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付知远相询,老农笑着道:“这不是明摆的事吗?还要说吗?”
付知远道:“还请老人家示下,这修堤之事,与你们老百姓也有好处,为何都不愿去呢?”
老农开口道:“唉,官府派役太重,以往派役,卫所军户不应役,士绅不应役,唯有咱们民户应役。我们集沿河最近,官府里虽有减免咱们地租,但役却更重。”
“派役重,咱们老百姓只能逃荒,而当官只会裁乡并村,人走得越多,没有走的人就遭了殃。我们集沿河,每年官府挑河,疏浚,草梢,夫柳,第一个想到都是我们集。”
付知远面色凝重,旁顾左右见县里官员都垂下了头,然后向老农问道:“那为何今年不同了?”
老农喜道:“今年我们集派役不过去年三成,官府主要自己雇役修河工,我们村后生去堤上干两个月活,就可支一两二钱银呢。”
“遇工期紧时,咱们每抬一筐上或每挑一担士,官府的人当场给咱支付工钱,我这把年纪也卖了把气力,家里农活不紧时,去堤上干了五六天,赚了三百多个铜钱。”
付知远点点头,一旁顾知县道:“这叫现钱士,老百姓交跑买现钱土,干多少活赚多少钱。”
付知远点点头道:“这很好,是何人想出这个办法?”
顾知县道:“是昔日刘河台修太行堤是用的。”
付知远点点头,然后道:“老人家,你们县尊是个能臣啊,老百姓有福了。”
老农闻言笑呵呵,却不说话。
付知远察言观色闻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老农道:“前任知县就是个大贪官,贪污的事不去说他,仅仅是去年征役逼死了不少人。至于眼下的知县嘛……是个好官,但眼下咱们老百姓能过日子,却都是托了林青天的福啊!”
“哦?林青天?哪个林青天?”
老农笑着道:“就是状元公啊,林青天不仅文章作得好,更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是他宁可让官府出钱修堤,也免去了我们县大多数派役。咱们数万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啊。”
付知远闻言略有所思。
这时老农感慨道:“这修堤的事,来来去去多少官吏,但只是来捞一笔钱就走,唯有林青天将咱们老百姓修堤,当作自己家的事,放在心底。小老儿还记得那一天他来我们集里,就在村口在亭子里对我们老百姓说,皇上派他来这里当官,就是要他给咱们老百姓修一条好堤,一条一百年不被冲垮的好堤,让我们河南的老百姓世世代代都能住在河边,安居乐业。”
“林青天不仅话说得好,人家还真实心实意给咱们老百姓办事。从那时起,小老儿就天天往堤上看,看看这堤什么时候修好。咱们河边上的老百姓,都给大水糟蹋苦了,小老儿八岁那年,爹娘,哥哥姐姐就是给大水冲走的。若是林青天真能把这堤,在小老儿还没入土前建好。我就去堤上走一走,看一看,将来还要把坟头修在堤上,下辈子守着这堤。”
众官员们闻言都是触动,几名官员还留下泪来。
付知远握住了老农的手,对左右官员道:“这修堤之事,沿河的老百姓是比谁都迫切,不然大水一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古人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修堤之事,老百姓不比当官的更迫切吗?但之前本府派役之事,却令沿河百姓家破人亡,人人逃役,此谁之责乎?”
众官员们垂头默然。
付知远对老农道:“老人家,此事是朝廷对不住你们啊。”
老农吃惊道:“你这话说的,你是官差?”
左右随从皆笑,付知远点点头道:“不错,我是官差,以后官府再有胡乱派役之事,你直接至府城府衙大堂找我,我随时都在。”
这时顾知县道:“启禀府台,本县以往是河役甚重。但今年减免派役,都是林司马之功,正是如此,沿河百姓方有富裕民力,不受征役之苦,故而埋首农桑,方有眼前这丰收之景。”
付知远闻言略一沉吟,然后道:“我们看过大堤再说!”
而此刻林延潮在同知署里,正看着付知远的履历,这是丘明山托人搜罗来的。
林延潮视其履历乍看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看却看出了点明堂。
付知远二十岁进士两次不第后,就以举人出身去山西任教谕,任了数年教谕后,考取了进士。
当时中了进士后,要拜见首辅,诸进士于首辅门人皆奉上门包,独他不给。他的同年以为他家贫,欲替他给,但付知远不肯,反而当着门子言道,岂有进士巴结于一门童的道理。
然后付知远为他的年轻付出代价,被丢去云南任推官。三年任满,清积案,却不得上官赏识,只是平迁知县。
复又为三年知县,有政声,方迁广西某地任知州。这时他的同年不少已为科道,或者京职。
然后付知远抱病在家修养了一阵,方才起任南京太仆寺丞,然后又任南京户部员外郎,时苏,松洪灾,百姓无家可归,他未经请示朝廷,私开仓米赈灾被御史弹劾,但此举为首辅高拱赏识保下。
众人以为付知远要凭高拱赏识飞黄腾达时,万历元年高拱倒台,张居正为首辅。
付知远后在山东,陕西任知府,打压豪右,劝科农桑都有政绩,但却因高拱之故,吏部就是不肯保举他,最后兜兜转转来到了河南。
林延潮按下付知远的履历,心想这付知府到底是如何官员?
正说话之间,陈济川入内禀告道:“老爷,打听不到府台去向。”
林延潮拍案道:“不是叫尔派了几个精干之人,盯梢住吗?”
陈济川额头渗汗道:“回禀老爷,是小人之过,付知府似料到了老爷会派人盯梢他。故而官轿仪仗一样没动,带着随从从城南车马行雇了车就出城了。”
这时付知远在随从搀扶下,登上大堤。
远处河水滔滔,浊浪一道道地拍击在缕堤上。
缕堤与遥堤之间留着大片淤地,前后各有一道格堤连接缕堤与遥堤之间。
缕堤下有数个涵洞,涵洞不断出水,从河边引水灌至缕堤,遥堤包围的淤地里。现在十数名河工正在沿着缕堤巡查缕堤。
顾知县立即命人将这些河工叫来。
付知远先视察堤顶,当时河弊甚多。
官员为了伪造修堤,故意将旧堤顶上削去,刨松,再把松土搂下盖在堤坡,冒充新土,俗称“剃头”,或者铲去堤根旧土,将松土翻上盖在堤坡冒充新土,则被称为“修脚”。
这等行径合并称为“剃头修脚”。
付知远当下吩咐身后十几名随从立即查堤,若有疑问之处,当场拿出锄头抛开堤面。
虞城县的众官员都是心道,此举也太较了真,丝毫不给人留余地。
倒是顾知县看得明白,这付知府实是厉害,并没有轻易听信方才官员百姓的话,而是亲自到堤上眼见为实。眼见为实也就算了,还要刨根问底,若林延潮真的在河工事上动手脚,肯定瞒不过此人。
不久随从禀告道:“启禀老爷,堤坝都是刚刚翻修的无疑,属下找几处堤面抛了下去,用得都是好石好料,堤工也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付知远闻言肃然。
“只是小人奇怪,小人巡视堤外,都没见到取土的土塘。”
付知远向顾知县等官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知县心底忐忑然后道:“这下官不知,还是问过河工再说。”
不久河工来此,付知远先问道:“你们这是在作什么?”
河工向付知远解释道:“此乃是的放淤固堤,待水漫到半丈,即将涵洞堵上,过几日天晴日头一晒,就能积三尺淤。用这淤土包堤筑坝胜过沙土十倍。”
“这堤都是用淤土筑的?”
“咱们河工修堤,向来是有淤留淤,无淤找淤,这缕堤一建,随处可取淤土筑坝,省却人工无数,待至九月还可在堤内种淤田。”
付知远闻言恍然,原来这是堤内取土,难怪没见土塘。
一名随从质疑:“为何要等至九月方能筑堤?建缕堤建高一些,不久可以收两季了吗?”
“那不成,此举反而危害大堤,前一任河工就有人那么干,但是给司马老爷拿了……”
付知远捏须道:“此事你与本府仔细说说。”
“是,府台,事情是如此的……”
如此付知远在虞城县,巡视河工足足一日,次日方返回府里。
林延潮听说付知远回府后,当下二话不说即去府里打探消息。
待行至府衙门前,林延潮刚刚下轿,就看见数名书办从刑房里走出,手中拿着榜文,浆刷,准备至八字墙前的告示榜前张贴。
这几名书办见了林延潮轿子,立即来至林延潮面前,一并行参见之礼。
林延潮随口问道:“何事张布榜文?”
书办回答道:“回禀司马,是于这一次府台于河工弊案的处置告示!”
哦?
林延潮直接从书办手里取过榜文过目……
而在山东济宁的河道衙门里。
河道总督李子华将手中的老坑端砚砸在地上,对着手下怒叱道:“好个付知远,区区一介太守,也敢与本督叫板,你这官是当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