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马车先把安汀送到了翰林院,之后,载着傅景到了护国公府。当天傍晚,学习结束之后,来接人的马车直接带着安汀去了护国公府。
傅瑾拿着傅景带给他的棉衣和棉花团,问得很仔细,安汀不得不打起精神,斟酌着字句回答,以免出了差错。随后几日,傅瑾派傅昀傅曜走遍了西市,询问京城里的西域商人,她还遗憾如今不是棉花正收获时,无法亲眼见到这种作物的模样。
从西域商人那里得到满意的回复之后,傅瑾带着安汀提供的实物以及工笔植株图,进宫去见女帝。为此,安汀头一次私下里面见女帝。
今日休沐,不上朝,女帝却也没有闲着,傅瑾带着安汀去时,她正在御书房里看折子。
御书房窗明几净,没有安汀想象中满是书的模样,正中一张檀香色的长桌,桌头上摆放着几摞的折子,女帝手执一本折子正在看。长桌之下,左侧放了条几案,翰林院大学士高尚端坐在几案之后,提笔在写着什么。
女帝已过而立之年,精神瞿然,双眼有神,她见傅瑾进来,放下手中的折子,还没等她行礼就直接说了声免礼,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可见两人关系之亲厚。和傅瑾聊了几句家常之后,她对着安汀笑道:“安卿,你与景儿成亲之后,若论辈分,可唤我姑母。”
没有料到女帝如此亲和,安汀心头的忐忑少了几分,她表现出几分放松的神色出来,笑着应了声是。
女帝提起金井县的温泉,打趣道:“云泽真是有福气的人,若不是你,我竟不知京城之外这么近就有温泉。探泉的工匠们都该罚!”
“先前金井县那边打井多出苦水,百姓们笑称金井县应该是苦井县,哪料到云泽命人打井,竟出了价值连城的温泉水脉,正应了金井的县名。可见,再好的东西,也需得福泽深厚之人才能得了。”
安汀不敢应下,只道:“当不起陛下的夸赞,当时金井县地价最便宜,臣也只能买得起那里的地。”
此话引来女帝的一阵感慨,她说:“金井县那里多山地少良田,百姓生活穷困,如今鹤岭上纷纷建起温泉庄子,富户在金井买房置产,县里的百姓也多了赚钱的路子。这也是托了云泽的福啊。”
高尚是女帝心腹之人,旁听了几句,插话笑道:“臣听闻,那金井的县令是前科进士,当初被分去金井不知多惆怅,如今四处拜见上官,生怕被调去了别处,依臣看,有温泉算不得什么,陛下要在那里建行宫才是关紧。”
“此言甚是。”傅瑾也点头应和。
高尚的话说得有理有据,马屁拍的恰到好处,女帝哈哈笑着,用手虚点她们两人:“你们啊……”
不再谈论温泉一事,女帝转移话题,问:“怀瑾,往日不见你主动来,今日可是有要事?”
傅瑾沉声说:“陛下,今日我与云泽前来,有样重要的东西呈上。”
棉花、棉衣以及安汀手绘的图由托盘呈给女帝,女帝管理国家大事,百万军士御寒衣物是件大事,她对棉衣自然十分了解,如今一看,顿时如同傅景一般神色讶然:“这是?”
傅瑾命安汀将此物种种描述给女帝听,女帝手持绘图,思索道:“……此物,我似乎在宫中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她抬手唤来贴身伺候的宫侍,让把图纸递给高尚,“尚德,你来看。”
高尚接过,苦思冥想一番,也无答案,倒是伺候倒茶的宫侍神色似有所得,见女帝询问的视线扫来,他叩头行礼之后,道:“回陛下的话,此物奴婢曾在御花园中见过……”
女帝看了眼安汀,见她神色如常,吩咐:“传花匠。”
不多时,花匠便被传来,她只看了一会儿,便认出图纸上的植株,回禀道:“陛下,此物名为白叠,又称云团,六月底七月初开花,花朵乳白色,开花后不久转成深红色,花落之后结绿色蒴果,成熟时裂开分为四瓣,内有乳白色果实,不可食用,可撕扯出白色绒絮。”
女帝身旁的宫侍把安汀带来的棉花递给花匠瞧,花匠仔细辨识了下,道:“这白絮确实和白叠的果实相像,只是松软很多,竟不知是怎么做成的……”
女帝哑然。
朝廷年年为了征收丝绵头疼,却不料可替代丝绵的保暖物竟被当成观赏花用,还在自己眼皮底下藏着。
如今天寒地冻,女帝吩咐花匠将棉花种籽收好,明年精心培育。另外,对于种了数年棉花的安汀,女帝也命她将手中种籽呈上一半,明年入春之后在皇庄大面积种植试试。关于如何将果实弹得松软,既然安汀能拿出这样蓬松的棉花,她也早备好了图纸,也一起呈上了。
吩咐完,女帝笑道:“若棉花能推广种植,真是我东陵朝的一大好事,我要替天下百姓谢谢云泽。”
安汀连忙称不敢。
女帝公事繁忙,既然已经将棉花呈上,傅瑾便带着安汀告辞了。临行前,女帝殷殷嘱托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幼琳是个好孩子,你们可要好好相处,早日生得贵女,也让我们长辈安心。”
安汀尴尬地笑了笑,说:“此事全凭天意,臣……”
女帝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等傅瑾两人迈出御书房之后不久,女帝放下手中批阅好的折子,却没有再拿下一本,她出了会儿神,叹了口气。
高尚问:“今日有喜事,陛下却为何要叹气?”
女帝瞄了她一眼,摇头骂道:“你这老滑头,难道猜不出来?”
被女帝这么说,高尚也不请罪,只拱了拱手笑道:“臣冒昧揣测一下圣意,陛下想必是为了刚才来的安进士而烦恼吧?”
“是啊。”女帝揉了揉眉头,说,“当初永乐来求朕赐婚,朕在杏花宴上命众进士做诗,以观其心胸。这安云泽当时的诗,你想必也记得。”
“是,‘澹然闲赏久,无以破妖娆’,杏花的清超绝俗,澹雅疏秀尽在其中,难得的一首佳作。”高尚略一回忆,便想起来了,“只是,倒不如甘州徐元吉的杏花诗大气。”
女帝点了点头,说:“朕观其诗作、画卷,会试以来的考卷,安云泽此人对功名之心淡薄,倒适合和傅家结亲,这才赐了婚。几个月来,她的心性确实如诗中体现出的一般无二,只是,若棉花此物果真可用,那如何封赏倒让朕作难了,毕竟,薄待功臣可不是本朝的作风。”
两人很有默契地不谈为何对功名之心淡薄反而适合与傅家结亲,傅家手握军权几十年,可谓是本朝武官中的顶梁柱,平衡起见,傅家也不能再出一名位高权重的功臣。
高尚想了想,也有些为难。
若是寻常人,封赏一个闲职也倒罢了,只是,身为翰林院的主管之一,高尚对于目前在院中进修的庶吉士们情况了解地不少。
安汀确实对官途没有多少追求,但她博闻强识,对事物颇有见地,翰林院的一众教习们对她的评价相当不错,另外,从棉花一事可见她的创新及行动力,如此人才,若是被埋没,也着实可惜。
她索性不做声,好在女帝也只是找人说说,并不是求个答案,聊了两句之后,便继续批阅奏折。
忙完手头上的活儿,时已近午,高尚在宫中用过膳之后,就告辞了。
从雍和宫出来,高尚跟着小太监往宫门外走,没走多远,正好遇上了宁王和桢王。高尚停住脚步,向两人见礼,宁王连忙上前扶起高尚,亲热地道:“大学士不用如此多礼,今日天寒路滑,大学士且等一等,我派人用轿子送您出去。”
高尚笑呵呵地道:“多谢殿下关心,臣走得慢些便是了。两位殿下是要去见陛下吧?且莫耽误了要事。”
宁王和高尚两人虚辞了一番,便相背而行。
待她们走得远了,桢王不解地问:“二哥,你为何对这老妇如此尊敬?她是翰林院大学士,身无实权……”
“却是咱们皇母的心腹重臣。”宁王扫了眼桢王,肃然道,“你要谨记,她身无实权,却比有实权的人说话更有用得多!”
桢王袖手而立,郑重地应了声是。
宁王回头望了望,宫道上早已看不见高尚的人影,她暗暗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想:只可惜这位心腹重臣尊崇儒学,也对“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儒学论调推崇不已,她平日里招揽那么多文人墨客,也没见这位大学士对她的态度有什么不同。也罢,待日后……
“走吧。”她深吸了一口气,对桢王道。
不知不觉,雍和宫的宫门已经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