大全部的照片和与身份有关的文件,往后有人问起,绝不能吐露半个字。不单这些,这封信还说要精简唐劭明的个人关系,譬如亲友、师生、妻子,免生事端。
“免生事端是甚么意思?”前两封信还算容易理解,然收养儿女还要销毁过往文书,清理个人关系,唐劭明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缘由,这等事着实不似魏将军往日作派。
“就是让你瞪大眼睛,保住小命。出了事,□□不会救你,家里也没的办法好想。你万一丢了性命,唐家全族也将从此遭难。”九年前唐生明曾南下黄埔受训,继而曾跟随蒋校长北伐,中途又与陈赓等人反蒋,对蒋校长的权谋之道颇有了解。“这一箭三雕的手段,高明!”
经唐生明一点拨,唐劭明懂了。从古到今,什么事需得做得这么小心?这是要他揣着一家老小的性命去当细作啊!信上虽要唐劭明从此更名改姓入魏将军的家门,但这屋里的每个人都清楚,唐劭明是中国人,而且是从唐家送出去的,不可能真正与这个家族脱离干系。一者,蒋校长明面上送魏将军一个顺水人情,却暗中借魏将军的身份掩护唐劭明在柏林那边“便宜行事”,二者用唐劭明的生死与唐家的兴衰挟制在西南军政两界根基深厚的唐生智派系,使得他们从此只能与蒋氏同气连枝。一旦情势有变,蒋还有后着--先洋人一步犯难,处决唐劭明,再处置牵扯上间谍事件的唐生智派系,卖好堵住洋人的嘴。
“不必说了,我去。”唐劭明从桌上摸起洋火,滋啦一声擦着,烧了手里的信纸。
唐劭明答应地如此痛快,老谋深算的唐生智觉到有一丝不对劲。
“此去既能受上峰重用,得洋人庇护,又能保许多人安生,这买卖做得不亏。”唐劭明拂去烟雾纸灰,冷淡道,“明日一早我就走。”
“不成!”唐劭平蓦地挺身而上,把他弟弟拦在身后,“不就是上前线?我替他去!”
“你凑什么热闹!”唐生智立刻出声喝止。“劭明,你从军寥寥数月,何以锋芒毕露,从顾问团直扑腾到外国当武官,卖车买炮,又管什么白银卖多卖少?□□给你的外交任命,国府上下都通报了,最要命还下了一道嘉奖令!你晓得国府里头有多少亲日官佐,多少日本人的奸细?如今世道纷乱,别的我尚能保你无虞,但日本人的阴险手段不得不防!蒋光头的威逼利诱我唐某人还看不到眼里!我答应魏采尔的无理要求,只因我辈无能、国家贫弱,居然只能借洋人的身份牵制日本人,教他们不敢朝我儿子放黑枪……”说到激动处,唐生智一副要老泪纵横的模样,可他终究没掉下眼泪来。
“干那些事有甚么危险,我都晓得,但我没打算躲,也躲不了。中国早晚要跟小鬼子开战,若魏采尔真能助我,给他当儿子又算得了什么?至少他不会卖我!死在日本人手里,也好过当你的政治筹码!”唐劭明说罢,头也不回大步出了书房。
“冷血的东西!”唐生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猛力一攥,挣断了手里的檀香木串珠断了,乱腾腾崩了一地。
唐太太被晾在厅中空坐半晌,也想明白了。什么温婉贤良三从四德,狗屁!唐生智年轻那会招惹的野女人比唐生明只多不少,没有一个连也有两个排,她忍了;如今亲儿子都被悄悄卖给洋人,她忍不了了。
这会子芸芝带着梅副官和徐来还在外头逛,唐劭明独自上楼收拾行李,隔着门听见楼下忽然闹起来。唐太太叫骂一声“活土匪”,抄家伙把唐生智脑袋打了,嘶喊着要带老二回东安老家去,唐生智也不跑,硬扛着让她打。
唐劭明常住魏公馆,吃穿用度不缺,是以只挑了十几本死鬼唐二少看过的《机械原理》、《热机学》带走。芸芝的物件他不晓得如何收拾,胡乱从衣橱里掏几件厚衣裳装进皮箱,便往沙发上一倒,心安理得睡回笼觉。
过了约摸三刻钟,院外听得梅副官与唐劭昌掷雪球嬉戏的笑声,楼下紧接着便安静了。等到徐来梅副官进门,唐生明最先回过神来,一个接一个地讲他在各处的有趣见闻,除了唐太太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雪景,一大家子都勉力在生人面前维持热闹融洽的气氛,好似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