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姐儿听了直咋舌,还兀自不信,哪有才经了这事儿便立时想着再嫁的,觑着帘子外头无人,挨上去扯了秀娘的袖子:“娘说真个?小姑姑真个说要再嫁?”
她自小便听着秀娘拿梅娘作比,万不可似她,嫁这样的婆家,王家那些个大小姑子除开雪娘便没一个嫁得好,要么吵吵嚷嚷屋里打破头,要么就比那黄连心子还要苦。
蓉姐儿在玉娘跟前长到十多岁,她自来不知玉娘身世,只当是真个守寡的,这两个比起来,那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玉娘不嫁都过得好,小姑姑嫁了心心念念的人,却成了一拖五,婆母一个,兄嫂孩子三个,还有丈夫,俱都靠在她身上要她来养活,受这份累半个好字都没得着,天天赔钱货讨债鬼的骂着,稍不如意,还要吃老拳,再不如独个儿日子好过。
嫁了人便成了人,原来不曾同她说的话,如今再没什么好顾忌的,秀娘满肚子怨气,当着小姑子说不得,在王四郎面前更说不得,只好同女儿吐吐苦水:“你这个姑姑,竟是这些年了还半点长进都没有。”
“既是合离,也没甚不能再嫁的,挑个老实忠厚能待萱姐儿好的便是。”蓉姐儿倒不以为意,挨到大迎枕上,一只手托了腮,一只手去捡桌上的蜜枣儿吃,舌头一碰着就知道是泺水出的蜜枣儿,奇道:“这个哪里来?”
“你小姑姑带了来的,”秀娘叹一口气:“晓得你喜欢,还留了一瓯儿,给你带回去吃。”这个小姑子还真不是个恶人,同槿娘杏娘比起来,良心倒好,可实是糊涂不堪教。
合离了再嫁虽不难,却也要看自家甚样对家甚样,便是公主娘娘也不能可着劲的挑,更不必说似梅娘这样。
秀娘原不欲说,可这话同女儿说还能同谁说:“你哪里知道,你小姑姑根本就不是合离回来的!”也不知道是她瞒了王四郎,还是王四郎没说实话,梅娘却是叫万家休回来的。
怪道她这样急巴巴的赶来金陵,又说甚个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在泺水过不下去的话来哭求,原是手里拿着的不是放妻书,而是休书,便是再嫁也得说媒作聘,总要说出个所以然来,休弃怎么比得合离。
蓉姐儿含了颗蜜枣差点呛着,咳一声,顿住了说不出话来,秀娘扶了额头叹气:“甚都没要回来不说,还叫人休了,说她不敬婆母,往后正经经的说亲,谁肯娶她。”
还想着家有恒产清白未娶,光是这两样提出来,那清白白未嫁的闺女外头多的是,哪个不能娶偏要来聘她,便有脸去请了媒人上门,怕也要叫人在心里啐上一口。
蜜枣儿想是陈年的旧货,泺水的蜜枣儿表皮子干,里头的心却是又甜又软的,蓉姐儿最爱先把那层皮子啃了,一口嚼吃那里头的软心儿,这一碟子却干硬的咬到底还不见软,蓉姐儿咬了一口就吐出来,秀娘还不曾尝过,捡了一个拿在手里看看便叹:“连买个蜜枣子都吃人骗,这样的小姑子往哪里搁才好。”
秀娘这里有烦心事,蓉姐儿便不把徐家那些腌脏的告诉她听,徐礼既定了主意,她也只管跟着,外头的大事她管不着,只帮着秀娘出出后宅的主意:“小姑姑说的那个些,爹知道没有?”
“他怎么不知,便是他叫我去问的。”人是接来了,她心里是什么想头却不曾跟王四郎提过,他一个男人家怎么好去问妹妹要不要再嫁,托了秀娘问,问了一肚皮的荒唐笑话,真个沾在手上,连笑都笑不出。
“你小姑姑也是个可怜的,你见了便知,她连话都说不清楚,我问一句,她隔着半盏茶才能答上一句来,我又不好问,调过去侍候的丫头说她身上也没伤,不知那姓万的是不是跟把她耳朵打聋了。”若说可怜,梅娘如今这境遇是可怜,初一瞧她,她还可怜的很,再听她说话,便只有怒其不争了。
“娘可别管,这事儿落不了好,她求什么,就往处寻什么,只消吃一回亏,自己就知道了。”自吵过那一回,秀娘才把这些年跟王家那些姑子的怨气都吐了出来,全倒给了女儿听,原来少有见面的,蓉姐儿哪里知道中间这许多缘故,既知道了,自然帮着亲娘。
又怕这两个再争起来,蓉姐儿原没这许多心眼子,家里单门独户过了这许多年,自来不曾往这上头去想,等到了徐家,张眼一看全是异心的,亲娘一向软性,如今一个已是来了,别个见这路子行的通,哪里还有不来的,开了一个洞,便能养出一窝老鼠来。
“我由着她,媒婆也寻来了,各样东西也都不差她的,当着你爹的面不出错就成,原来都劝不住她,如今还怎么听我的。”大街上走的杨柏柳,柜里头倒锁出个养汉精,自家嫁妆倒贴了养男人一家,如今叫休了回来,还是来吃用兄嫂的。
秀娘想的明白,管不了便不管,总归惹不到她眼前来,看着茂哥儿才是要紧,别家哪一个好了都不如自家好是真。
王四郎也是哑巴吃黄连,他知道妻子不是凭白嚼舌头的人,却怎么也想不到妹子能提这些个,梅娘那点心眼怎么骗得他,他早早便知道她叫人休了,可念着当初为那一口气叫她落到如今这田地,想想觉得愧疚,又是跟着他苦过来的,这才把她接到金陵来。
原来为着一口气,如今又是一口气,两口气把他顶在台上下不来,既接来了,再没有送回去的道理,还非得给妹妹寻个好下家不成了。
茂哥儿在堂前坐了半日,好容易觑了空溜到后头来,一进门就苦了脸:“姐姐,做甚叫姐夫中了举。”功课多了不说,连余先生讲书都要说一段,远的那些个状元进士他识不得,近前就有一个,时时拿出来作比。
茂哥儿不是那等立定了主意便打雷不动都要做到的,他娇养着长大,写个大字还须得人骗,还不如两个书僮勤快,功课也求着过关,听见科举如何如何难,反倒生出畏怯之心来。
蓉姐儿“扑哧”一声笑,拍了身边的坐褥,茂哥儿鼓了嘴儿坐过去,他长了些个子,原来圆团团的脸尖起来,个子长了,人却没长,说起话来还是一肚皮的稚气,蓉姐儿上手先掐了他一把:“你怎不用功,往后也中举人。”
茂哥儿翻翻眼睛,绻起来爬到罗汉床上,跟蓉姐儿挤在一处:“爹又吃酒,拉了姐夫不放呢,咱们打一局双陆吧。”
秀娘瞪他一眼:“你今儿可还不曾写字,先生说要考的书,背出来不曾?”茂哥儿吐吐舌头:“背啦,当着姐夫背的,我可知道,今儿他来,爹定要我背的。”
他一招手,金丝饼就跟狗儿似的轻悄悄跳到他膝上,团成一团给他暖手:“姐,姐夫在贡院真个吃乳饼撑过来的?”
那一盒子乳饼吃的干干净净回来的,连肉脯都没剩,蓉姐儿问了才知道,他给了间隔的人一半,肚里半饥也还接济别个,她听了却怕他饿,怪不得回来吃了那许多面,陈婶子下了一锅面条,先还连汤带水的,后头用鸭脯子酱一酱炒成碎沫儿当浇头,这么吃了三海碗,这才觉得肚里满了,原是半饥半饱的过了三天。
后头那人到往家里来寻过,长衫打了布丁,见了徐礼一作揖,谢他周济饭食,人看着年轻,谈吐却不俗,徐礼有意结交,带了他同书院同窗一道吃酒,他竟也洒脱,当着这些富贵子弟半点也不怯,有酒就吃酒,有肉就撕肉,还叫吕先儿赞一句,名士作派。
吃醉了拿筷子敲了酒盅儿唱诗,一楼的都知道是个有秀才在撒酒疯,几个人实无别处好带他去,只得先在客栈里头安置了。
蓉姐儿把他当吃白食的待,徐礼却不放在心上,吃用了多少对他不过九牛一毛。听她把这事儿加油添醋一说,茂哥儿皱了脸:“还有跑去贡院就为了吃白食的?”
把蓉姐儿说的哑了声儿,秀娘点点女儿:“你还不如你弟弟了,人哪没个山高水低的,如今别个走背字,也不定就不能有走高的时候。”
蓉姐儿冲着弟弟皱鼻子,才做了鬼脸儿,那边说摆了饭,就在酒楼里头要了一席,蓉姐儿这时才瞧见梅娘同萱姐,梅娘木知木沉,等大伙都落了坐,她还站着,还是秀娘叫她一声,她才坐了,萱姐儿更甚,菜不挟到她碗里头,她都不敢抬头。
见两人这样小心,秀娘又叹,到底心软,一人给挟了一筷子的拆骨水晶蹄肉,萱姐见秀娘笑,才敢握了筷子,把嘴儿塞得满满的,两口把一大块肉吃进了肚。
男桌上王四郎开一坛子葡萄酒,拿素银小盅儿盛了,同徐礼对饮起来,女桌上蓉姐儿也能吃一些,萱姐儿瞧见这东西不曾见过,馋巴巴看了许久,梅娘揽了她:“那个小娃儿不能碰。”
嘴里咬了大虾丸子,眼睛盯着鲟鱼干丝,一道道菜打她眼前过,便没有一样不吃的,比蓉姐儿用的都多,蓉姐儿看着奇,秀娘同几个丫头却已是惯了,萱姐儿原在家中都不得上桌,跟梅娘两个一并在厨房吃饭,剩汤剩水还有甚好物,这个当娘的,竟是这么些年都不曾叫女儿吃上一块整肉。
连最后上的酒酿五色小圆子都吃了两碗,蓉姐儿到底忍不住:“别撑着了。”梅娘却笑一笑:“她能吃呢。”伸了大勺过去,又给她舀了一碗。
茂哥儿叫王四郎骗着喝了一银盅的葡萄酒,这酒水甜甜的还带着葡萄味儿,他还当是夏天喝的甜汁儿,一杯接了一杯,王四郎还直笑,也不拘了儿子,等这边萱姐儿吃到第三小碗的五色圆子,那头男桌上“当”一声,茂哥儿直睡在地上,打起呼噜来了。
秀娘蓉姐儿几个丫头都赶过去,扶的扶抱的抱,带了屋子里再回来,女桌上那些个碟子,俱叫这母女两个扫光了。
夜里掌了灯才登车回去,蓉姐儿吃得面色酡红,靠在徐礼身上哼哼着撒娇,头上戴的赤金缀红宝石簪花流苏自发间缀到眉心,那一点殷红看的人意动,徐礼也吃了酒,身上带着燥劲,一把扶住了她的肩:“你说那是甜的,我怎么没尝出甜味儿来?叫我尝尝你嘴里是不是甜的。”
蓉姐儿晃晃头还不及说话,舌头就叫他含了去,车里安静了一路,跟车的捧砚还道:“少爷难不成吃醉了,怎的里头半点响动都无。”
到了徐府门前的巷子,却叫长长的车队阻着进不去,自挂了红灯的门口,一路排到巷口,觇笔往前一探,回来报一声:“少爷,是咱们府里大老爷大少爷回来了。”
徐礼还只啃咬个不住,听见这一句才醒转过来,蓉姐儿窝在他肩上,嘴里呵着热气,他略稳一稳心神才道:“奶奶醉过去了,去里头拿件大毛斗蓬来,别叫她醉里着了风。”
甘露回去抱了出来,迎面撞上个人,那人“哎哟”一声拧过腰,甘露打眼一瞧,见她穿了销金衣裳,腕子上戴了五六个金钏儿,似是姨娘的打扮,却偏偏梳了丫环的头,道一声恼就要过去。
那人原不肯放,灯笼照见了甘露手里两面烧的大毛斗蓬,这才讪讪让过,立在门边探了脑袋瞧,看见徐礼扶着人过来,蹲个礼:“见过三少爷。”
徐礼应一声,伸手给蓉姐儿拉斗蓬,兜帽滑下来,露出她头上的赤金冠子,指甲大的红宝石在灯火下头熠熠生光,那人抬眼瞧着行得远了,才拉住个小丫头:“才刚那一位,是新进门的三少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夜猫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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