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十一章长河落日第一节
大汉建兴六年(公元202年),五月。
五月上,天子返回关中。
长公主在长安城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凯旋典礼,小天子在左卫将军麴义、右卫将军张燕、右将军杨凤、龙骧大将军赵云、护军将军贾诩、镇军将军张白骑、虎威将军司马懿、虎牙将军魏延等文武大臣和五千虎贲、羽林军的簇拥下,在朝廷百官和关中百姓的欢呼声中,浩浩荡荡地回到了京都。
城内,五万南、北两军列阵而立,接受天子的检阅。
天子在阵前策马而行。龙骧大将军赵云、五官中郎将田畴、大将军府长史傅干、虎威将军司马懿分列左右陪侍。
一时间,战鼓如雷,旌旗如林,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像海啸一般响彻了长安城。
文武大臣们和百姓们非常兴奋,人人喜笑颜开,欢声笑语。
长公主站在礼台高处,望着欢乐的人群,眉宇间悒悒不乐。在如此隆重的日子里,没有看到大将军李弘,让她感到十分遗憾和失望,心里更有几分说不出的幽怨。
本月初,李弘接到了老拐的书信,说小雨夫人在雯儿离开晋阳不久就病倒了,因为担心影响大将军,小雨夫人一直隐瞒着,每次都报平安。但最近病情越来越严重,老拐害怕有个三长两短,急忙禀报大将军。
李弘已经三年多没有见到小雨了,心中极为思念。这次突闻小雨病重,他又急又怕,惶恐不安,当即奏请天子和长公主,要求急返晋阳。小天子当然是满口答应,长公主也匆忙下旨,允许大将军返回晋阳,并让太医令黄达亲自赶到晋阳为大将军夫人治病。
李弘接到长公主的诏书后,带着女儿李雯拜辞天子,日夜兼程北上。他白天乘马,晚上在驿馆换乘马车,途中根本不休息。三年多来对小雨的思念在这瞬间转化为深深的歉疚,他担心小雨从此离开自己,担心自己从此失去她。他祈祷上天怜悯自己,不要这样无情地夺去小雨的生命。这一刻,李弘忘记了社稷,忘记了战争,忘记了朝堂,他心里只有小雨,只有远在大漠的风雪和秀儿。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亲人,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可以舍弃。当初自己拜别大帅慕容风返回大汉,为的就是寻找亲人,为的就是心中那份无法舍弃的珍贵的亲情。但十几年来,自己却把亲情丢了,却把亲人舍弃了。
李弘悔恨不已,每当深夜坐在马车上抱着乖巧的女儿,听她在怀里轻声喊着娘,他就痛苦难当,心灵倍受煎熬。他想到了卢龙塞,姬明临死前的痛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初见小雨时那凄绝的泪水仿佛还在眼前滚落。李弘恐惧了,他无助地望着漆黑的深夜,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十天后的夜晚,晋阳城在李弘的期盼中终于出现。
一百黑豹义从护着李弘冲进了城池,急速赶到晋阳侯府。任意和数名黑豹义从先行回府报讯,老拐惊喜万分,出府相迎。
李弘抱着雯儿跳下马车,直奔府门,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老拐。
“夫人怎么样?”
“目前还算稳定……”老拐急忙说道,“医匠说,只要能把这一段危险期度过去,夫人就能渐渐恢复。”
李弘把怀中睡熟的孩子递给了任意,然后紧紧握着老拐的手,感激万分地说道:“谢谢你,兄弟,谢谢了……”
小雨静静地躺在榻上,秀发披散,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大概因为病痛的原因,她蛾眉紧皱,小嘴轻轻地颤抖着,好象在呼吸,又好象在呻吟。
李弘坐到榻上,凝神看了很长时间,越看心里越是歉疚不安。李弘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理顺散落在脸上的长发,然后爱怜地抚摸着小雨消瘦的脸颊。小雨似有所觉,慢慢睁开了眼睛,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泪水突然滚了下来,“哥,是你吗?”
李弘心里一痛,俯身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好象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一样,非常用力,“小雨,小雨……我真的回来了……”
小雨感觉到了痛疼,她一阵窒息,“哥……”她激动得泪如雨下,突然一把抱住了李弘的脖子,放声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这三年的相思和委屈在瞬间全部倾泻出来。
李弘把她搂在怀里,用力搂着,紧紧贴着她的脸颊,感受着她的心跳,生怕自己一放手,小雨就会象空气一样消失。
其后的十几天里,李弘一直待在府内,精心照顾小雨,几乎寸步不离小雨的病榻。
李雯也痴缠在父母身边,没事就坐在李弘的怀里,陪着母亲闲聊。小雨心情大好,病情也渐有起色。看到李雯经常赖在李弘的怀里撒娇,小雨打趣道,你到洛阳后,和你爹天天在一起,难道还没亲热够?李雯听到这话小嘴马上就撅了起来,十分委屈地说道,娘,我在洛阳,总共和爹只见了三次面。第一次是到洛阳,爹到天子营看了我一次,嘱咐我好好伺侯陛下,然后就消失了。第二次是新年的时候在栎阳,我想娘,一个人偷偷哭,被长公主殿下看见了,后来爹就来了,安慰了我几句,然后又消失了。第三次是今年开春,我陪陛下去洛阳,有次我无意中掀开车帘,正好看到爹。他离我很远,我喊他,他也听不见了,很快就消失了。
李雯说到这里的时候,泪水盈盈的,委屈得都要哭了。小雨怨怪地看着李弘。李弘很惭愧,抱着女儿无颜以对。
小雨赶忙安慰了几句,李雯很快又转啼为笑。这次娘生病了,爹带我回来,我最开心了。天天晚上,爹都抱着我,和我说很多很多话。我困了,他就抱着我睡觉。天天早上睁开眼,我都能看到爹。我长这么大,这是最高兴的十天了。
小雨嗔怨地瞪了李弘一眼,“我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结果她最开心的时候不是和我在一起,而是和你在一起,气死我了。”
“娘……”李雯马上扑到小雨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脸上亲了又亲,“我和爹在一起,只是最开心,但和娘在一起,却是最最最开心了。”
李弘大笑。小雨把女儿抱在怀里,脸贴着脸,幸福至极。
“娘,这次我留在晋阳,不去皇宫了,我再也不离开娘了。”李雯转头对李弘说道,“爹,你去求求长公主殿下,就让我留在晋阳陪娘吧。”
“我们都要去晋阳。”李弘笑道,“等你娘病好了,你小娘和秀儿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去长安。”
“长安不好,我想留在晋阳。娘也不想离开晋阳。”李雯小声说道。
李弘伸手拍拍她,“你们如果留在晋阳,爹就看不到你们了。”
“爹可以经常回来啊?”李雯疑惑地问道,“爹以后不回晋阳了?”
李弘淡淡一笑,“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你们和爹一样,都是身不由己,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孩子小,不要对她说这些话。”小雨冲着李弘摇摇手,然后搂紧李雯,柔声问道,“长安为什么不好?你所有的好朋友都去了长安,这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会很孤单。”
“我……”李雯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颜霸、赵统、李信、庞会,还有小陛下,他们都欺负我,他们只顾自己玩,所有的功课都让我一个人做,我不去了。”
“什么?”李弘一听,眉头立即皱了起来,“除了小陛下,颜霸这几个小混蛋的功课也是你替他们做?”
“嗯。”李雯撇撇嘴,气得都要哭了,“他们骗我,说只要我替他们做功课,他们就带我上战场,结果战都打完了,他们也没有带我去过一次战场。”
“几个小混蛋……”李弘又好气又好笑,当着女儿的面,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要找个人教训他们一下,竟敢欺负我的女儿。”
“算了,战场上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的?”小雨抬头瞪了李弘一眼,“你把这些孩子从小带上战场,对他们不好。再过几年,你就能指挥大军统一天下了,你应该让这些孩子好好念书,将来这天下还要指望他们去治理。”
李弘笑笑,点了点头,然后安慰李雯道:“回长安后,我替你出气。”
“你一个大人,掺和小孩子的事干什么?”小雨笑道,“等秀儿回来了,让她替雯儿出气。”
“秀儿有这么大本事?”李弘诧异地问道。
“你啊,什么时候关心过家里的事?”小雨娇嗔地望了他一眼,“我们家这个秀儿,如果是个男孩,将来肯定和你一样,是位沙场悍将,可惜……”
小雨还没有说完,李雯忽然认真地说道:“娘,你再生一个弟弟吧。如果我有一位象秀儿一样的弟弟,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小雨脸一红,歉疚地望着李弘。李弘哈哈大笑,一把抱过李雯,在她的小嫩脸上亲了又亲。和家人在一起待长了,李弘的心完全平静下来,几乎不再去想朝堂上的事。他对小雨笑道,我们要努力了,女儿要弟弟了,我们尽快满足她这个小小心愿。小雨大窘,抓起榻上的靠枕就砸向李弘。
小雨和风雪一直没有替李弘生儿子,两人为此非常不安。李弘没有子嗣,李家的血脉也就断了,对李弘这种身居高位的人来说,简直不可想像。小雨让风雪到行辕伺侯李弘,其中就有这种意思。谁知风雪在中原没待多久,就被李弘遣往大漠,一去就是一年多。
前两年,阳安长公主在世的时候,曾提出让小雨给大将军再娶一房的暗示,有意让大将军和宗室联姻。但长公主对大将军的爱意,朝堂上下无人不知,即便是小雨,也不敢惹怒了这位殿下。随着小雨和风雪的年纪越来越大,两人也越来越担心李家的继嗣问题,于是小雨在长公主面前,有意无意地说到大将军尚无子嗣的事。长公主冰雪聪明,毫不客气地把小雨顶了回去。长公主虽然没有明说,但话中的意思很明白,大将军地位特殊,除了天子至亲,任何人不能与大将军联姻。当今天子除了这位姑姑,哪里还有至亲?小雨只好断了念头,靠自己和风雪两人继续努力了。
太医令黄达看到大将军夫人病情稳定并逐渐好转,于是提出回京覆旨。
大将军回到晋阳一事知道的人非常少,很多人都以为那天夜里铁骑纵马飞驰,是护送太医令黄达。所以这段时间虽然北疆很多人都带着礼物来看望大将军夫人,但大将军本人的踪迹并未暴露。现在黄达要走,而铁骑依旧在府,大将军回到晋阳的事也就无从隐瞒了。
送走了黄达,大将军即刻去拜望赵岐老大人。
上个月,赵岐闻洛阳收复,兴高采烈,今又闻大将军回晋阳,更是喜出望外,亲自到府门外相迎。李弘执弟子礼,恭恭敬敬,对赵岐详述了攻打洛阳的经过,然后转天子和长公主之意,请赵岐老大人举家迁往长安。
赵岐婉言谢绝,“我今年九十四了,我还能活几天?也许我今晚一睡不起,就此归天。”
李弘笑着安慰了几句。赵岐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道:“子民啊,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现在全心全意辅佐小天子,这个办法是不错,但将来小天子长大了,他如何拿回权柄?长公主的事,你如何解决?”
李弘笑道:“天子长大了,那就是天子的事了。”
“子民……”赵岐手捋白须,轻轻叹了一口气,“子民啊,长公主到北疆的时候,只有十岁,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她满怀希望来找你,寻求你的帮助。然后,我们看着她长大,直到如今……”赵岐眯起眼睛,一语双关地问道,“你狠得下这个心吗?”
李弘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眼神苦涩而悲哀,良久,他低声说道:“我愧对先帝的恩宠,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实在无颜相对。”
“你没有尽力啊,子民……”赵岐拍拍李弘的肩膀,小声说道,“姑侄相残,人伦悲剧,这可能会激起天怒,继而导致血雨腥风,社稷败亡啊。”
李弘长叹,低头不语。
“十三年前,长公主千里迢迢赶到北疆,在风雪之中赶到沙陵湖,为了什么?十三年来,她为大汉牺牲了多少?这些年,她对大将军情深义重,难道你不知道?”赵岐动情地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将军也是人,于情于理,大将军都应该像过去一样,帮着她,扶着她,为大汉,也为天下苍生报答她,让中兴大业的基石更加稳固。”
李弘苦笑,“你知道吗?我可能会死去,或者像董卓一样被刺杀,或者像何进一样身首异处,也或者战死沙场。”
赵岐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他又摇了摇头,突然他站起来,大声说道:“你死了,北疆必将大乱,中兴大业就此败亡,你如何实现对先帝的承诺?晚上回家,把先帝的遗诏拿出来好好看看,好好想想。人生在世,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你未必能像我一样活到九十岁。如果你六十岁死去,你还有二十多年的生命。二十多年的岁月,转眼就没了,这二十多年,你应该干些什么?想清楚了,一定要想清楚了。你死了不过一条性命,但随你一起死去的,也许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辜生灵。”
李弘沉默不语。
赵岐也沉默了,他缓缓走到门口,望着湛蓝的天空,脸上慢慢露出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子民,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没有任何遗憾地死去,谢谢你……”
五月二十三,赵岐去逝。
大将军亲自主持丧礼,把赵岐葬于龙山忠烈台。
五月,长安。
大将军李弘的奏章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反对调整西疆策略。
太尉荀攸、右车骑将军徐荣、左卫将军麴义更是提出了即刻出兵西疆之策。西疆目前一片混乱,河西羌人又被雷子和柯比熊的铁骑拖住。目前正是平定西疆南部郡县的最好机会。徐荣、麴义上奏长公主和朝廷,两人愿领五万大军攻杀西疆,并保证在年底前平定西疆南部的金城、陇西和武都三郡,迅速完成对河西羌军的夹攻之势,以确保关中的安全。
代行大司马事的左车骑将军鲜于辅、右卫将军张燕则坚持要求调整西疆攻防策略。朝廷的当务之急是稳定北疆、河北、关中和中原等地,让百姓休养生息,恢复朝廷元气。
朝堂陷入僵局。
此刻主掌大汉兵事决策权的大司马大将军李弘在晋阳,即使朝廷要出兵西疆,也要李弘的同意。为此长公主、丞相蔡邕、鲜于辅三人连番催促李弘回京,但这时却传来赵岐逝世的消息。长公主和朝中大臣非常悲痛。天子下旨让李弘主持丧礼,暂缓归京。
李弘不回来,但西疆的事要解决,如果让刘备在陇西、武都两郡站住了脚,关中所面临的威胁越来越大,而且将来打西疆也极为麻烦。
大司农李玮支持西疆策略的调整,他在朝议上详细述说了朝廷财赋的危机,认为当务之急是解决朝廷财赋危机,而不是解决关中的安全问题。李玮说,现在关中十二万大军足够保护长安。而十二万大军屯驻关中对西疆已经构成了巨大威胁,在这种情况下,说西疆对关中有什么威胁,纯粹是危言耸听。
李玮这番话起了作用,朝廷的争论方向立即发生变化,大臣们不再在西疆策略上纠缠不休,转而在朝廷的赋税政策上连番争论。
有大臣再次提议把京都重新迁回洛阳,接着又有大臣对朝廷的赋税政策提出质疑,建议朝廷调整赋税政策。他们认为,如果对商贾征收重税,或者重新实施盐铁官卖,朝廷的赋税将大大增加。
这两个提议可以有效缓解朝廷的财赋危机,但同时也是对朝廷新政中的某些政策的否定。
此事激怒了长公主。财赋不够,就攻击新政,说轻点是政策之争,说重点就是权力之争。长公主随即倒向了大司马府,坚决支持大司马府的决策,下旨即刻调整西疆的攻防策略。
六月上,前将军吕布、后将军玉石、左将军颜良、武卫将军文丑奉旨返京。
厉锋将军姜舞和长水将军穆斯塔法率两营铁骑同期返回。
鲜于辅下令,以姜舞为统帅,穆斯塔法副之,率一万铁骑急赴安定、北地一带,会合先零羌狂风沙部,沿着天穹沙漠的南部杀进武威郡,从河西羌骑的背后展开攻击,帮助阎柔、雷子、柯比熊的军队迅速在武威郡北部的姑臧一带站住脚,以便让他们腾出手来,向西攻击张掖、酒泉和敦煌三郡。
六月下,风雪、王泽、田豫、祭锋和两千铁骑从大漠返回晋阳。
李弘赶到句注要塞迎接风雪一行。
风雪还是一匹白马,一袭白衣,绝尘而来,有若仙人。李弘当着众将士们的面,上前和风雪紧紧相拥,对其他人等一概无视。李弘正想对风雪说几句悄悄话,胸前突然挤出一个小脑袋,冲着李弘不满地叫嚷道:“爹,抱够了没有?该抱抱我了。”
李弘大笑,松开风雪,弯腰把李秀抱了起来,“秀儿,大漠好玩吗?”
“好玩。”李秀皱皱小鼻子,眨巴了两下大眼睛,手指远处一队马群说道:“最好每年去一次,这样我就能得到很多好东西。你看,那些马都是舅舅给我的,都是最好的天马。还有弓,最最犀利的貊弓,是胖子素利伯伯给的。不过给我的时候,他好象有些舍不得,太小气。对了,扶余国的祖师爷还给了我一把剑。”
“祖师爷?”李弘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那是长风大师。在祖师爷那里,你没有淘气,给你娘丢脸吧?”
李秀非常神气地挥了挥小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没有。祖师爷夸我,说我如果在大漠里待长了,肯定会象爹一样,有成千上万的人拿刀追杀我。”
李弘狂笑。风雪气恼地扭了一下李秀的小耳朵,“你还好意思吹,这一路上,我脸都给你丢尽了。”
“大将军,秀儿现在在大漠上算是出名了。”王泽走过来,捋须笑道,“大漠上的人看到她,无不四散而逃啊。”
“为什么?”李弘笑着问道,“难道我家的小豹子这么厉害?”
“秀儿不是小豹子,是头大老虎。”祭锋摇头笑道,“只要她看中的东西,她马上说,我全要了,全部都是我的。人家不给又不好,给吧,又舍不得。满足了秀儿,秀儿就笑,把人家奉承的都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不满足秀儿,秀儿就和人家胡搅蛮缠,实在胡搅蛮缠不行了,她还有最后一招,掉眼泪,百试百灵,大漠上的大小王全部中招……”祭锋说到后来,周围的人大概想到当时的场景,个个捧腹大笑。
风雪红着脸,神情颇为尴尬,而李秀一手抱着李弘的脖子,一手不屑地朝空中挥了挥,“头一次见面,不能要太多,那样显得我太穷了,丢面子。下次到大漠,我带点东西和他们换,这样我有面子,人家也不好不给。对了……”她突然转身对王泽说道,“爷爷,上次在扶余的时候,我看你好象很喜欢扶余王的那几只红嘴巴鸟,我给你弄来了。”
王泽愣住了,接着惊喜地问道,“真的?”随即想到这世上大概没有李秀弄不到的东西,神情马上变得极为兴奋,连连搓手,显得急不可耐,“在哪?鸟在哪?”
李秀一用力,从李弘的怀里跳了下来。王泽弯腰拉住她的小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秀儿,爷爷太喜欢你了。鸟呢?那小家伙娇嫩,可不能憋死了。”
李秀脸色一变,“哎呀,也许真的憋死了。”
王泽急了,拉着李秀就跑,“快,快,好孩子,快带我去看看,可干万不能憋死了啊。”
李弘、田豫、祭锋等人望着一老一小飞奔而去的背影,无不捧腹。风雪气得浑身发抖,“这小丫头,竟敢私偷扶余王的东西,我……我要她立即还回去。”
“算了吧。”李弘拉住她,连连摇手,“她现在才拿出来给王大人,显然是怕你发现了要逼她还回去。回头让小懒捎句话给尉仇台,就说我很喜欢他的鸟,谢谢他的礼物了。”
“你们都这样惯她,将来怎么办?”风雪真是欲哭无泪。
“长大了,就好了。”李弘毫不在意地笑道,“我的女儿,当然像我了。现在被人追着杀,将来就要追着杀人。”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十一章长河落日第二节
六月下,晋阳。
当天晚上,李弘在关隘内设宴,给王泽、田豫、祭锋等人接风。
风雪太过疲劳,早早带着李秀回房休息。待风雪离开后,李弘笑着问道:“按照行程,你们开春就能返回,为什么迟延了四个多月?大漠、辽东、扶余等地有什么事吗?”
王泽、田豫、祭锋三人互相看看,脸上笑容渐敛,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年多来,我们走遍了大漠、辽东、扶余等地,感觉塞外暗流涌动,风雨欲来啊。”王泽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在大草原上,我们这颗心一直悬着,担心大军迟迟不能攻克洛阳,直到我们看到大将军出现在句注要塞,知道洛阳已经攻克,我们这颗心才放了下来。”
李弘似乎早有所料,对王泽的话并没有感到十分吃惊,他摸了摸颌下短须,淡淡地说道:“这几年,柯比熊锋芒毕露,不但吸引了我们所有的注意力,也把大漠上暗藏的危机遮盖得严严实实。这次我让柯比熊带着军队去河西,目的就是想把塞外的危机暴露出来。我倒要看看,除了柯比熊,还有谁想称霸大漠。”
王泽看了李弘一眼,缓缓说道:“过去,檀石槐称霸大漠,鲜卑人纵横塞外,所向无敌,这是所有鲜卑人的荣耀。虽然十三年前鲜卑人大败于落日原,臣属我大汉,但在他们的心里,大漠上的英雄只有柯比熊。大漠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时时刻刻图谋夺回大漠,重建檀石槐的盖世功业。”
“这几年,大汉屡屡从塞外调兵,从塞外征缴牛羊,大汉连绵不断的战火让他们看到了大汉的衰落。大草原上每一个角落都在盛传大汉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鲜卑人看到了夺回大漠的希望,他们蠢蠢欲动,要不了多久,塞外必将狼烟四起,烽火连天。”
这次李弘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望着王泽、田豫和祭锋三人,冷声问道:“有这么严重?”
“比大将军预料的要严重得多。”田豫苦笑,详细述说了此行所见。
柯比熊连遭打击后,实力受损,其地位受到了挑战。
首先就是中、东两部鲜卑部落开始分裂。虽然东部鲜卑的弥加、素利都还在支持柯比熊,但阙机、槐头和素利的弟弟成律归却另有心思。柯比熊率军赶到河西后,阙机之子沙末汗在辽东一带频繁活动,和扶余王尉仇台联姻,和辽西乌丸白琅王楼班也结为兄弟。阙机一旦得到了扶余人和辽东乌丸人的支持,他极有可能乘着柯比熊远在河西的机会,逼迫弥加和素利离开柯比熊,另建王廷。
其次就是扶罗韩。扶罗韩是植石槐的庶孙,算起来应该是步度更的哥哥。当初李弘极力扶持他,一则是因为他的身份高贵,在弹汗山有一定的号召力,二则是他对大汉表现的极为忠诚,值得信任,三则他在大漠中北部一带崛起后,向东可以威胁柯比熊,向南可以牵制射墨赐。这样可以有效制衡大漠中部的几个鲜卑大部落。扶罗韩的实力发展很快,已经拥有上万铁骑。实力大了,野心也就大了。柯比熊去了河西,东部鲜卑又有意分庭抗礼,中部鲜卑随即成了待宰羔羊,当然也成了扶罗韩垂涎三尺的猎物。
不过,南部鲜卑王射墨赐的实力更大,扶罗韩非常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射墨赐对大汉的忠诚毋庸置疑,他的侄子射缨彤和儿子射虎追随大将军征战多年,自然不会背叛大将军。但问题是,射墨赐老了,他的嫡长子射隆很快便会继承射墨赐的王位,而射隆和扶罗韩却情同兄弟。当年射墨赐逃奔大汉的时候,射隆在弹汗山为质,他能活下来全靠扶罗韩的保护。射墨赐为此很感激扶罗韩,而扶罗韩也正是因为射墨赐的极力举荐,才被大将军选中做了扶持对象。
“如果射墨赐死了,扶罗韩得到射隆的帮助,实力骤增,必然会攻打柯比熊。”
田豫正想继续往下说,李弘挥手打断了他,“几年前,我曾听射墨墨赐说,他有意让射虎继承南部鲜卑,怎么现在又变了?”
“射虎虽然有射缨彤的支持,但射隆却有扶罗韩的鼎力相助,而且射隆毕竟是射墨赐的长子,南部鲜卑很多部落首领都支持他。射墨赐担心自己死后,手足相残,所以一直犹豫不决,至今没有决定继嗣一事。”田豫摇摇头,“我和王大人劝他尽快做出决定,免得惹出祸端,但他顾虑太多,估计一年半载之内不会有什么结果。”
“射墨赐老了。”李弘无奈苦笑,“这种事怎能犹豫?我是不是派个人再去一趟?”
“该说的话我们都说了,但射墨赐有射墨赐的顾虑,还是让他自己处理吧。欲速则不达,逼急了,反而会出事。”王泽摇摇手,“以我看,还是让柯比熊尽快返回火云原,适当的时候再让鲜于银将军亲自到火云原跑两趟,以示朝廷对他的重视,乘机警告一下扶罗韩、阙机等人,不要自找麻烦。”
“短期内,柯比熊回不去。”李弘说道,“朝廷决定先行收复河西,那里的仗还要打一阵子。另外,我觉得柯比熊没有必要急着回去,相反,我们应该把他尽可能留在河西,给扶罗韩足够的时间攻打中部鲜卑,然后我们再让柯比熊和步度更攻杀扶罗韩,让鲜卑人打鲜卑人。鲜卑人如果实力大损,大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保持稳定,这对我们的中兴大业非常有利。”
“大将军……”田豫急忙摇手,“你最好慎重一点,现在北疆不仅仅是鲜卑人的事,还有乌丸人的事。如果大漠先乱了,白山和辽东都有可能乱起来,到时北疆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李弘浓眉深皱,“乌丸人也敢叛乱?丘力居才死几年?蹋顿、乌延、苏仆延是不是都老糊涂了?”
田豫苦叹:“大将军还记得当初朝廷为什么要册封蹋顿为辽东乌丸大单于吗?”
李弘蓦然明白了原因,“丘力居的儿子长大了?”
“长大了。”田豫说道,“楼班不但长大了,而且还得到了辽东很多乌丸部落的支持。当初朝廷为了给公孙瓒将军报仇,特意册封蹋顿为大单于,意图在楼班长大后,挑起辽东乌丸内乱,继而杀了蹋顿,重创辽东乌丸。现在辽东的局势正在朝这个方向发展,而始作俑者就是我们自己。”
李弘想起往事,苦笑无语。这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乌丸人内乱,在辽东大打出手,形势对北疆极为不利。
“沙末汗和楼班结拜为兄弟,显然就是冲着蹋顿去的。沙末汗的背后是阙机,阙机的背后肯定有扶罗韩的影子。因为现在白山、代郡一带的乌丸人也出现了危机,而造成这种危机的就是扶罗韩和射隆。扶罗韩有意挑起幽州乌丸人内乱,其目的不言而喻。”田豫继续说道,“去年,代郡的乌丸首领冉冉死了,继任者是冉冉的儿子修武卢。修武卢和白山的乌丸渠帅能臣氐是甥舅关系,而能臣氐就是前白山大帅提脱的儿子。”
“当年,提脱和鲜卑人拓跋锋一起入侵幽州,大将军在恒岭一战中杀了提脱,其后提脱的部落被黑翎王难楼所收。十几年过去了,提脱的儿子长大了,他的部落也重新崛起了。能臣氐想报仇,但他的仇人实力都很强大,无论是白山乌丸大单于楼麓,还是上谷的白鹿王鹿破风,他都惹不起。他只能等待机会,只能想办法寻找援手。”
“扶罗韩想称霸大摸,射隆想赶走上谷乌丸人独霸赤水,能臣氐想报仇想独霸白山,而修武卢因为上谷乌丸人逐渐向代郡迁移并不断侵占自己的草场,对鹿破风也是心怀仇怨想乘机报复,于是几个人一拍即合,联手搅乱北疆局势……”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确有凭据……”李弘突然挥手打断了田豫,“这些话是不是楼麓、鹿破风和蹋顿对你说的?”
“不错,这是楼麓、鹿破风和蹋顿的猜测,但也是我们的猜测……”田豫指指王泽和祭锋,神情稍稍有些激动,“大将军,北疆局势的确山雨欲来,我们不能视而不见,任之发展。目前大将军把柯比熊调到河西的目的已经达到,大军也已收复洛阳,再把柯比熊留在河西战场上已没太大意义,应该即刻让柯比熊返回火云原,以缓解塞外危机。”
“缓解……”李弘举手轻轻抓了几下额头,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你们把大漠、辽东和白山等地的情况写一封详细的奏章,急报朝廷,请朝廷尽快拿出对策。我还要在晋阳停留一段时间,暂时不能回去。”
“大将军,你不和我们一起回长安?”王泽惊讶地问道。
“你们先回去吧,我难得有时间陪陪家人。”李弘笑道,“就算以权谋私吧。”
王泽、田豫相视而笑,不便再劝。
大汉建兴六年(公元202年),八月。
八月,关中,栎阳。
朝廷因为长安重建问题再起纷争。
重建长安,不但耗时长,所需财赋也极为惊人。
按照原定奏议,朝廷要在三到五年内建成未央宫、上林苑,建成东闹、北闹、西市、前殿、武库、太仓、三雍宫、太学等各类建筑,还要把长达一百多里的城墙全部修缮。至于长乐宫、建章宫,也将在其后陆续建成。
丞相蔡邕、太尉荀攸等大臣认为,不管重建长安需要多长时间,在天下尚未平定,大军随时都要出征的情况下,朝廷的财赋根本不够用,所以朝廷的赋税政策必须修改。在维持当前田赋徭役的基础上,对商贾征收重税,盐铁实施官卖,以便迅速增加朝廷的财赋总量。
这是朝中部分大臣们第二次要求修改赋税政策,而且还是以丞相大人为首,影响非常大。
大司农李玮、少府张范、大鸿胪袁耀、中书监陈群、太仓令徐陵等大臣随即予以反驳,提出拆除洛阳的南、北两宫和三雍宫、太学等建筑,把它们整体搬迁到长安,以此来节约重建长安的费用。朝廷赋税政策的确需要修改,但修改的方向是鼓励商贾营商,鼓励盐铁放开,甚至要适当减少田赋和徭役,以便让百姓在最短时间内吃饱穿暖。
两方激烈争论,各不相让。
长公主无奈,数次在栎阳宫召集朝中重臣议事,试图协调各方,让意见趋向统一,但结果越来越糟糕。
太傅杨彪、太常许劭、将作大匠董昭等大臣在长公主的授意下,联名上奏,提出了一个新奏议。洛阳的皇宫只拆一半,把北宫拆掉用来重修未央宫,而太学则留在洛阳,把洛阳建成为大汉的学术圣地。这样一来,朝廷财赋开支较大,所以有必要修改赋税政策。从长远考虑,杨彪建议限制商贾,对商贾征缴重税。
这个新奏议随即遭到了蔡邕和李玮等人的怒斥,双方把矛头一致对准了杨彪。杨彪左右不是人,又不敢得罪长公主,干脆故伎重施,腿疾犯了,告假,不上朝了。
长公主一筹莫展,只好手诏大将军李弘,请他即刻返回京都。
九月,大将军李弘携家眷赶到栎阳。
李弘在晋阳的时候就已经接到了丞相蔡邕等人的书信,对朝中的争议一清二楚,他已经拟好了奏章。
在朝议上,大将军李弘拿出了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洛阳的皇宫不拆,三雍宫不拆,太学也不拆,洛阳是大汉的东都,所有建筑全部保留并妥为修缮。
长安是大汉的都城,也可以称之为西都。都城要宏伟,该怎么建就怎么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总有一天会建成,没必要着急,更没必要规定完成的时间,也许后人修建的长安城更加雄伟,更加有气势。
在天下没有平定之前,百姓要节俭,官吏要节俭,朝廷也要节俭,所以先在长安重建未央宫、三雍宫等必需建筑,其它建筑待天下平定后再说。
朝廷的赋税政策要改,但要按照大司农李玮的奏议进行修改,百姓的赋税要适当减免,对商贾要更加优惠,盐铁要更加放开,要推动农、工、商全面高速发展,以此来增加朝廷赋税的总量。
十月初,在大将军的说服下,丞相蔡邕、太尉荀攸等大臣最终接受了这份奏议,长安重建的难题顺利解决。
然而,到了十月中,朝堂上却异变突起,矛盾骤然爆发。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十一章长河落日第三节
长安是大汉的都城,重建长安,除了要恢复皇宫外,最重要的就是重建三雍宫。
三雍就是明堂辟雍和灵台,在建筑上它叫三雍宫,但其实只有两座建筑。明堂辟雍是一座建筑,但它包含两种建筑名称的含义,而灵台是另外一座建筑。
明堂是皇帝颁布政令,接受朝觐和祭祀天地诸神以及祖先的场所,是大汉最高等级的礼制建筑。辟雍就是明堂外面环统的圆形水沟,环水为雍(意为圆满无缺),圆形像辟(辟即璧,皇帝专用的玉制礼器),象征王道教化圆满不绝的意思。至于灵台,则是观测天象的地方。
三雍代表着礼制,是大汉的象征性建筑,意义极其重大。
去年,太尉荀攸、太仆孔融、右车骑将军徐荣、将作大匠董昭、京兆尹赵戬五位大臣奉旨筹划重建长安一事,当时他们在奏章中虽然详细说明了重建方案,但因为时间问题,并没有呈递具体的图议。
今年洛阳大战结束后,朝廷各方对五位大臣的重建方案产生了严重分歧,直到九月大将军李弘回朝后,这份奏议才最终得到认定并形成决策。
十月中,在长公主的催促下,将作大匠董昭向朝廷呈递了刚刚绘制完毕的三雍宫重建图样。新建三雍宫全部仿制洛阳三雍宫,并没有什么变化。长公主、丞相蔡邕等文武大臣互相传阅图样,感觉都很满意。
尚书令崔琰拿到图样后,脸色马上就变了。他冲着已经迁升为治书御史的郗虑招了招手。郗虑走到崔琰身边低头细看,然后和崔琰小声商讨了几句。
长公主以为三雍图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急忙问道:“两位大人有何意见?”
崔琰躬身奏道:“殿下,臣认为,董大人所奏的这份三雍宫图样根本不符合本朝礼制。”崔琰大概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很大,声震殿堂。
霎时,朝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崔琰。
长公主非常吃惊,半天都没说话。
丞相蔡邕冷哼一声,怒声问道:“崔大人,理由呢?你的理由呢?”
崔琰泰然自若,躬身再奏,“本朝承继土德,重新定都长安,那么,这三雍是不是应该符合‘古礼’才对?”
丞相蔡邕似乎早就料到他有这句话,当即予以反驳,“本朝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一直延用‘今礼’。难道崔大人认为‘今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当然。”崔琰说道,“《周礼》、《孝经》中说,明堂,文王之庙。夏后氏曰世室,殷人曰重屋,周人曰明堂。东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五室,凡室二筵,盖之以茅。周公所以祀文王于明堂,以昭事上帝。由此可见,建明堂应符合‘古礼’,其应为五室,而不是九室。”
崔琰这句话刚刚说完,朝堂上顿时骂声四起,一片混乱。
太尉荀攸大声驳斥道,“《戴礼说盛德记》中有言,明堂者,自古有之。凡九室,室四户八牖,共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茅盖屋,上圆下方,所以朝诸侯。其外有水,名曰辟雍。《明堂月令说》中也有言,明堂高三丈,东西九仞,南北七筵,上圆下方,四堂十二室,室四户八牖,其宫方三百步,在近郊三十里。先辈种种遗说足可证明,本朝三雍应符合‘今礼’,辟九室,毋庸置疑。”
郗虑当即嗤之以鼻,“戴德大师是孝宣皇帝朝的博士,《大戴礼记》是他选编先儒有关礼仪论述八十五篇而成,距今不过两百多年,但《周礼》、《孝经》呢?距今多少年?明堂到底是五室还是九室,难道还要争论吗?”
李玮极力支持崔琰、郗虑,他也说道:“郑玄大师曾说过,《戴礼》中关于明堂的记载,虽出于《威德》篇,言明堂应为九室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但其实都是取自秦相吕不韦所作的《春秋》,并不是什么古制。另外,讲学大夫淳于登曾说过,明堂在国之阳,三里之外,七里之内,丙巳之地,就阳位,上圆下方,八窗四闼,布政之宫,故称明堂。明堂,盛貌,周公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五精之神,太微之庭中有五帝坐位。郑玄大师同意淳于登之言,认为本朝立明堂于丙巳,就是由此而来。周人明堂五室,是帝各有一室,合五行之数,《周礼》依数以为之室,德行于今。因此,建三雍应依古礼,明堂应为五室。”
大臣们很快分成两派,在朝堂上吵成一团。
大将军李弘昏头昏脑地回到了府邸,还没坐下喝口水,谏议大夫赵松就来了。
赵松自从随同小天子亲征以来,和李弘的接触越来越多。李弘很喜欢他飘逸洒脱的性格,喜欢和他聊聊天,向他请教一些经文上的事,彼此很投缘。看到赵松来访,李弘急忙把他迎到书房,急切问道:“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朝堂上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啊?这个‘今礼’和‘古礼’是怎么回事?和今文经学、古文经学有什么关系?”
赵松笑着说道:“所谓‘今礼’,最早见于《大戴礼记盛德》,也就是光武皇帝中兴后所采用的明堂制度。《礼图》中说,建武三十年作明堂,明堂上圆下方,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十二堂法日辰,九室法九州,即为现在洛阳明堂的九室建筑格式。‘古礼’则是指《周礼考工记》所载的五室明堂之制。至于和今、古文经学有什么关系……”赵松迟疑了片刻后,继续说道,“戴德大师是今文《礼》学大家,因此一般来说,持‘今礼’观念的儒士几乎都是今文经学一派,但也有例外,比如蔡邕、卢植两位大人。他们是古文经学大家,但坚持明堂制度为‘今礼’,并把它写进了《汉书》。”
“也就是说,朝中很多古文经学派的大吏也是支持‘今礼’,就是九室明堂制度了?”李弘问道。
赵松点了点头,“大将军,我急急忙忙来见你,就是想向你解释三雍一事。今天朝堂上,李大人、崔大人、郗大人等大臣明显占据下风,这对朝廷的新政非常不利啊。”
李弘暗暗吃了一惊。建一个三雍宫,采用何种明堂制度,会对新政不利?他望着神情严肃的赵松,轻轻挥了挥手,“你慢慢说,我仔细听着。”
明堂是周制最重要的礼制建筑。明堂之制自西周开始广为流传。
昔年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周公于是辅佐武王讨伐殷纣。后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继而天下服。七年,致政于成王。在先秦典籍中,明堂多为布政之所。《孟子梁惠王下》中说,“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如行王政,则勿毁之矣。”其实,明堂之制除了祭祀、布政外,还包括诸如内治、建官、颁朔、望气、大教、学校、养老、尊贤、飨射等多项礼制活动。
在儒家经典中,三雍是礼乐教化的象征。
先秦时期,礼乐教化一直是儒家孜孜以求的治国理想,然而在春秋战国,兵戎纷争,烽火连锦,以礼乐行教化所必需的稳定局面并未出现,儒家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迂阔之学”。
本朝立国之初,儒生们期望能“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材,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而陆贾、贾谊等学士亦提出了“礼乐教化”安天下的主张。但当时天下刚刚平定,财赋匮乏,将相只能以牛车代步,广设礼乐、详尽制度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在这种内无余财,外有强敌,诸乱未平,匈奴又至的混乱局势下,本朝初期只能行“黄老”之学,行无为之政,以便让百姓休养生息。
到了孝武皇帝时期,国事渐趋安定,财赋稍有盈余,这时才有论礼乐、建明堂之议。赵绾、王臧等公卿大臣打算仿照古制,在长安城以南建明堂,但由于“三雍”是儒家礼乐政治的象征,信奉“黄老之学”的窦太后极力反对。结果赵绾、王臧被迫自杀,丞相窦婴、太尉田蚡被免职。
窦太后死后,孝武皇帝大权独揽,他有能力建明堂了,却没有实施。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孝武皇帝虽然独尊儒术,但本质上还是推行王霸之道,他并不愿意实行礼乐教化的德政。他嘴里所宣扬的德政和他所做的事互相抵触,儒家理想与朝廷行事大相径庭,儒家之说多数是用来装饰政事。
到了孝成、孝元皇帝朝,儒学对国政的影响越来越严重,士人们也逐渐意识到,儒家的理想很难适应现实的需要,不能影响和控制朝政运作,继而导致士人们在礼制改革上的反复摇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士人们想了很多办法。
孝平皇帝朝,儒家思想开在朝政中取得了主导地位,儒学的声势日渐提高,朝廷开始调整早年在宗庙祭祀、礼仪制度、都城建筑等方面与儒家经典所记载的“古制”之间的差异,并进行局部修改。元始二年(公元2年),王莽奏请天子,建明堂、辟雍、灵台。元始四年,由古文经学大家刘歆依据《考工记》设计的三雍宫建成,本朝以三雍为代表的礼制建筑从此出现。
这座位于长安南门外大道东侧的三雍宫,完全符合《周礼》中规定的明堂必须位于“国之阳”的规定。它外围方院,四面正中有两层的门楼,院外环绕圆形水沟,院内四角建曲尺形配房。中央建筑下层四面走廊内各有一厅,每厅各有左右夹室,共为“十二堂”,象征一年的十二个月;中层每面也各有一堂;上层台项中央和四角各有一亭,为金、木、水、火、土五室,祭祀五位天帝。五室间的四面露台用来观察天象。这是一座五室明堂。
光武皇帝中兴之初,迅速修复了明堂、辟雍、灵台等礼制建筑,以表示其对儒家理念的认同,帮助其推行“修文偃武”之策。
光武皇帝充分利用这些礼制建筑进行礼仪活动,在明堂举行祭祀,在辟雍举行乡射、饮酒礼,在灵台辨云物、观休征,大大促进了儒家礼制建筑和儒家礼仪活动的融合,实现了自本朝立国以来儒士们几百年的梦想。
光武皇帝本是儒生,素习经典,他先有王莽托古改制的前车之鉴,后又借助符命而称帝,故而他对儒学的理解既不同于孝武、孝宣皇帝朝的“装点门面”,也不同于王莽的泥古,他把礼教和国政有效地结合了起来。同时,光武皇帝的中兴大臣中很多人研习经文,他们把儒家德政、礼乐、教化等学说和治国之道结合起来,以儒家学术思想作为国政的指导基础。三雍在儒家学说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在国政中同样占据了重要地位。
光武皇帝重视三雍,说明他愿意采用儒家礼乐教化来治理国家,这与孝武、孝宣皇帝朝重视武功霸业形成了鲜明对比。光武皇帝认为三雍不仅仅代表了本朝建筑合乎礼制的特点,也代表朝廷要强调“德治王政”,要重视礼乐教化,反对侧重于武功霸业,所以他所采取的明堂制度也完全和过去不同,他采用的是九室明堂制。
今天,朝中的大臣们要求仿照洛阳明堂重建三雍,要求继续实施九室明堂制,其用意是什么,不言而喻。
“三雍不是一座建筑,它是礼制,礼制是儒学的基础,儒学是国政的灵魂,它对朝政所产生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赵松郑重说道,“大将军,如果朝廷采纳了九室明堂制,很显然,朝廷的中兴策畴会渐渐向‘修文偃武’的方向发展,将来,也许就是几十年后,现在的中兴策略极有可能被彻底推翻,大汉可能会重蹈覆辙,再次走向败亡。”
李弘霍然醒悟,说了半天,还是中兴策略之争。
“看样子,这个朝廷要换换了。”李弘冷笑道,“有些人太老了,想法和我们的差距越来越大,该回家享享清福了。”
“明天,请崔大人、郗大人来一趟,我们好好谈谈,想个对策。”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十一章长河落日第四节
明堂之争爆发后,三雍宫的建设随即搁置,但为了不影响重建长安城的进度,长公主以天子名义下旨,拜左车骑将军徐荣为营都大监,将作大匠董昭为营都副监,于秋收后开始征调民夫建设未央宫和修缮长安城墙。
三雍重建关系到礼制问题,礼制问题又和汉祚的命运息息相关,持“今礼”和“古礼”两种观念的大臣们各不相让,朝堂上的争论日复一日。
从争论双方的官吏来看,坚持“今礼”,坚持九室明堂制的大臣们多在外朝,如丞相蔡邕、太尉荀攸、御史大夫刘和、宗正杨奇、廷尉张邈、太仆孔融、将作大匠董昭、光禄大夫钟繇、司隶校尉陈宫等公卿大臣。他们态度明确,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坚持“古礼”,坚持五室明堂制的大臣们多在中朝、内朝,尚书令崔琰、中书监陈群、侍中孙资等人也是据理力争,至死不让。
外朝和内朝再次针锋相对,朝政受到了严重干扰。
长公主在此事上的态度非常慎重。三雍毕竟不是一座建筑,它代表着礼制,是大汉社稷的象征。采用何种明堂制度关系着社稷的长治久安,不能随随便便做出决定,朝堂上的争论是必需的,必要的。
三雍的建设,从孝武皇帝开始,到孝平皇帝元始四年建成,其中历时一百多年,中间经历了无数次的争论。很多大臣、儒士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光武皇帝中兴后,三雍建设也数次反复,直到中元元年(公元五十六年)才正式建成,可见确定礼制的难度之大。
如果采用“古礼”,在三雍建设中采取五室明堂制,那么朝廷的典章制度就要以《周礼》为基础。
(《周礼》原名《周官》,相传为周公旦所作,本朝古文经学大师刘歆始称其为《周礼》。《周礼》分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篇,六官象征天地四方**,体现了“以人法天”的思想。汉时冬官篇已亡,汉儒取《考工记》补之。)
如果采用“今礼”,在三雍建设中采取九室明堂制,那么朝廷的典章制度就要以《礼经》为基础。
(传说《礼经》为周公制作或孔子订定。近人认为这是春秋战国时一部分礼制的汇编,成书应在战国初期至中叶,即是汉时“五经”中的《礼经》。《礼经》分《士冠礼》、《士昏礼》等十七篇,详尽叙述了上古贵族生活各种主要礼节仪式。)
《周礼》为古文经学家所推崇,《礼经》为今文经学家所重视。“古礼”和“今礼”之争,五室明堂制和九室明堂制之争,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今、古文经学之争的延续。
今日朝廷的官学是“新经”,是马融、郑玄等一批经学大家历经数十年,数代人的研究后,融合了今、古文经学两家之长的新经学。在“新经”中,郑玄大师第一次提出了“三礼”之名,认为“三礼”应该并重,要互相取长补短。
(所谓“三礼”,就是《周礼》、《礼经》和本朝经学大师戴圣所编的《小戴礼记》。《礼记》是秦汉以前儒家各种礼仪著作选集,大都为孔子七十子后学所记,有《曲礼》、《檀弓》、《王制》、《礼运》、《中庸》、《大学》等四十九篇。《礼记》反映的基本内容多系先秦古制,亦录有一些孔子言论或其弟子对孔子思想的发挥,但也有个别篇章为秦汉儒生所撰。)
“新经”虽然提倡“三礼”并重,但在明堂制度上,郑玄大师曾在《驳许慎五经异义》中有过精彩驳论,他认为五室是周人的明堂制度,九室是秦人的明堂制度,五室明堂制度要远远早于九室明堂制度。也就是说,郑玄大师有明显的五室明堂制度的倾向。
其实,“新经”对古文经学本身就有明显的倾向,这是因为今文经学自光武皇帝后,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已经和谶纬之学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光武皇帝以符瑞图谶起兵,称帝后崇信谶纬,宣布图谶于天下,谶纬之学遂成为本朝重要的学术思想组成部分,具有很高的权威。流传在世的《易纬》、《书纬》、《诗纬》、《礼纬》、《乐纬》、《孝经纬》和《春秋纬》等“七纬”也成为儒士必修的典籍。谶纬的流行,导致朝廷在用人施政,各种重大问题的决策上,都要依谶纬来决定,而对儒家经典的解释,也要向谶纬看齐,这大大推动了本朝经学的神学化。与此同时,谶纬也导致了天人感应,阴阳灾异等思想在本朝的严重泛滥。
谶纬说白了,就是人为制作,是凭空臆想出来的,它可以被一些居心叵测者利用,拿来散布改朝换代的预言,这在最近十几年表现的尤为明显。“代汉者当为涂高”等谶纬一度传遍了州郡各地。所以张温、马日磾等大臣到了北疆后,曾一度奏请朝廷禁绝谶纬,收缴谶纬书籍,但因为今文经学势力庞大,根基牢固,成效甚微。
今日朝廷如果在三雍建设中采取五室明堂制,以《周礼》做为朝廷典章制度的基础,在“新经”中更倾向于采纳古文经学的治国理念,那么,今文经学将遭受持续的长久的打击,而谶纬之学自然就会成为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这等于公开砸碎了研习今文经学的门阀、世家和士人们的“饭碗”,断绝了他们的仕途,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们当然要誓死捍卫。
谶纬之学流传了两百多年,对古文经学家的侵蚀也非常厉害。这从古文经学的鼻祖刘向、刘歆父子的著述中就能看出来。而刘歆为了帮助王莽篡国,更是公开宣扬符瑞谶纬,所以很大一部分古文经学家也研习谶纬。马融、郑玄、蔡邕、卢植等古文经学大家都是谶纬学的高手。但是,在对待谶纬学的态度上,以马融、郑玄为代表的和以蔡邕、卢植为代表的古文经学家们却完全不一样。马融、郑玄精通谶纬,认为谶纬有害于经学和社稷,应该予以禁止。而蔡邕和卢植却予以认同。
在明堂制度土,蔡邕还著有《明堂论》,他在书中说得非常详细,认为明堂是德治王政的象征。明堂祭祀和布政作用相统一是建立在天人感应的学说上,对九室明堂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肯定。
这就是丞相蔡邕大人和朝中诸多大臣旗帜鲜明地反对五室明堂制的重要原因。
三雍要建,明堂制度要确定,不能久拖不决,长公主为此书告郑玄、胡昭、王剪等各地鸿儒名士,请他们于年底前赶到长安,就明堂制度一事展开辩议,以便朝廷决定采取何种制度重建三雍。
现在长公主犹豫不决,无从取舍。丞相蔡邕等公卿大臣坚持九室明堂制。李玮、崔琰、郗虑等大臣坚持五室明堂制。还有一部分大臣立场不坚决,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处在摇摆之中,其中太傅杨彪最为典型。
以杨彪的资历和声望,他支持那一边显然会对朝廷的决策产生重要作用。关西杨家是今文经学世家,到了杨彪这一代,因为古文经学渐渐复兴,杨彪也开始研习古文经学,他算是一位兼学今、古文经学的大家。杨彪如果支持五室明堂制,他就要和自己的家族作对。同宗杨奇、杨懿和很多杨阀的门生故吏肯定要和他反目成仇。冀州崔家已经因为此事内讧了。崔烈的儿子崔均、崔琰的弟弟崔林都是研习今文经学,而崔琰却师从郑玄,学的是“新经”,家族内部发生激烈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兄弟反目,翻脸了。杨彪老于世故,他不愿意让此事影响到杨阀的团结,于是故伎重施,又是腿疾犯了,又是小中风了,总之不上朝了,也不说话了,闭门不出。
以大司马大将军李弘为首的北疆武人是朝堂上最大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在明堂制度上的立场完全可以影响朝廷决策。但北疆武人和过去一样,在有关政事,尤其是这类牵扯到学术、礼制、国策等大事上,采取了一贯的沉默态度。这其中还有个很有趣的现象,当朝堂上的争论发生后,几乎所有的北疆武人都回家埋头看书,有的还到和自己关系亲密的北疆大吏府上虚心请教。说句实话,对于“今礼”、“古礼”的争论来由和其背后所蕴含的对国祚命运的深远影响,他们的确不清楚。虽然大家都知道“三雍”、“明堂”关系到本朝礼制,但这个礼制对国政策略,对社稷兴亡有多大的作用,他们并没有清晰而正确的认识。
这些年,李弘、鲜于辅、徐荣、张燕等人无时无刻不在督促北疆武人研习经文,增加学识,同时,他们自己也在利用一切机会学习。但会读经文和理解经文是两回事,理解了经文,掌握了经文的精髓,再把这些精髓运用到朝政实践中又是另外一回事,这其中是有天壤之别的。像张温、皇甫嵩、卢植、朱俊这些出则为将,入则为卿的大臣,本来就是凤毛麟角,他们算是人中龙凤,一代也出不了几个。他们在得到朝廷重用之前,也都治理过州郡,参予过朝政决策,从政了很长时间,有丰富的治国经验。他们奋斗了一生,努力了一生,最后才功成名就。
北疆武人一直在各个战场上征战,除了鲜于辅、徐荣、张燕等少数人外,很少有人得到过治理州郡的机会,对政事,尤其是事关财赋收入的比如田制、赋税、盐铁等具体事务,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即使读了经文,在晋阳大学堂里学了很多治国之术,但他们没有实践的机会,没有经验,要想在朝堂上立足,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相反,北疆的士人,尤其李玮、谢明、田畴、田豫这些人,因为很早就参予治理州郡。他们学以致用,十几年来,他们在稳定北疆,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在张温、崔烈等一帮老大臣的指导下,获得了极其丰富的治国经验,已经在朝堂上牢牢站稳了脚跟。
这次北疆武人保持沉默,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内、外朝激烈交锋的时候,北疆武人算是朝堂上的平衡力量,不便激化矛盾。另外一部分原因却是因为自身学识有限,想插嘴都无从插起。这件事对北疆武人的刺激很大,会打仗不行,会读经文不行,知道治国的道理方法也不行,必须要有渊博的学识,必须要有丰富的治国经验。否则到了朝堂上,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像个白痴一样任人摆布。
北疆武人最早师从大儒王剪、襄楷、蔡邕、许劭、赵岐等大儒,学的是古文经学,他们从大儒王符的《潜夫论》里,学到了治国策略和治国方法,这对他们影响非常大。后来郑玄到了北疆后,他们开始学习“新经”,曾在邯郸、晋阳大学堂亲自聆听郑玄、胡昭等大儒的授课,受益匪浅。这次,他们则大开眼界,朝堂上激烈而精彩的辩论仿佛给他们打开了一道通向儒学殿堂的大门,他们突然发现,原来礼制、儒学、国政、国策、国祚命运竟然是密不可分的一体,其中的精彩和玄奥要远远胜过战场上的博弃。
朝堂上爆发争论后的第二天,李弘在府内宴请了郑玄大师的三位弟子崔琰、郗虑和赵松。
大将军仔细征询了五室明堂制的事。如果朝廷在三雍建设中采用五室明堂制,以《周礼》作为典章制度的基础,那么它会不会和郑玄大师在“新经”中关于“三礼”并重的学说产生冲突?会不会影响到“新经”在官学的地位?会不会影响到中兴策略的大方向?具体到新政策略上,朝廷在未来一段时间将会做出何种策略调整?
崔琰说,在“三雍”中采用五室明堂制,和郑玄大师的“三礼”学说并重没有冲突,相反,它非常有助于“新经”地位的巩固。
朝廷以“新经”为官学的时间很短,尚不足十年,“新经”的地位根本没办法和今、古文经学相提并论,也没有办法迅速消除今、古文经学之间长达两百多年的争论。因此,朝廷的当务之急是利用各种办法不断巩固“新经”的地位,维护和提高“新经”的绝对权威,断绝今、古文经学对“新经”的攻击和挑战。只有“新经”的地位提高了,成为大汉官学的绝对权威,今、古文经学之间的争论才会渐渐减少直至消失,今、古文经学才能互相取长补短,互相融合,朝廷的中兴策略和新政才能稳定下来,才能在“以民为贵,隆礼重法”的正确方向上持续推动和发展。
这两年来,中兴策略之争,平叛策略之争,新政政策之争,乃至于定都之争,三雍建设之争,表明上看是策略之争,其实它的背后是权力之争。但权力之争的根源是什么?是官学之争,是学术之争。
无论是研习今文经学的大臣,研习古文经学的大臣,还是研习“新经”的大臣,因为观念、理念的不同,在中兴大业上所采取的策略当然也不同。但只要让自己所研习的经学变成官学,成为大汉的权威官学,那么他们就能控制决策权。控制了决策权,也就控制了朝政,也就能获得自己所需要的权柄。
官学、决策、权柄,这三者是相辅相成,是一体的。
现在“新经”是官学,研习“新经”的北疆士人、北疆武人,包括我们这些师从郑玄大师的弟子、门生都位居高位,我们控制了朝廷的决策权,控制了大汉的权柄。
研习今、古文经学的大臣,包括他们的门生弟子,包括他们的亲族故吏,他们有他们的中兴策略。他们认为我们的中兴策略有明显的错误,会导致中兴大业失败,会把大汉再次推向败亡的深渊,所以他们要抢夺我们的权柄,要剥夺我们的决策权。
如何在不影响朝堂上的稳定,不影响朝堂上的权力平衡,又能轻松自然,以最小代价达到这个目的呢?很简单,改变官学。
当初朝廷在制定中兴策略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官学。官学不能修改,中兴策略就无法得到正确的制定和实施。但当时朝廷中研习古文经学的大吏占据了绝对优势,而今文经学作为大汉两百多年的官学,其地位极其稳固,难以憾动。这时郑玄大师突然到了河北,兼采今、古文经学两家之长的“新经”随即异军突起。在今、古文经学激烈搏杀,两败俱伤的情况下,“新经”出人意料地成为大汉的新官学。
“新经”虽然兼采今、古文经学两家之长,但相对来说,偏重于古文经学。这是它当初能得到朝廷的支持,并成为官学的重要原因。
随着朝廷收复的土地越来越多,朝廷的机构越来越庞大,各地士人也纷纷进入了朝堂,朝堂上研习今文经学的大臣骤然增多。与此同时,朝堂上的权力争夺越来越激烈,中兴大业的推进速度越来越快。而朝廷里研习古文经学的大臣和研习“新经”的大臣在中兴策略上的分歧也越来越大。于是,研习今、古文经学的大臣们为了制定和实施符合自己利益的中兴策略,马上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控制朝廷决策权的以研习“新经”为主的大臣们。
今、古经学两派联手对付“新经”一派,朝堂上的权力斗争随即愈演愈烈。这两年朝堂上纷争不断,也正是因为如此。而这次“明堂制度之争”总算把这场争斗推到了**,双方不争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
争论的结果不是胜就是负,没有平手之说。
如果“五室明堂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新经”地位的稳固毋庸置疑。
官学上的稳固,影响到朝堂就是北疆系控制朝政,控制中兴策略的方向,北疆系的官员将得到大量任用。
如果“九室明堂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新经”的地位将受到严重打击,虽然因为今、古文经学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新经”还能暂时维持官学地位,但它的影响力会急速下降,刚刚建立的权威会荡然无存。而各地公、私学堂很可能会放弃“新经”,转而继续教授今、古文经学。久而久之,朝廷放弃“新经”为官学是一种必然。
官学上失去了权威,作为儒学基础的礼制发生了变化,中兴策略随之发生变化。虽然这种变化暂时对朝堂的影响不大,但随着时间的延续,中兴大业的不断推进,这种变化会逐渐显现,并最终控制中兴策略的大方向。而北疆系也会逐渐失去决策权,并最终失去对朝政的控制。
李弘这次总算彻底明白了。
过去张温、卢植、马日磾等人在制定中兴策略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官学,当时李弘并不清楚它的重要性。后来官学的事出人意料的顺利解决了,李弘当然也就无法进一步去深刻理解。现在,他理解了,但事情已经变得非常复杂了,并不是自已支持哪一方就能轻松解决此事。
在这件事上,董卓曾经犯了很大的错误,最终导致他彻底败北。董卓听信了袁隗的话,倚仗手中的武力修改官学,设立古文经博士,把古文经学也纳入了官学,结果激怒了今文经学士人,引发了流血惨案,继而各地州郡联军讨伐董卓,局势再也不可控制。
官学虽然关系到国祚命运,但它是儒士们的事情,是学术的事情,和武人没有直接关系。武人的介入只会让这场学术之争更加复杂,更加血腥,甚至引发局势的剧烈震荡。
崔琰希望得到李弘的支持,但他的话说得非常婉转,显然他也担心武人的介人会导致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李弘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很欣赏崔琰的谨慎,但现在问题不是武人能不能介入的事,而是如何保证朝堂稳定,如何保证中兴大业不会受到此事的伤害。
李弘考虑再三后,郑重问道:“那么,我如何才能帮助你们?”
崔琰不假思索地说道:“大将军,在此事没有解决之前,万万不能用兵,无论如何都不能用兵。大将军出外征伐,不仅仅是朝堂失去震慑的事,而是大军的安全,社稷的安全。粮草辎重全部控制在朝廷手上,一旦朝廷以大军的安全要挟大将军,大将军怎么办?一旦个别州郡动乱,朝廷自顾不暇,大将军又出兵在外,社稷的安全怎么办?”
李弘心神震颤,脸色微变。
“我知道西疆的事非常紧急,但朝堂上的事更加紧急。事有轻重缓急,请大将军务必三思。”
李弘微微点头,又问了一句,“还有吗?”
“如果大将军愿意,请你约见一次大司农李玮大人和长公主府长史朱筱岚大人。”崔琰说完之后,两眼盯着李弘,眼神极为期待。
李玮在朝堂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势力庞大,直接影响中书监的决策。目前虽然他已表明了立场,但事关朝廷稳定,他极有可能顶不住各方压力而放弃对崔琰的支持。当然了,如果有李弘的绝对支持,那又另当别论。筱岚的作用更重要,目前能对长公主的决策产生影响的只有她,如果长公主迫于形势,早早拿出决断,那麻烦就大了。
在崔琰、郗虑和赵松三人的期待中,李弘终于点了点头,“我找个机会,到李大人府上去一趟。”
当天晚上,李弘书告鲜于辅、徐荣、麴义、张燕、吕布、玉石、颜良、杨凤、赵云、文丑、樊篱、张白骑、张辽、何风等十几位在京武将,详细述说了自己的担忧,告诫他们不要参予“明堂制度”的争论。在朝堂上,只带耳朵听,不许说话,更不许发表任何言论。(按律,大臣们之间没有特殊情况不允许聚会,有什么事只能以书信来往。)
大将军约见崔琰三位大臣的事,显然刺激了朝中的大臣们。朝堂上的争论日趋激烈。
长公主烦躁不安,屡次派人催请太傅杨彪入朝议事,但杨彪百般推辞,就是不去。长公主生气了,手诏大将军李弘,你亲自去一趟看看。如果他不能走,就把他抬来。
杨彪叫苦连天,“大将军,你何必为难我?我去了总要说两句吧?我说什么呢?”李弘笑道,“实在不行,你就装聋作哑吧。”
杨彪驻着拐杖上朝了。他还真能装聋作哑,人家说东他说西,胡搅蛮缠,最后长公主气得一挥手,“你回家养病去吧,不要来了。”
十月下,局势的发展有些失控,大臣们在朝议上本末倒置,该议的事不议,整天在明堂制度上争论不休。接着开始有大臣开始抨击“新经”了。
率先开始对“新经”发难的就是太仆孔融。孔融是兼学今、古文经学的大家,他引经据典,指出了“新经”很多不足之处。接着宗正杨奇也开始了,杨奇是今文经学大家,他的话就难听了,几乎把“新经”骂得体无完肤,最后就差没有说郑玄沽名钓誉了。
崔琰、郗虑、赵松勃然大怒,马上出言反驳。
崔琰三人毕竟小一辈,激动之下,言辞上对老一辈颇有些不敬,而且对今、古文经学的某些驳斥明显措辞不当。这下激怒了丞相蔡邕、太尉荀攸、廷尉张邈、光禄大夫钟繇(洛阳攻克后,他从兖州返回了朝廷)、司隶校尉陈宫等大臣,大家一拥而上,齐声讨伐。
崔琰三人抵挡不住,有些手忙脚乱了。大司农李玮适时站了出来,接着大鸿胪袁耀、京兆尹赵戬,还有朱穆、田畴、田豫、余鹏、谢明等大臣纷纷出言相驳。
朝堂上混乱不堪。
长公主有些吃不消了,她看出局势发展正在逐渐失去控制,随即督请郑玄、王剪等大师加快进京速度,并请大司马大将军李弘出面斡旋,尽可能先稳住朝堂局势。
李弘最近因为西疆和益州的事,和一帮将军们天天在大司马府军议,商量对策,并没有参加朝议。接到长公主的手诏后,他非常吃惊。没想到局势发展这么快,三派经学之间的矛盾转眼就爆发了。
马上就要到年底了,朝廷要做的事太多,如果把时间都耗费在这上面,朝政将被严重耽搁。
李弘马上登门拜访丞相蔡邕。蔡邕初先对李弘约见崔琰等三位大臣很是生气,但后来看到北疆武人先是告假走了一批,然后留在朝堂上的人又三缄其口,一言不发。更搞笑的是武威将军何风竟然在朝堂上睡着了,由此可见李弘还是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关键,及时退出了这场和北疆武人没有太大关系的经学之争,所以他对李弘的态度又大为改观。
李弘劝说蔡邕,说各州刺史、各郡国太守、国相马上就要进京上计(各地方向朝廷呈交计书。其内容为郡国一岁中的租赋、刑狱、选举等情况),事务繁多,还是把“三雍”的事先放一放,暂时搁置争议,没有必要把事态扩大化。
蔡邕叹了口气,“我听说,你又打算出征了?”
李弘笑笑。“是不是子龙告诉你的?他和文姬应该搬出去住,不应该再和你住在一起。”
“我就文姬一个女儿,子龙一个女婿,如果他们都搬出去了,谁来侍奉我啊?”蔡邕笑着摸了摸颔下的白须,“我老了,没有多少年活了,能天天看到他们,听到孙子们的笑声,我就很知足了。”
李弘笑着安慰道:“我看先生至少可以活到百岁。”
“算了,你不要安慰我了。”蔡邕挥手笑道,“当年如果不是你救我,我早死在北寺狱了。这十几年来,我看到文姬嫁给子龙幸福地活着,看到孙子们环绕膝前,天真可爱,我已没什么奢求了。”
“是吗?”李弘一语双关地问道,“先生还有一个最大的期望没有实现,是不是?”
“我看不到了,也许你还能看到。”蔡邕神情渐渐严肃,“明堂制度的事,牵扯甚广,估计你也从崔琰大人那里听说了前因后果,所以我也就不再多说了。这件事我要感谢你,大将军能置身于朝堂争斗之外,能清醒地看到争斗之后的东西,的确不容易。”
“我是朝中之人,就算我想独善其身,恐怕也跑不掉啊。”李弘面带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是当然。”蔡邕说道,“但只要你能看到事情的本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就放心了。”
“所以我打算出征西疆。”
“不行。”蔡邕非常坚决地摇摇手,“出征是下下之策。朝堂上马上就要血雨腥风了,你不能离开长安,更不能出征。”
“我只有出征,才能暂时压制住朝堂上的矛盾,才能避免这场血雨腥风。”李弘望着蔡邕苍老而疲惫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道,“年底一到,各州郡大吏云集京都,事情很有可能失控。”
“朝廷没有财赋。”蔡邕白眉微皱,冷声说道,“你想打西疆,但打西疆需要多少钱?打下西疆后,回迁西疆百姓,安抚西疆羌族,又要多少钱?占据了西疆,我们要守住西疆,要派驻军队,要西迁人口到河湟、河西一带屯田戍边,这又要多少钱?韩遂在西疆奋斗了十几年,为什么最后还要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强行攻打关中?”
“子民,冷静一点,我们打下西疆,占据西疆,并不等于稳定了西疆。相反,是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要想拿下这个包袱,朝廷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可能是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时间,所以打西疆不能急。我们先要做好背上西疆这个沉重包袱的准备,然后再去打西疆。”
李弘暗暗叹了一口气。他一直想试探蔡邕的态度,但现在看来,蔡邕心意已决,朝堂上的这场血雨腥风已经不可避免了。
“我能帮你什么吗?”李弘沉默很久后,恭敬地问道。
“稳住京都,稳住州郡,稳住军队。”蔡邕平静地说道,“只要军队不乱,州郡不乱,京都不乱,就算朝廷乱了,也影响不了大局。”
接下来的几天,李弘又分别拜访太尉荀攸、御史大大刘和、太常许劭、宗正杨奇、廷尉张邈、太仆孔融,最后他走进了大司农李玮的府上。
李玮和筱岚夫妇把李弘引进了书房。三人闲聊了一会儿家常。筱岚说,大将军回去要好好管一下你家的秀儿,她都八岁了,再过四五年就要出嫁了,还象男孩子一样“疯”,无法无天。李弘知道秀儿一定又闯祸了,很是尴尬,“出了什么事?信儿又被打了?”
“昨天右贤王刘冥的儿子刘潭来了,他们几个孩子相约一起去北郊射猎。你家秀儿说射猎没意思,要射就射人。”筱岚还没说完,李弘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李玮连忙阻止筱岚。但筱岚心痛儿子,气呼呼地数落了几句。几个孩子取下箭头,分成两队“作战”。李信不小心射中了秀儿,秀儿大怒,冲上去把李信一顿暴揍,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地回家了。李信回家还不敢说,正好庞德的儿子庞会在,筱岚三两句就把事情始末“诈”了出来,筱岚溺爱儿子,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弘连连赔礼,“这样吧,我收信儿为徒,亲自授他武技。下次再遇到这事,信儿最起码不会吃亏。”
“什么?”筱岚急了,“还有下次?你回去警告秀儿,不准她打我们家信儿。”
“好,好。”李弘和李玮相视苦笑。碰到这种事,两个男人只好任由筱岚骂两声出口气了。
这时筱岚突然反应过来,“大将军,你刚才说话可要算话,不许反悔。”
“我知道。过几天,你让信儿到我府上去住。我既然收他为徒,这孩子就交给我了。”
“那不行。”筱岚马上摇手道,“不行,不行,你家秀儿会欺负他,绝对不行。”
李弘大笑,“你太溺爱信儿了。信儿看上去很文弱,其实他性格很刚强。如果多加磨炼,将来肯定能像他外公一样,出则为将,入则为卿。好,好,随你。不过我如果出征,他可要跟着我,不能再留在家里了。上次,你应该听我的话,让他到洛阳战场上去看一看。”
“颜霸、赵统、庞会那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野,信儿跟他们在一起,每次都吃亏。”筱岚一脸心痛地说道,“信儿如果去了,还不被他们几个当马骑?以我看,小天子给你这样培养,迟早会像你一样,将来不是头豹子,也是头老虎。”
李弘笑道:“当然是头老虎了。”
三个人说笑了一阵,话题渐渐转到朝政上。
“仲渊,朝堂上的事,越来越不对了。”李弘把拜访蔡邕、荀攸等几位大臣的事说了一遍,“我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
“当然有事要发生。”李玮笑道,“如果不是我一直给崔琰几位大人撑着,他们可能已经出事了。”
李弘稍稍沉吟了一下,转头望向筱岚。筱岚从容一笑,“殿下的态度还是很坚决的,要不然她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郑玄大师尽快赶到长安。但殿下显然高估了郑玄大师的影响力。今日无论在朝堂上,还在是经学上,无人可比蔡邕大人的声望和权威。这场论辩,郑玄大师极有可能败北。”
“可有对策?”
“如果杨彪大人和许劭大人能助一臂之力,郑玄大师或有取胜的机会。”
李弘想到杨彪的世故,苦笑摇头。
“大将军,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没什么可担心的。”李玮胸有成竹地说道,“这场论辩的最终目的是打击”新经“,为他们下一步修改官学做准备。但今、古文经学的矛盾根深蒂固,反击的机会比比皆是。现在对于我们来说,关键是如何控制局势,如何以最小代价达到最大目的。”
“他们想修改官学,想控制决策权,想把我们北疆人逐渐赶出朝堂,我们不得不反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场争斗迟早都要爆发。”筱岚说道,“但现在时机不好,此事一旦处理不好就会酿成大祸,所以大将军务必要稳定军队,稳定各地州郡,确保京都的安全。”
“你们的意思是……”
“出征西疆的事要无限期延迟,直到朝堂彻底稳定为止。”李玮断然说道,“大将军适当的时候要离开长安,可以到洛阳,也可以到冀州邯郸,甚至可以巡视大漠。”
“你在长安,威慑力太大。”筱岚看到李弘脸显忧色,急忙解释道,“威慑力太大,也就意味着各方的生命没有保障。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可能挺而走险,出手行刺大将军。如果大将军在长安被刺,事情马上就会牵扯到北疆武人和军队,局势随即一发不可收拾,无人可以控制,包括大将军自己都控制不了。”
李弘想到何进死后的洛阳兵变,想到董卓死后的长安兵变,想到孝献皇帝病重后的晋阳谋逆大案,顿时不寒而栗。
“只要大将军在外,保持对京都的威慑力,长安就出不了大事。即使长安出了大事,也还有挽救余地。”李玮接着筱岚的话说道,“这次经学之争是因明堂制度而起,应该是文斗,如果处理得好,一番惊涛大浪后,朝廷就会平静下来。”
“文斗?”李弘疑惑地问道,“文斗是什么?还有武斗?”
“文斗就是辩论、清议,谁赢了,这场危机就解除,经学各派之间的争斗继续延续下去。就像当年许劭大师跑到洛阳吼了几嗓子,鸿都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一样,但经学各派之间该怎么斗还怎么斗。至于武斗……”李玮迟疑了一下,“武斗就象当年的党锢之祸一样,要死人的,争斗双方都要死人的。”
“没有更好的办法?”李弘越想越是心寒,心有不甘地追问道。
“只有更坏的办法。”李玮苦笑道,“如果用武力,董卓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果借助外力,本朝两次党锢之祸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这是儒士之间的事,是士人们之间的对决。”筱岚用力挥了挥手,神情坚决地说道,“天子也好,长公主也好,大将军也好,都没有必要介入。这场对决的胜负,直接关系到中兴大业的成败,只能赢,不能输。”
在大将军的说服下,大臣们暂时搁置了争议,转而集中精力处理政务。
十月,镇北大将军阎柔从河西送回捷报。
今年开春后,雷子、弧鼎、弃沉等人在武威郡的姑臧、休屠、鸾鸟一线遭到了羌人的前后夹击,形势一度很危急。
四月,柯比熊、步度更带着军队和大量的牲畜从大漠西部的草场重新返回到河西战场,帮助雷子守住了姑臧。但由于张掖、酒泉的羌骑军队从弱水一线顽强进攻,迫使雷子和柯比熊等人不得不两线作战,战局随即出现胶着状态。
七月,大漠雨季结束后,镇北大将军阎柔、右贤王刘冥带着一万铁骑加入河西战场,并沿着长城西上,连克张掖郡的番和、日勒两城,并在弱水一带击杀两千羌骑,顺利攻占删丹、屋兰两城,距离张掖郡的郡治斛得城近在咫尺。
这时,由于战线拉得太长,牲畜和军械供应不上,阎柔不得不命令大军后撤到屋兰小城坚守。
八月,姜舞、穆斯塔法、狂风沙率一万两千骑杀进武威,沿着天穹沙漠南部的长城,悄悄赶到了仓松、鸾鸟一线,并向虹日的羌骑发动了迅猛一击。羌骑猝不及防,折损一千八百余骑,仓惶后撤到金城郡的令居一线。
不久,虹日、铁头、风暴重整军队,再次向武威发动了攻击。
九月,阎柔赶到姑臧,集结了大约四万铁骑,命令雷子带着他们秘密埋伏到姑臧城东三十里外的长城附近,自己带着五千铁骑诱敌,打算伏击羌人。但虹日极为谨惧,每次追到长城脚下即退兵而去。
九月底,阎柔决定放弃姑臧,佯装粮草不足撤兵而去。雷子率军先撤,翻越了亦不刺山,在休屠泽补充了食物和水之后,迅速进入天穹沙漠,再次潜伏到姑臧城附近的长城脚下。
羌人夺回了姑臧,非常兴奋,随后追击,并抢在汉军之前赶到亦不刺山,切断了汉军的退路。阎柔慌不择路,率军向天穹沙漠撤退。羌人中计,被汉军包围,拼死突围。双方死战,直到日落。虹日率军突围逃回了金城郡。汉军斩首四千三百级,占据武威郡。
阎柔在书信中说,大军虽然收复了武威郡和张掖郡四城,重创了河西羌人,但由于缺乏粮草军械,不得不暂时停止作战。为了让留守河西的军队度过冬天,柯比熊、步度更、刘冥等人留下了牲畜和军械,各自带着军队返回了大漠。明年春天,步度更将率领族人迁移到河西,并和我们一起继续西上,收复张掖、酒泉和敦煌。
阎柔在书信中大加赞赏柯比熊,认为柯比熊和他的部下在河西战场连续奋战两年,为朝廷收复河西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最后让他两手空空而回,实在有些对不起人,希望朝廷能给予其丰厚的赏赐。
朝廷接到捷报后,下旨嘉赏河西战场上的将士,并重赏参战胡族各部。
大司马大将军李弘上奏朝廷。
明年,步度更、弧鼎、弃沉、木桃、木李等鲜卑首领陆续率部落迁入河西后,北部鲜卑的拓跋韬和拓跋貉有可能趁机兼并西部鲜卑的草场,因此有必要下旨给漠北都护府都护燕无畏和汉北郡太守赵恒,请他们妥善保护西部鲜卑各部落的领地。在步度更等部落尚未在河西稳定下来之前,大漠上的任何部落都不能占据这些草场,并督请拓跋韬、拓跋貉两位鲜卑首领尽可能出兵河西战场相助,并向河西战场输送一定数量的牲畜。
另外,柯比熊回到中部鲜卑后,因为实力有所减损,东部鲜卑可能乘机脱离柯比熊的控制另建王庭,大漠上的势力平衡可能会被打破。所以有必要督请征北将军鲜于银、辽东都护李溯、幽州刺史牵招、辽东太守公孙度,密切注意大漠、辽东一带的局势,并采取相应的措施继续保持对胡族各部的威慑,确保大漠和北疆的稳定。
长公主准奏,以天子名义下旨,督请燕无畏、赵恒、鲜于银、李溯、牵招、赢秦、公孙续、公孙度等文武大臣,尽力安抚胡族各部,并大力整训军队,修缮关隘,时刻保持对胡族各部的威慑。
十月,凉州刺史皇甫郦上奏朝廷,禀报西疆最新局势。
皇甫郦奉旨撤军上邽退守陈仓后,没有返回朝廷,而是和凉州府的掾属一起,继续待在征西军大营里,准备随时再度杀进西疆。他和西凉叛将一直保持着联系,韩翼和凌孺两人经常写信给他,通报最新的局势,有时也要一点粮食军械。
在朝廷的西疆策略里,对西凉叛军还是有维护的意思。既然先是驱虎吞狼,那总要把虎养肥了,不能让虎吞狼未成,反而被狼吃了。一旦“吞狼”成功,两虎就要相争,那更要养肥西凉叛军这头老虎了,否则西凉给刘备霸占了,麻烦大了。
然而,西疆的形势并没有预料的那样顺利。驱虎吞狼,虎是放出去了,狼却并没有吃掉。相反,两虎还有被狼群分而食之的危险。
赶备率军赶到陇西会合关羽的时候,关羽、庞义的军队已经攻克了鄣县,正在攻打临洮。临洮是通往岷山的必经之路,是参狼羌、白马羌回家的要道。所以雷飙、雨锋在此驻有重兵。关羽攻打此城的意思,也就是切断羌人的退路,逼迫羌人沿着洮水仓惶后撤,以便给自己创造伏击敌寇的机会。
羌人都是骑兵,擅长骑射,和北疆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关羽知道硬拼肯定打不过,只能用计险胜。羌人没有守城的经验,但关羽也没有攻城的器械,只能就地取材制造。但制造需要时间,而羌人显然不会给他时间,所以他攻打临洮是假,诱敌回撤,中途伏击是真。
雷飙和雨锋果然中计,闻讯后率部回撤。关羽、庞季率主力在临洮河中部的龙桑城设伏。羌人的前锋军一千人全军覆没,剩下的羌人调转马头,一溜烟全跑了。
刘备、关羽合兵一处,攻打临洮。临洮的羌人守了十多天,没有看到援军,慌了。这时关羽命令手下把一千颗羌人的人头用矛高高挑起,沿着城池四周纵马欢呼。羌人大恐,弃城而逃。
临洮拿下,大军继续西进,攻克安故城,然后兵临陇西郡治狄道城下。
诸葛亮献策,在临洮河上佯装筑堤,做出倒灌城池的样子。然后又派人在城外山上遍插旌旗,多燃篝火以为炊烟,做出十万大军的假象。
羌人大骇,弃城而逃。
雷飙、雨锋和厉材、差都会合于大夏城。汉人这么快打进陇西,很让羌人吃惊,但羌人并不害怕。他们只要退到河湟地区,凭借地形优势和铁骑的速度,汉人很难击败他们。
刘备乘胜进军,但他很快发现大夏、枹罕一带有大量羌骑,接着关羽的前锋军就和羌人打起来了。关羽大败,损失了一千多人,狼狈后撤。刘备准备不足,粮草也不足,军械也不足,将士们因为连续行军作战,加上水土不服已经疲惫不堪,再战肯定要失败。刘备随即退守狄道,并向武都郡的韦康、简雍催要粮草。
武都郡的郡治下辨,距离陇西郡的郡治狄道有一千五百多里,而且一路上多是栈道和山道,车马行走不便。粮草军械的运输极其困难。粮草军械不能及时送到,而且就算送到了,也难以满足三万大军的连续作战,所以刘备的大军就此停在了狄道,难有作为。
汉军停下了,羌人就活了,铁骑神出鬼没于山林沟壑,频频袭击汉军粮道,刘备头痛不已。刘备书告早就赶到武都郡的张飞,留守武都,不要到陇西会合了,这地方太穷,人多了,大家都会饿死的。
八月,武都郡太守韦端给韩翼送来了粮草辎重。韩翼在翼城、上邽一线部署了少量兵力,然后和张任、杨任一起,西进攻击金城。九月,韩翼先后攻克了榆中、金城,并和陇西狄道的刘备取得了联系。听说刘备已经占据陇西,韩翼有些急了,急忙命令杨秋带着前锋军逼近金城郡郡治允吾。
这时已经到了九月底,天气渐凉,韩翼考虑到此处距离翼城已经有一千多里,粮草运输困难,粮道随时都有可能被羌人截断,于是督军猛攻允吾。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虹日的河西羌被北疆军牵制在天穹沙漠,暂时回不来,谁知虹日在天穹沙漠大败,带着军队杀了回来。河西丢了,他总要找个地方存身,而河湟地区当然是首选之地。
韩翼遭到了羌人的前后夹击,大败,匆忙撤回了汉阳郡的平襄城。因为粮草不够,张任、杨任率军撤回武都郡,并打算返回汉中和巴蜀。
李弘拿到皇甫郦的奏报后,心情很沉重。
驱虎吞狼没有成功,虎太弱,而狼太多。另外给虎提供粮食的汉中和巴蜀好象也有知难而退的意思。如果刘备和韩翼失去了粮草支援,估计西疆局势立即一边倒,那时不是虎吞狼,而是狼吞虎了。
从目前西疆局势可以看出,大军的确没有条件远征西疆,不是军队多不多的问题,而是粮草辎重够不够的问题。丞相蔡邕大人说得对,就算我现在打下了西疆又怎么样?羌人入侵问题得不到根治,西疆百姓的生活问题无法得到解决。而更严重的是,西疆用什么办法屯田戍边?现在还有多少百姓愿意到遥远、荒凉而充满危险的河西、河湟地区屯田戍边?
李弘和鲜于辅、徐荣、麴义、张燕等人商量了很久,觉得只有借助北疆的戍守办法,彻底征服羌人,把羌人迁到西疆,把西疆周边的羌人都变成归属羌人,然后再慢慢通过各种各样的政策,把他们慢慢变成汉人。让西疆人戍守西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办法,虽然这个过程很漫长,充满了艰险和危险,但西疆一百多年的战火不能再延续了,必须想个办法把它彻底解决掉,否则西疆这个沉重的包袱根本甩不掉。西疆的噩梦不能得到根治,大汉的中兴永远都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在李弘的要求下,大司马大将军府的从事、掾属们开始筹划远征西疆一事。
十月,徐州曹操、江东孙权的特使到达栎阳。
毛玠和程普两人被小天子赶离洛阳后,急速返回到徐州和江东禀报。曹操和孙权虽然很愤怒,但面对屯兵于中原的几十万北疆军,他们不得不低头。
两人书奏朝廷,献请罪表。朝廷还是那一套,好言安抚一番,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要求。曹操和孙权大喜,知道河北在洛阳大战中元气大伤,短期内无力南下,胆气又壮了。
这次曹操的特使是荀彧,江东的特使是张昭,都是两地相当有份量的大吏。两人拜见了天子和长公主后,随即被安排到馆驿,和大将军李弘具体商谈受抚一事。
朝廷这种安排,表现了足够的诚意,而曹操和孙权也做了精心的准备。双方在第一次会谈的时候,荀彧和张昭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恢复五等爵位制,提到了“桓、文之功”,其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打着尊奉天子和朝廷的旗号,行割据之事实。
李弘大笑。你们这种伎俩,前几年袁绍已经做过了。你们要求恢复五筹爵位制,其实就是逼着天子和朝中大臣们杀我。但你们想过有,在目前这种局面下,就算我死了,大汉的军队也不会乱,大汉的朝廷更不会乱。我大汉有杨彪、蔡邕、荀攸、许劭、贾诩、李玮、田畴、田豫、傅干等数十员名扬天下的文臣,有鲜于辅、徐荣、麴义、张燕、吕布、玉石、颜良、杨凤、赵云、阎柔等数十员威震四海的武将,有四十万精锐的步骑大军。天子在他们的辅佐下,难道还不能平定天下,中兴社稷?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十一章长河落日第五节
大汉建兴六年(公元202年),十一月。
按照大汉《上计律》,“计断九月”,各地郡县每年度的各项统计数据到九月底截止,到了十月初,各县令(长)要将该县户口、垦田、钱谷、刑狱状况等编制为计簿(又叫“集薄”),呈送郡国。根据各属县的计簿,郡国长官再编制郡国的计簿,上报朝廷,朝廷则据此评定地方行政长官的政绩,予以奖惩。
各州刺史部的上计官吏一般都由长史、治中等主要从事组成,而各郡国的上计官吏则由郡丞为首,带着长史、计曹掾史等一帮僚属上京。
各地奉计的官吏除了要把上计文书送到京师,接受朝廷的审核、询问外,还要参与朝廷在岁首举行的一系列祭祀、庆典活动,所以他们在岁终前必须赶到京师。边远州郡因为距离京师遥远,十月初的时候,上计吏就要动身了。
十一月上,各地郡国上计吏陆续到达京都。
最早赶到长安的是青州平原郡的上计吏。大鸿胪袁耀出城迎接,以迎诸侯王之礼接待,这让上计官吏们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随同平原郡上计吏一起赶到京都的还有太守祢衡。早在去年,朝廷就下旨征召祢衡回京,但祢衡找了一大堆理由,拒绝回京任职。这次京城形势不一样了,太仆孔融数次书信催促,祢衡匆忙回京。
祢衡看到迎宾礼仪规格极高,非常惊讶。“郡计吏抵京,大鸿胪以迎诸侯之礼相待,也只有光武皇帝朝曾经出现过。今日各地郡计吏再享此等殊荣,敢不誓死报效。”
“陛下和长公主殿下说,大汉能逐渐走向中兴,各地州郡官吏劳苦功高,以此礼相迎并不为过。”袁耀笑道,“陛下还下旨,以后郡计吏进京,皆以此礼相迎,不能有丝毫的怠慢。”
祢衡和袁耀并不熟悉,两人稍稍客气了一番,相携进城。
长安城里人声鼎沸,车马川流不息,非常热闹。祢衡在马车上不停地四处观望,“未央宫还要多长时间才能修复完毕?”
“未央宫的重建刚刚开始,估计要到明、后年才能结束。”袁耀指着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今年,朝廷主要重建了高祖、世祖宗庙,修缮了诸府府衙。现在外朝诸府正在搬迁,估计这个月底就能从栎阳全部搬到长安。”
祢衡微微皱眉,脸上显出一丝忧色。陛下和长公主一直待在栎阳宫,那尚书台、中书监、侍中寺三府大吏也就一直在栎阳宫处理公务。此刻朝堂上正是风雨欲来之时,外朝和内朝却分居长央和栎阳两地,泾渭分明,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
祢衡在孔融的信中,已经知道袁耀在经学和明堂制度上的立场,所以两人除了偶尔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以外,各自保持沉默。
一行人到达郡抵寓。郡抵寓是专供郡国上计吏住的馆舍,坐落在长安城西的直城门大道附近,距离未央宫和诸府官署很近,著名的“北阙甲第”也坐落此处。(北阙即是指未央宫北面的玄武阙。这里有少数皇戚贵亲、重臣显宦的宅邸,俗称“北阙甲第”。)
袁耀告辞祢衡,驱车而去,其属官负责安排他们的起居和日程。随同上计吏到京的人比较多,有郡国举荐的“孝廉”或“茂才”,这些人要到郎署任职;有诏令郡国选拔的优秀的中级官吏,这些人供朝廷诸府征辟;还有一些品学兼优的年轻士子,这些人送到太常府,由祭酒安排到太学学习。另外上计吏还带了郡国贡奉给天子的土特产品,这是定制的,必须要给。
大鸿胪府的属官把事情交待清楚了,正准备离开,祢衡把他叫住了,请他把自己送到御史台。返京大臣回来后,首先要到御史台报到,通过御史台向皇帝递交一封述职奏章。祢衡也是初到长安,分不清东南西北。本来他可以请袁耀把自己送到御史台,但袁耀位列九卿,级别比他高很多,他不好开口。
祢衡在御史台见到了陈好。两个人早年在晋阳就相识,彼此谈得来,关系不错。陈好拉着他闲聊了一会儿,并给他介绍了治书御史郗虑。
郗虑三十多岁,相貌很普通,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一团和气。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声音和笑容。他说话很慢,声音很温和,听上去如沐春风,很舒服,而他的笑容恰恰给人一种春风满面的感觉。
初次见面,祢衡冷声冷语,没有给他半分好脸色。郗虑不以为意,说了一番恭维话。陈好很尴尬,送祢衡出去的时候,不高兴地说道:“你还要在京城里混,不能随随便便得罪人。你是不是打算到河西敦煌去做太守?”
祢衡嗤之以鼻,“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看到他烦。”
陈好瞪了祢衡一眼,无奈地摇摇头,“我现在看到你也烦。前段时间,请你回来你不回来。现在长安热闹了,要出事了,你反倒跑得比兔子还快?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回来摇旗呐喊啊?”
“正是。”祢衡直言不讳,正色说道,“益谦,过一阵子,我们就要正面交锋了。你敢不敢和我在朝堂上唇枪舌剑,正面对决?”
陈好上下看看他,忽然哈哈大笑,接着脸色一冷,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做梦。我宁愿对着墙壁说话,也不愿和你辩一个字。”说完他转身就走。
祢衡捧腹大笑,冲着陈好连连挥手,“大斧,把我送到孔大人府上,我不认识路啊。”
“没空,自己找去。”
十一月中,除了幽州和并州北部郡国外,其它诸如冀州、兖州、青州、并州、司隶等地的大部分郡国上计吏陆续赶到了长安,并开始向丞相蔡邕大人呈送计簿,禀报具体情况。
本朝由丞相负责受计书,到了孝哀皇帝元寿两年(公元前二年),改丞相为司徒,司徒随即负责受计。尚书台权重的时候,皇帝常常亲自或委托尚书台负责受计。
丞相受计后,要和“中两千石”以上大吏(即三公九卿)一起审核上计文书,并征召郡国上计吏详细问询。
为了确保计书中呈报的事实与数字准确不误,尽可能杜绝造假违律之事的发生。《上计律》对计书统计中所发生的差错定性为“书误”和“实误”两种。“书误”即笔误,略加责罚。“实误”就是造假、欺骗朝廷,隐瞒罪责,如经查实,惩罚极为严重。各地郡国太守、国相为此非常慎重,对各县所呈上的计簿都认真校对、核实,还要求各县在呈送计簿的时候,将其中某些项目的明细账目另列清单(又叫“牒”),作为附件一并呈上,以备郡府直接复查、审核。
各地郡国为了“上计”要忙碌很长时间。而大汉有一百多个郡国,每当到了年底,朝廷也是忙得团团乱转,丞相府的掾属甚至都是通宵达旦地工作。现在朝廷直接控制的郡国只有五十二个,不过由于大汉处在战乱时期,军政事务非常多,各郡国的上计数量很大,朝廷审核的难度也很大。相对来说,审核的时间也相应较长。
在各郡国的计书中,朝廷主要审核的是人口增减,土地数量和土地分配,财赋的收缴和支出,赈济贫困等等直接关系到国力增长和社稷稳定的一些重要情况。
十一月下,朝廷在甘陵国的计书中查出了问题。
甘陵国相许混在计书中的奏报有多处和朝廷掌握的事实存有差距,和冀州刺史邢颙在计书中所提供的数据更有很大出入,尤其在“职分田”数量、兵户可垦田数量、赈济和兴修水利支出费用上有明显造假现象。
太常卿许劭是许混的父亲。丞相蔡邕奏请天子,请许劭即刻回避,不再参予上计的审核。另外,把此案移交廷尉府,羁押甘陵国的上计吏,详细查询。
与此同时,御史大夫刘和上奏弹劾甘陵国相许混,说他在郡国贪赃枉法,目无法纪,今造假计簿,形同欺君,罪在不赦。恳请天子即刻下旨,让冀州刺史邢颙赶到甘陵国,抓捕许混,以免许混得到消息后,和手下串通一气,销毁证据。
长公主仔细考虑后,驳斥了刘和的弹劾奏章,认为此案在没有彻底查清楚之前,不能妄下断论。不过为了有利于查案,长公主还是以天子名义下旨,让邢颙赶到甘陵国,暂时羁押许混。
这事发生得非常突然,不但许劭措手不及,没有任何疏通说情的机会,就连大司马大将军李弘和大司农李玮等人也是极为意外。现在许劭因为儿子陷入了困境,当然不敢再极力支持郑玄了,那么,丞相大人下一个要对付谁?杨彪吗?
十一月底,朝廷在上计审核中再度查出问题。
弘农郡太守杨懿在上计中禀报的全郡吏员人数远远超过了实际人数,其目的是为了多占“职分田”,为自己和下属谋私利。而更为严重的是,他虚报安置流民的人数,伙同僚属侵吞朝廷财赋。
朝廷为了妥善安置流民,不但要求各郡把流民就近入籍定居,分配土地,还要求各郡赐给流民宅院居住,赐给他们农具和种子等农耕物资。各郡县安置的流民越多,朝廷调拨的赈济财赋也就越多,朝廷嘉奖给郡县官吏的赏赐也就越多。今年大军收复了洛阳,弘农郡和河南尹都要安置大量流民。按照惯例,碰到这种事,郡国府衙或多或少都要虚报一点人数,一方面可以给郡国库房添一些钱粮,二来也可以给郡国大小官吏谋点福利。但杨懿胆子太大了,虚报人数太多,很快便给查了出来。
弘农郡的上计吏倚仗自己的上司是杨阀的人,拒不承认。现在杨家家主杨彪是太傅,同宗杨奇是九卿之一的宗正,权势倾天,怕什么?
司隶校尉陈宫马上举证,事实确凿,弘农郡的上计吏大眼瞪小眼,嚣张不起来了。
御史大夫刘和上奏弹劾弘农郡太守杨懿,恳请天子下旨,让司隶校尉陈宫赶赴弘农郡,把杨懿抓到廷尉府受审。
长公主暗暗吃惊。在明堂制度上,杨懿是站在丞相蔡邕这一边的,但现在丞相蔡邕为了不让杨彪帮助郑玄,竟然翻脸不认人,把杨懿推倒了。杨懿是杨彪的同宗,推倒杨懿,等于警告杨彪,不要激怒朝廷,否则朝廷可以把杨阀打得狼狈不堪。杨彪是杨阀家主,杨懿出了事,他的面子丢大了,暂时也只好躲在家里,免得遭人耻笑。
至于杨懿,他在天子脚下欺上瞒下,营私舞弊,未免太过张狂,迟早会给杨阀惹来祸事,乘着这次机会把他赶回家,对杨阀是个保护,而支持蔡邕这么做的显然就是杨奇。杨奇和杨懿虽是同宗,但关系一直不好。另外杨彪这个家主也处处压着他,几十年了,让他觉得很窝囊。此次正好一箭双雕,两个问题全部解决。等到将来朝堂稳定了,朝廷需要杨阀出力的时候,自己位列三公不成问题。
长公主渐感不安,她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她仔细征询了筱岚、陈群、刘放等大臣的意见后,最后还是决定下旨羁押弘农郡太守杨懿。
在半个多月的时间内,朝廷接二连三查出两个郡国的上计存在严重违律,九个郡国的上计存在不同程度的“实误”。一时间,长安城内气氛紧张,各郡国的上计吏们惶恐不安,担心自己被查出问题,也被关进廷尉府大牢。
十二月上,长安传出一个更加轰动的消息。
兖州刺史部的上计和济阴郡的上计都给查出了问题。兖州刺史丁立和济阴郡太守朱魭在安置流民和赈济贫困这两件事上贪赃枉法,狼狈为奸。两人不仅联手欺骗朝廷,诈取财赋,还伙同兖州部分门阀富豪私下买卖土地,从中牟取暴利。
兖州刺史丁立是前太尉朱俊的弟子、大司农李玮的同门。济阴郡朱魭是前太尉朱俊的儿子、大司农李玮的小舅子、中书左令朱穆的弟弟、长公主府长史朱筱岚的哥哥。
丞相蔡邕大人急奏长公主,请大司农李玮回避,不再参予上计的审核。请中书左令朱穆、长公主府长史朱筱岚回避,暂时不再处理政务,全力配合廷尉府调查。
御史大夫刘和上奏弹劾兖州刺史丁立、济阴郡太守朱魭,恳请天子下旨,立即派使者急赴兖州,抓捕丁立和朱魭,押回长安,交付廷尉受审。
长公主看到奏章后,顿时寒意四起,浑身冰凉,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的不祥预感得到了验证,狂风暴雨已经扑面而来,挡都挡不住了。
她第一次感到了相权的强大威力,感到了皇权的致命弱点。
任何权力都有利弊,皇权和相权虽然互相制约,但也互补长短。当双方达到一个平衡点的时候,朝堂上也就稳定了。现在,朝堂上的权力制衡不是皇权和相权的制衡,而是皇权、相权和兵权的三足鼎立,这本就是一个畸形的官制,是特殊形势下的产物。它的存在,使得朝堂上的权力可以互相制约,却无法互补长短。权力只有制约,没有互补,它的平衡就是一种假象。当外力入侵的时候,假象碎裂,剩下的就是三者之间的互相残杀,没有任何退缩的可能。谁退缩,谁就会遭到其它两者的攻杀死于非命,而剩下的两者还会继续厮杀,直到剩下唯一的一个。
今日的朝堂就陷入了这样的死局,而解救的办法就是把入侵的外力赶出去,也就是在三雍建设上采取五室明堂制,让这场狂风暴雨立即停下来,把损失降到最低。
长公主手诏丞相蔡邕、大司马大将军李弘,即刻赶到栎阳宫议事。
长安,大司马大将军李弘闻讯后,马上派傅干急速赶到大司农府和李玮见面,查问具体情况。
“仲渊兄,此事是真是假?”傅干焦虑不安,“大将军让我问你,请你务必说句实话,镜明兄(丁立)和仲平兄(朱魭)是不是有贪赃枉法的事实?”
李玮脸色阴沉,沉默了很久,突然他一拳砸到案几上,愤怒地说道:“没有,他们没有贪赃枉法,他们没有往家里拿一个钱。但现在的事实是,他们的所作所为的确违背了律法,所有证据都表明,他们的确贪赃枉法了。”
傅干愣了一下,没有听明白,“仲渊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镜明兄(丁立)和仲平兄(朱魭)既然没有中饱私囊,清清白白,那怎么又会有贪赃枉法的事实?”
李玮苦笑,连连摇头。“任何一个政策的最终解释权都在朝廷,州郡府衙如果理解错了,或者朝廷故意让你理解错了,那你就算有一百张嘴,也无法还自己一个清白。”
新田制中,朝廷对各类土地有个详细规定,在提封田(即田亩总数)后,分别列出了“邑居道路,山川林泽,群不可垦田,可垦不可垦田和定垦田”。问题就出在“群不可垦田”和“可垦不可垦田”之上。
群不可垦的土地虽然不宜农耕,不过它可能拥有丰富的矿石,可以种植桑树果树等树木,可以放养牲畜,而田赋负担则按照普通良田数量计征。所以即使早期投入比较大,但它的回报要远远大于农耕,因此一般有钱人会主动要求购买或者租种这些土地。
可垦不可垦田一般指未垦地,劣质的。
这两类地在授田的时候,一般是加倍,再倍,甚至三倍五倍授给农夫,但因为目前兖州基本上属于富乡,地多人少,所以这些地没人要。
朝廷为了增加赋税,曾下旨各州郡,这两类土地可以卖,并给了一个参考价格。兖州有钱人多,第一次出卖这些土地的时候价格又很便宜,因此许多人买了。他们在土地上投了大量钱财,结果回报非常高。大家尝到了甜头,又要买,而价格当然是水涨船高了。土地回报高,涨价了,而土地的数量还是有限的,于是有人卖,有人买。
但朝廷认为,这些土地中的一部分后来变成了可垦地,土地性质变了,属于严禁买卖的土地了,而州郡府衙还在放任和怂恿,甚至亲自参予其中的买卖,那就是知法犯法,是严重违律。这就是丁立、朱魭和兖州部分门阀富豪私下买卖土地,从中牟取暴利罪名的由来。
傅干明白了。这事如果按《田律》来说,的确违律,除非朝廷根据兖州发生的特殊情况重修《田律》,或给《田律》的某些条款做出解释,否则丁立和朱魭的罪名算是背定了。
“那朝廷说,两位兄长在安置流民和赈济贫困两件事上蓄意榨取朝廷财赋是怎么回事?”傅干问道。
“安置流民,自然要予以赈济。赈济贫困,也要予以赈济。但这两个赈济不一样。”李玮叹道,“孝文皇帝曾提出‘方春和时,则赈济孤独穷困之民’,这句话后来成了大汉律,就是‘行春’。每到春季,各州郡大吏都要振救乏绝,以救济贫困农户,但赈济贫困只是地方大吏的一个仁政,是地方大吏的一个政绩,数量是有限的。而安置流民则不一样,只要是流民,都要赈济,而且无论何时都能赈济,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
“兖州才稳定两年,穷苦百姓多,靠‘行春’,赈济贫困杯水车薪,于是他们乘着今年叛军打进兖州的机会,向朝廷虚报流民数量,获得了大量赈济钱粮,所以蓄意榨取朝廷财赋的罪名也就落下了。”
傅干傻眼了。两位兄长虽然没有往自己家里拿一个钱,但违律却是铁板钉钉的事。
“这就是相权的威力,这就是丞相的权力。”李玮神情冷峻,恨恨地说道,“一条律法,他向左解释,可以让你生,向右解释,可以让你死。”
“仲渊兄,那可有解救之策?”
李玮冷笑一声,“既然拉开了弓,那就没有回头箭。要想救下镜明和仲平,只有拼到底了。你是司马懿的妹夫,你觉得他能信任吗?”
“仲达?你找他干什么?”傅干吃惊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