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沓的御驾大部队终于在小年当天进京城,南阙门直通午门的路边挤满围观群众,京兆府尹和阮指挥使虽然不是第一次搭档干这样的活了,但这次尤其紧张,年纪稍大或稍小的都不敢放得离御道太近,就怕出个好歹,让皇帝扫兴。
没有任何不和谐音符出现,真正是一派歌舞升平普天同庆。
皇帝仍然八风不动,威仪天成,马车里的太后恍惚起来,忆起小时候打马游昌京的活泼欢跃,同样是京都,自己几乎在这个皇城渡过了大半辈子,为什么这会忽然想起的却是旧京……
宫里无波无澜热热闹闹地过年、饮宴,这次挑大梁的是太子夫妻,皇帝和太后几乎就是露一面就走。皇帝去坤宁宫的次数多了许多,之前被太后踢去永和宫的那些剑指太子的姑娘们被皇帝定为宫女,过完年,会跟着新一批放出去的宫侍们一起出宫,除了两位妃子时不时会召人过问淬玉阁和弘文馆的事,后宫安静得如同妃嫔们不存在似的。
第一时间发现太后开始遗忘岁月的是顾辞,太后口中反复提起的都是昌京,那时的萧家和谢家鲜花着锦,人丁兴旺,如故纸画卷里的风流名士,举手投足都透着一派洒脱放逸的雅韵。
顾辞伤心地回东宫大哭一场,太后身体没事,但脑子老了,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她能做的只有让毓仪和阿圣经常陪着太后,然后拿起怀孕后再没碰过的画笔,画了皇帝、袁懿、毓仪、锵锵、阿圣和她自己,她还根据旧时画像和谢嬷嬷、胡妈妈等老人们的描述,一点点地描绘出萧谢两家死于昌京围城的俊才娇女。谢弘的人像雕琢得最仔细,许是认为太后即便忘记女儿,忘记孙女,忘记小曾孙,也忘不掉自己最明媚张扬的年纪里,镌刻于心的这位白衣男子吧。她偷偷地地画了一张‘大逆不道’的全家福,太后、谢弘还有她和一双儿女,但一直压箱底没敢给任何人看。
五月,太后不小心染了风寒病倒,一梦醒来,就着窗外皎洁月光,一直在看谢弘的画像,忘记时间才着凉。顾辞非常自责,天天跑去探望,听太后反复讲述从前的趣事轶闻,她甚至一度想把单老太爷接进宫来,被毓仪敲着脑袋镇压了。
本在筹备婚事修葺府衙的九皇子行过及冠礼,上折求请延后婚期,理由无非是‘南巡伤财’、‘祖母病重,不忍劳动’之类,快二十四还待嫁闺中的顾悌只能寂静无声地继续等下去,四夫人病又加重,为了女儿不再守三年母孝,苦苦支撑。
病愈的太后似乎遗忘了更多事情,除了毓仪和顾辞,她连阿圣都不记得了。眼睛也渐渐模糊,放大镜一直在换新的。
泪水涟涟的顾辞跑回东宫,拿出全家福给袁懿看,哀求地望着他。袁懿红着眼眶带着她和画一起去了慈宁宫。
这是顾辞第一次见到坚毅果敢百折不挠的萧太后,像个孩子似的失声痛哭。
袁懿留祖孙俩独处,转身去了乾清宫。
翌日,太后被毓仪接到清颐院休养,在那儿见到风烛残年已是弥留之际的单斌,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平静地聊天,像许久没见打声招呼,约好下次再见的时间这么简单。
没几日,信武伯府挂起白幡。
太后半个月后重回慈宁宫,每天抱着顾辞一起看全家福,口中只重复一句,“你瞧,我们的小女儿多漂亮!给你生了一对龙凤胎的小孙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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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记忆里的太后虽然持续衰老,但顾辞迎来的第一场亲人的葬礼是她的二叔,顾笈。
她只有一丁丁点伤感,相信男爵府里的众人也只有解脱之感,连顾恪都用不着上折申请夺情,因为顾笈快死时,顾普自己做主把顾恪过继到没成年的弟弟顾晋名下。需要为顾笈之死守孝的只有二房的三个女儿和二夫人,只是她们都不在京中。
顾笈临死前求见顾尧,还写了封信,来的却是顾翮。
在顾普的陪同下,顾翮认真地听完顾笈说的话,接过信直接扔到火盆里,“二叔,你想干嘛,咱俩彼此心知肚明。来的是我,都没能让你死心,侄子只能得罪了。信,您可以继续写,想给谁看,就给谁。阿鸾我们会护着!”
顾笈惊怒交加想解释,他不过是隐约知道了顾悌之事,想用手里所剩无几的筹码,最后给这个流着方家血脉的侄女争一个好点的未来,却不知此事为何会与顾辞有涉?!他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厥过去,顾翮闪身叫御医,却被老泪纵横的顾普送出门外。
不觉意外的顾翮假惺惺地问,“祖父何时搬回护国公府?”
顾普哀戚地看着屋里的次子,佝偻的背好像一下折断了,挥手示意管事送顾翮离开,自己转身去了方太夫人的屋子。
晚上,顾笈咽了气,次日,方太夫人哀毁过度,跟着走了,男爵府一下子迎来两场丧事。本来病入膏肓的四夫人倒好转不少,在沉默寡言的顾悌帮忙下,居然能起身打理丧仪。五夫人和顾莹带着方举夫妻赶回来奔丧,没少添乱,被顾普勒令天天十个时辰跪灵堂,不出三天,连话都说不出了。
两人头七一过就送殡,方太夫人灵柩直接去留津城,顾笈的棺木送往襄原城,顾简哭得不成人样,但拗不过顾普心意已决。顾普喝着参汤含着参片,把家底彻底分了个干净,然后上折交回男爵府。
顾家入仕的男人除了顾忻都得了恩旨夺情,不用回来奔丧,顾忻只得辞官赶回来守孝。甫一进京,叶莫莫获封金阳郡主,他作为郡马,直接住去崇仪府里,以后的仕途估计也就断了。
五夫人跪完快断气的七天倒是和顾莹真正握手言和,两人分别在方举的小庄子旁各弄了个小院子,不再不识趣地干涉小夫妻生活。
带着两个庶女一个庶子的五老爷想让顾文恺养,被顾普一个耳刮子打蒙了,“你再敢祸害我孙子,我就把他们也过继出去!”
然后顾普拖着五老爷这个累赘,搬去城郊一个小道观,离谢家的田庄很近,据说是谢蕴生前常去之地。谢苒做主留下了两个女孩和顾文恂,然后把他们都送到善济堂的义塾去住宿上学,十来岁的孩子连《弟子规》都背不下来,只能去半工半读。
四房自然有能力置办自己的宅子,皈依佛祖的四夫人哄劝顾简去给顾普和顾明倢‘调解矛盾’,除了每月一日去铁梅寺求祷让顾悌早日定下婚期,足不出户。姨娘们送去让各自儿女奉养,自己带着女儿住得宽敞舒坦,时不时能见到儿子,儿媳妇还怀了三个月身孕,让她的病情一下好转不少。
顾尧曾经去过道观一次,顾普没答应回护国公府,他留了丰厚的香火钱离开,完全没扫一眼旁边很想跟着一起走的顾简和顾明倢两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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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猪队友们清仓大处理,正在为前程努力的顾家子弟和女婿们都感觉天更蓝、水更清,其中业绩最突出的是在新北关搞通商的顾文慎,和在抚顺城管水利的七姑娘顾晓情的夫婿常姐夫,如无意外,两人明年得个七品官身完全没问题。
顾辞和袁懿私下感慨,“祖父一辈子看起来都很圣父,尤其对着方太夫人,没想到临了居然和二叔一样有决断,敢下手,看来二叔其实是随了祖父。”
“圣父?”
“呃,就是,看到别人被强盗捅了一刀,要反击杀了强盗,还说‘强盗只是穷得活不下去才做错事,何必冤冤相报?’的这种人!”
“举个例子?”
顾辞看着袁懿纠结的脸色,再揣摩下措辞,“就是祖父被方太夫人坑了一辈子,还觉得她只是‘失恃失怙的可怜人’,用菩萨光环普照人间,让大家原谅她的‘无心之失’。”
“这不正是说明顾老太爷真心爱重方太夫人?”
“喜欢一个人会让她做妾?或者明知她做错事,事前不预防,事发不阻拦隐瞒,事后不帮忙补救?”
顾普不过是觉得在方云身上很能刷存在感,儿子又有能耐善后,他自然可以云淡风轻当圣父。孰料顾尧撒了手,他搞不定,只能忍,忍不下去,切换圣父模式,主动让惹来麻烦的人消失。
擅长隐忍和一朝爆发这点上,顾笈和顾普绝对是亲父子!
“照这么说,皇上也……”
“哥哥,我上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三千世界,才能嫁给你!”
“那我就是佛前求了五千年。”
两人蹭蹭鼻尖,相视一笑。
皇帝一样不能说是真爱萧潆,即便曾有深情,也抵不过岁月的打磨,而且在其他女人身上刷到经验值的感觉也很良好,所以一直容忍她们,生生把‘此恨绵绵无绝期’演成一出‘不闻旧人哭’的拙劣剧本,偏偏自己常被悲情回忆打动,只是感动不了其他当事人,尤其是‘爱情的结晶’袁懿本人。
从这点上来说,袁懿的性格或许更像热烈如火、忠贞不渝的萧家人——萧瓒能为谢相千里驰援,慷慨赴死,为袁别抛却身后清名;萧轻念了谢弘七十多年,连单斌也只因为声音酷似谢弘才稍有移情;萧律能为谢茭终生不再娶,独自一人抚养女儿。
袁懿完全没有世宗袁冕这种文艺青年的轻愁,和高宗袁起喜新不厌旧的博爱,像萧家人一样,是一个感情纯粹的人,所以也要求另一半同样纯粹。顾辞的经历让她正好是个安全感不足的人,幸好,她的身世足以匹配未来的帝王,虽然身份和陈阿娇类似,但她的兄长们不输于卫青和霍去病。外戚的隐患对于一个野心旺盛的君主来说不是难题,本身够强势,也需要更多更强的权臣去开辟疆土打造盛世。
得天之幸,他们万分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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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宗三十八年冬,腊月,癸未朔,孝懿弘太后病笃,次年春三月,乙卯,崩,葬于高陵之西,附葬名臣数人。
帝哀泣,欲服斩衰,众劝议,改罢朝百日,太子懿及妃自请服斩衰。
世宗四十年春,正月,丙午,密召梁废妃,赐白绫,夜惊梦而邪风干忤经络。二月,乙丑,有眼疾,拒治。夏,四月,癸未,赦天下。辛丑,诏赏赐支度,事无巨细,并付太子懿。秋,七月,甲辰,上疾甚,卧与百僚辞诀。八月,甲子,山陵崩于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