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来时的悠闲自在相比,回京这一路时间安排得很紧凑,临近年节,众人归心似箭,想早日返京交了任务回家过年,这是其一,路上寒冷,怕被风雪耽误了行程是其二。
一行人中,最不愿进京的自然是卢寒一家。
那天,卢寒在被摘取官帽之后,最初还试图抗辩,但在宋大人拿出的证据面前,哑口无言,露出悔恨的神色。
霍文英身居县衙后院,前院吵闹不休,他纳闷之下派身旁小侍出来看个究竟,得知卢寒押入大牢,顿时如遭雷击。他追着向押解卢寒的众位大人们求情说:“诸位大人明鉴,我妻主为官勤勤恳恳,为西川呕心沥血,不知做了多少事,却遭人诬告……”
他以为卢寒是因多收取商税被人告的,还想去找安汀求助,等得知真相,不敢相信事实。他往日以为拿嫁妆出来置办了铺子之后,收益极佳,却没想到一家吃用的俱是民脂民膏,而卢寒的一腔抱负竟然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更打击他的是,卢寒在外面还养了两个外室,可谓是金屋藏娇,相比起他们,用来养家的大概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卢寒被押解进京受审,未被牵扯到的人无罪,家中的两名小星便包袱款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霍文英仍然带着两名尚未成人的女儿,千里迢迢跟着上京。每日给戴着枷锁的卢寒擦脸喂饭时,两人都沉默不语,相对无言。
作为把卢寒送进大牢的人,安汀看到这一幕,难免会觉得心酸,她知道自己做的对,却也不想面对卢寒一家,索性路上呆在马车里,到了驿站就回屋里。倒是傅景,派人去照顾霍文英父女三人,得来了一声谢。
一路上未见风雪阻路,临近年关,众人终于赶回了京城。
把卢寒押送至大理寺,宋大人邀安汀一同去面圣,安汀推辞不能,便一起进了宫。
女帝见安汀,头一句就是:“这几个月玩的可开心?”
对于安汀此行,女帝很关注,原因颇多:官员是否清白,是否与后宫牵扯,安汀头一次外出办事……等等等等。
当初安汀出门要把夫郎幼童还带上,被问起时理由颇多,女帝一时也被说晕了,等到安汀出了宫,才反应过来:比起拖家带口兴师动众地出门,她一人快马加鞭早去早回,岂不是更不引人注意?金口玉言,再改口有违君王气度,只是心里不以为然:聪明人想得太多,反而不美。
安汀出了京,这一路上的行程送到女帝案头上,赏景品尝美食,偶尔派人回京送信还带着大包小包的特产,就连派她出门的女帝都疑惑起来,心想,这伪装做的确实慎密,就是太拖沓。
等到安汀她们到了西川县,女帝才恍然大悟:什么伪装?!分明就是在游玩!君不见她到了西川之后,在卢寒面前掩饰都做得敷衍,等到景也赏完了,美食也尝遍了,就秋风扫落叶一般迅疾地把证据拿到台前,结束行程准备回家过年……
女帝好容易等到安汀进了宫,劈头就是那么一句。安汀自知已被看穿,也不辩解,只笑道:“多谢陛下成全。”
“你真好大的胆子……”女帝摇头叹气,不理她,听宋直她们陈述案情。
宋直所说的就如之前安汀与傅景所说一般,只不过多了些细节。而卢寒任职数年来,变卖的库粮连带着掺水导致霉变的粮食多达十几万石,将近西川一年的收成,数额报上来,连女帝都怒极了拍案:“可恶!可恶!!真是胆大包天!!!”
除此之外,卢寒的上官周悬对此事并非不知情,他收取了卢寒的贿赂,因而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卢寒的私人账册上记得清清楚楚送了什么礼。周悬也已被收押。
顶着女帝的怒火,宋直继续说:“据查,历年来卢寒变卖官粮所得银钱五万八千余贯,私自收取苛捐杂税三万五千余贯,另外,圈茶山一座,每年获利两万余贯……”就连安汀听完都忍不住咋舌,算下来,卢寒的身家比起她也不逊色。
而宋直的话还未说完:“……已搜出约合三万贯的财物,其余钱财去向不明。”
“去向不明?”女帝重复道。
宋直面色严肃,仿佛是在背稿子:“是,陛下,臣等细查数遍,有二十多万贯的财物不知去向,账面上最近几年都有一笔巨额支出,卢寒闭口不谈,臣等问周悬,她亦不知。”
“传令大理寺,让吴永下力气审!”女帝怒道。有女官领命,躬身行礼之后,出门宣旨。
平复心情之后,女帝勉励了宋直等人几句,便让她们离开了。安汀原本也想跟着走,被女帝留了下来。她看着宋直等人一出门就抹了把汗,忍不住也想擦汗。
女帝看着安汀,心里有些感慨。
她本想让安汀在翰林院一辈子,谁知机缘巧合屡次用到她,这次她本来做好了安汀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谁知她单枪匹马就查出来了事实,能力可见一斑。
女帝打起精神,问安汀:“把你信中所说的商税,再与我细说一遍。”
当初安汀在信里只说了寥寥几句,女帝看得眼前一亮,若不是卢寒罪证确凿,她就想宣卢寒来。如今安汀回来了,她在西川呆了不少日子,又是亲手查的此事,想必所知甚详。
见女帝问的是这个,安汀着实松了口气,她没有添油加醋,简单明了地把卢寒在西川的所为说了一遍。女帝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听完之后,叹了句:“可惜……”
国库空虚不是假话,女帝有心做事,奈何财政不支持,如今听到这个,心头大动,沉思了良久,才摇头道:“此事,大不易……”
身为一国掌权者,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想触动既得利益群体的利益,是多艰难的事。且不说推行,单单是把这件事拿到朝堂上,就能引来巨大的满朝的争议声。女帝的这声可惜,不仅仅是因为卢寒,还因为税制的难改。
安汀袖手而立,并不作声,女帝怅然了一会儿,便挥手让她走了。
之后几日,数名大臣接连被宣召进宫。
听闻此事,安汀心有所感,不过也没放在心上,她官职低,这些事还轮不到她操心。她闲闲地在家里逗正在出牙的安翊,安翊现在牙龈痒痒,拿到什么就想往嘴里塞,安汀让厨房做了磨牙棒,拿给安翊消磨时间。
徐英来拜访她时,见她如此清闲,羡慕之极。
徐英在安汀出京时,就从临川县回来,两人正好前后错开。
此时她随户部官员去查的科考舞弊案已经了结,该收押的已经收押,该判刑的已判刑,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说的,她和安汀闲聊时提起,说道:“……岭南一带盐商众多,富不可言,却缺少有功名的人在官场上相互照应,家中又多是善于花钱享乐不会读书的,于是从上到下官员都贿赂了一遍。”
“那知府收取当地盐商贿赂不知多少,既怕盐商威胁要检举,又舍不得到手的巨额钱财,就闭着眼点了盐商塞进来的人。谁知在复试时出了岔子,被人发现那案首居然在偷看小抄……”
徐英嗤笑一声,显然觉得荒谬之极。
她们哪个不是头悬梁锥刺股地几十年苦读,现在才能踏进官场,居然有人连捉笔写好的小抄也不愿意背,或者说根本背不下来,这种人竟也想当官?!
提起这个,安汀想起当时殿试的策论考题。
殿试的题目是女帝亲自出的,她还记得原题是:“……朕……孜孜求贤,数用不当。有能者委以腹心,或面从而志异;有德者授以禄位,或无所建明;中材下士寡廉鲜耻,不能克己。若此无已,奈何为治……”能力强的人中有和朝廷不一心的;品德好的人,在工作上却无建树;能力与品德都一般的人,则多“寡廉鲜耻,不能克己者”。可见女帝当时对朝中官员就有不少感慨。
光是这两件查出来的大案,就暴露了许多问题,掩埋在水面之下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盛世如锦,远远看上去金线银绘好不华丽,走近仔细看却发现一片片脏污。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议论了一番,随即,徐英略带尴尬地提起今日的来意:她是来借钱的。
她转到户部之后,领正七品的官职,每月五贯钱的俸禄。若是在乡下,这五贯钱足够一户人家整年的开销,而在京城,吃穿住用都需要钱,一个人还能过得舒适些,拖家带口就不易了。
徐英家在甘州,西北苦寒,风沙又大,一经授官,她就把阖家老小都带到了京城,哪知道京官如此清贫,平日里生活还有些紧巴巴,笔墨纸砚都要省着用,临近年关,且不说新衣新帽,吃食总是要备的。
在京城,她熟识的只有安汀,就厚着脸皮上门来了,她苦笑道:“早知京城里如此费钱,当初还不如去地方上,当个知县也好。”
她自己说着也摇了摇头,说:“当了官才知道,这迎来送往,年节礼总是少不了的,难怪贪官屡屡不止,俸禄实在不够花。”
说是借钱,徐英也不过借了十贯,还特意打了欠条,说日后领了俸禄来还。安汀也郑重其事地收了起来,
送走徐英,安汀站在原地,不知想什么。直到傅景撑了伞过来,关切地说:“下雪了,回屋吧?”她才发觉天空不知何事飘起了雪花。
永正二十四年的小年,就这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