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对是李慕遥此生参加过的夜宴中,最不吉利的一场夜宴。
他敢保证,一定是。
虽然他参加过的宴会其实一点也不多,像他这种人,本就不常有机会出席夜宴,而且就算别人请他,他也未必一定回去。但就算他有命离开这里,以后天天有人邀请他去赴宴,估计也很难再碰见这种晚宴了。
因为,这是只属于死人们的夜宴!
现在要跟他抢位子的,居然就是一个死人。
一个已经死了六年,尸骨早就应该已经化作灰的男人。
六年前,李慕遥还参加过他的葬礼。虽然说是“参加”,其实他只是遥遥地看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毕竟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武林中人就算不惧怕官府,也多不愿公开与他为伍的。
所以他也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人多的地方,麻烦总是比人少的地方要多。
他还记得,那场盛大的葬礼,足足有五百多人参加,每个人都穿着成都端家丝绸庄造成的黑衣服,但它的盛大不单单是因为参加的人数多,也不仅仅因为这场葬礼的花费,据说足以买下一座豪宅,更因为参加的人都相当有地位,有些人是无论多少钱都请不来的。
他还记得,队伍里面那九匹漆黑,没有一条杂毛的大宛良马,拉着那幅用楠木做成的棺材,缓缓行驶在点苍山的群峰之间。
这个人,六年前就应该躺在棺材里,被埋在了点苍山的主峰之下。
据说它的墓碑,现在还是很多后起剑客膜拜之地。
但他现在却居然来参加夜宴,难道有人把他给挖出来了?
但世上又有多少人敢把他给挖出来,别说把他给挖出来,就是侮辱一下他的墓碑,估计也没有多少人有这么大的胆量。
因为六年前,他可是最负盛名的名门大派——点苍的掌门人,石苍,石大掌门。他的“回风十六剑”是武林当时的一绝。就算是他“死”后整整六年了,也没有多少点苍门下的剑术,会比六年前的他高。
李慕遥还记得,那场法事是少林的空若禅师给他做的,大家都在叹息,一个像他那样的人物,怎么突然就英年早逝了?
“石掌门?”,李慕遥试探地问道,不过他并不打算让座,因为这个位子可不是他抢来的,而是兰莹帮他安排的。有什么问题也该冲主人家去,而不是他这个宾客。
这个问题,并没有人回答,所以李慕遥又问了一遍,只不过他问得并不自信,因为死而复生的事,顶多不过是传说。
况且李慕遥也并不认识石苍,骤然之下认错了也不奇怪,周遭的人说不定还会笑他孤陋寡闻,居然不知道石苍早死了的事。
但听到了石苍这个名字后,站在李慕遥面前的这个人却居然没有立刻否认,他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而且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动。
他始终没有开口,开口的是兰莹。
她早已换过一套粉红色的纱裙,犹如刚出林的夜莺一般。
“李少侠,你不要再叫这个名字了?”
“为什么,我认错人了?”,李慕遥侧头看着兰莹,若说初见时的她更多是清纯,那现在就醉人的妩媚。
“不”,兰莹叹了口气,“因为他或许曾经是石苍,但现在已经不叫作石苍了。”
李慕遥又重新看着那个人,“为什么?”
“因为在这里,他就是一个死人。死人既不需要地位,也不需要名字,这里也没有人会叫他的名字,因为对于任何一个死人来说,名字还都不是一样。”
“就是死人。”
兰莹的话说得很慢、很清晰,但偏偏李慕遥却更加搞不懂了,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石苍,这个人究竟是死,还是活的?
不过或者他真的是个死人。
因为他一直狠狠地盯着李慕遥,却没有说一句话。死人都是从来不会说话的,而且石苍的脸色也很难看,可能比他死的时候还难看。
他眼中也不知是愤怒、是恐惧、还是害怕。他的眼睛其实很小的,但现在却瞪得比荔枝还大,眼珠子就像快要从凹陷得面框内掉出来似的。
他已经老了很多,六年的岁月确实可以使一个人变老,但他看起来,却不像是老了六年,他像是老了十六年。
两鬓已经花白,眼角布满皱纹,当年一个威风八面的大派掌门人,现在却更象是一个穷老人。他还有当年那么高的身材,却没有了当年的气派,他也瘦了很多,宽大的黑色金丝长袍就像是裹住了一具木乃伊。
“这是我的位子。”
这才是石苍的第一句话,依旧中气十足,但不知为何李慕遥听出来的却是他在发抖,在胆怯。
李慕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才好,毕竟对方是前辈,更重要已经是一个老人。
他想了想,还真准备站起来,兰莹却制止了他。
“李少侠,你不用走,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的位子了。”
石苍又瞪了李慕遥一眼,“这是你的位子?”
“不,也不是他的位子”,兰莹代李慕遥答了,她依旧那样随意,就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石苍眼神中的恶毒。
“这是庄主设的位子,当然属于庄主,这个道理在场的人,都是懂的”,兰莹又道。
“所以说,庄主想给谁坐就给谁坐”,石苍有些抖。
“是。”
“所以说,从今天开始,这里已没有我的位置?”
“是。”
兰莹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很清晰。
听完这个“是”字后,石苍抖得更是厉害。
他是愤怒,还是害怕?
谁都不知道,大家只知他突然怪叫了一声,就像是狗被踩到了尾巴似的,一下子就从黑衣里抽出了一把软剑。
“杀手中的杀手”,这是石苍当年的外号。
但这只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杀手的手。因为他的手上布满了色斑,清晰可见一条条青筋。
这更像是一个老人的手。
一个终年在农田里过活,已经到了暮年的农夫的手。
但他出剑之快,却绝对不像是一个老人,或许整个江湖之上,也没有多少个年轻剑客,有他这么快的出手。
李慕遥吃了一惊。
他惊讶于石苍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身手,但他更惊讶于,我只不过坐了你的位子,用得着拼命吗?
但看石苍的表情,这个位子却好像还重要过他的命。
他就像是被猎人追捕着,行将掉进了陷阱中,正在垂死挣扎的野兽,他的出手因此比平时更恨、更准也更快。
一瞬间,石苍已一连刺出了七剑,每一剑刺出的角度都完全不同,但每一剑要刺中的部位却居然完全相同。
心脏,李慕遥的心脏。
并且后面刺出的每一剑,居然比前一剑都快一点点。
后发先至。
很简单的四个字,但要在高手过招中实现它,却比登天还难。但后发先至,往往是讲自己的出手比敌人的后发,却先至。但石苍的剑,却是自己比自己的后发先至。
这是不可想象的。
也很难想象得出来。
所以在遇到他之前,李慕遥连想都没想过,世上居然会有这么凌厉的剑招。
从时间与空间上,他完全被封住了。
凌厉的剑风,使得李慕遥身前的茶几上,那满桌的杯碟,不停地抖动,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两只用玛瑙做成的酒杯居然慢慢裂开。
这七剑,李慕遥本应该躲,却居然躲无可躲。
这七剑,李慕遥本不应该接,却居然非接不可。
剑锋一抖,七剑已过。
连环的七剑全部刺在了李慕遥的身上,锦袍上立刻多了七个洞。
看来今天绝不是这件锦袍的幸运日子,第一次穿在人的身上就已经得千疮百孔,但李慕遥还是幸运的,因为他的身上连一个洞都没有,他的身上本来也应该有七个洞。
七个血洞。
每一剑都贴着他的肩膀、肋骨刺了过去,最后一剑还擦着了他的头发,但偏偏连他一根头发都没有碰掉。
李慕遥看起来连动都没有动,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石苍,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只是想吓唬一下李慕遥。
但石苍知道不是。
动就是不动,不动就是动。
所以动如迅雷的石苍没有刺中李慕遥,他本应该每一剑都刺中的,所以静如磐石的李慕遥却躲开了每一剑,他本应该一剑都躲不开。
石苍看出对方至少用了四种身法,一种是沾衣十八跌,一种是武当派的绝学如影随形,后面的两种他就看不出来。
但看不出来的,比看得出来更让他感到害怕。
李慕遥看来还是很冷静,但他的眼睛却一刻都不敢离开石苍的手。
因为这是一只杀手的手,一只准备随时取走自己性命的手。
李慕遥的额头上一点汗都没有,但他的手心里都是冷汗,对于刚才能否躲过那七剑,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但世上的事又有多少是有绝对把握的?
最有把握的事,往往轮到自己亲身去做时,就好像没有把握了。
石苍紧紧地咬着嘴唇,李慕遥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我虽然坐了你的位子,但现在也还给你面子,争位子无非也只为一口气,现在你已经有面子了,总该收手了吧。况且他们都是这里的客人,客人在主人家里打起来总不见得是件有趣的事。
但偏偏石苍却好像还不打算收手,他的左手捏起了剑诀,这是剑客要使出平生绝学时的前奏,看来若争不回这位子,石苍宁愿去死似的。
但看着这两个宾客在主人家打起来,其余宾客却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劝架,但他们又不像是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样子,而更多给人一种远远躲开,甚至是兔死狐悲的感觉。
这地方,这夜宴真奇怪。
不过无论其他东西是否奇怪,但石苍的出手却一点也不怪,他就是要杀人的。李慕遥已做好了迎击的准备,既然给了面子,对方都不要,那他只能给石苍痛击了。
这两个剑客的生死一搏,已是箭在弦上。
“庄主到。”
站在门口的两个锦衣少女,突然喊出了这三个字。
她们的声音都很柔美,但偏偏满堂的宾客好像都不想听到这么柔美的声音。
这三个字,好像有着某种魔力。
因为每个人都不知觉低下了头,有的人还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慢慢往后缩,他们就像不希望庄主发现世上居然有自己这个人的存在。
连杀意尽露的石苍都突然停顿了,他的手停了,甚至连呼吸都好像紧张到停止了。
只有李慕遥瞪大眼睛看着门口,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木偶山庄”的晚宴,初生之犊永远都不怕虎。只不过说不定,很快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怕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