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结婚之前,我们一大家子住在一起,靠近海边。这里在没开发之前属于城市里的村庄,乱石滩上全是高低不平的砖石房。
我家就在这片砖石房的中间,是唯一的一个青砖绿瓦大宅院,小时候看来很气派。
这是一个老式的四合院,一共住着三户人家。
我们家的位置最好,在中间,一共三间屋子,北边两间住人,南边那间太潮湿,属于俗称的“倒屋子”,我们拿它当储藏室。后来这里搞开发,四周建起了很多楼房。因为这个院子以前住过一个挺出名的戏子,属于名人故居,所以一直留到了现在。
砖石房后面有一处很大的山坡,跟我姥姥家村后的山坡一样,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草。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去那里静坐着看南边的大海,看一层一层推过来的海Lang,看那些纸片一样漂在海面上的海鸟,看累了就躺下,鼻孔里全是海腥味,满眼都是云彩。小的时候,我也很喜欢躺在姥姥家村后的山坡上看天,心像天空一样纯净。我不太合群,喜欢一个人呆着。夏天,村子里的小朋友在山坡下的水塘里嬉闹,我脱光了衣服在草地上躺着,阳光照着我的肚皮,照得***暖洋洋的,让我有很多不属于童年的遐想。我不感觉孤单,不喜欢被人打扰。
长大以后,我的这个脾气依然没改,经常一个人爬到后山坡上,在四顾无人的情况下,光着身子晒太阳。
现在那片山坡没有了,改成了别墅区,唯一可以看出从前模样的是一处铺满草皮的高尔夫球场。
以前的这个院子很清冷,住的都是老街坊。后来进城做生意的多了,我妈就把那间“倒屋子”租给了一个卖猪头肉的,那人是个木讷的罗锅腰儿,脸跟鞋底子一样无精打采。他的老婆孩子有时候也来住上几天。印象当中,他老婆很能絮叨,一来就走门串户地说张罗锅没有本事,他们村出来的不少人都在老家盖了大房子,她家还住茅草房。他有个女儿,那时好像有十几岁的样子,长相很秀气,性格也乖巧。
甄七家跟我家紧挨着,西边的两间厢房也是他们家的,现在租给了一家卖大饼的。
东面那家早就搬走了,甄七说,现在那边住着娘儿俩,“卖肉”的,也不知卖的是什么肉。
出了四合院,前后左右全是楼房,中间夹着一条小胡同。胡同里相当热闹,除了几家小得像鸡窝的临时饭馆,还有卖熟食的,修鞋的,烤肉串的,修理自行车的,崩爆米花的,卖煮玉米的,卖烤地瓜的,人声嘈杂,一派人间烟火。尤其是到了晚上,这里热闹得像赶庙会。据说这条胡同里也有黑社会,收那些生意人的保护费,问甄七,甄七说,那不是我啊,是工商税务和城管。
我搬回来一个多月了。
回家那天,天上下着很大的雨,我妈说,下过这场雨就该冷了,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不上热的就该得病了。
我说,我就是想来家吃热乎饭呢。
可是没吃几天热乎饭,我妈就走了,因为我哥哥在外面买了房子。我哥说,咱妈习惯跟我们在一起了,你工作又忙,照顾不来,这边的房子你先住着,以后拆迁,咱们兄弟再分。我说,房子是咱妈的,咱妈只要活着就不能分,我属于暂住。我哥哼哼两声没说什么,拉着老太太走了。我妈一路走一路抹眼泪,好像是在絮叨我傻,孩子让给别人,身边又没有个女人,早晚会疯掉。我不敢看她的背影,蹲在门口一个劲地咳嗽,冷汗都出来了。我打算好了,等我跟舒梅把关系定下来就接我妈过来住,我活了大半辈子,没尽一天孝心,净惹我妈操心。
那天上午,刘朝九过来看我,埋怨我不把老人留下,太自私。我说,我怕我妈在跟前会操心死,将就我的现状。
刘朝九说,那就赶紧把舒梅糊弄上床,女人只要一上床就死了心,巴不得赶紧结婚,那时候你就把你妈接过来一起住。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知道,这年头,爱情已经进化到可以讨价还价,互相欺骗,并且互使鬼秤,缺斤少两的地步了,而亲情不能,亲情永不掺假,无法挣脱和回避。世上有一个真正爱我,关心我的女人,她是我妈……鼻头一酸,我转话道:“你跟嫂子怎么样了?”
刘朝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笑笑,不想说什么了。
刘朝九傻坐了半天,哼哼唧唧地念叨:“以前她不是这样的,清纯又羞涩,还会伺候人。我以为幸福生活从此算是开始了,谁知道,就此钻进牢笼,成了奴隶。现在我明白了,当初我想收养一只依人的小鸟,没想到被这只修剪过羽毛的老鸹给骗了。好比满街都是新鲜鱼,可我偏偏抓住一条臭了的,想吃不能吃,想甩甩不掉,就算甩掉了,手里也有了臭味。罢了,我打算好了,让她闹,早晚一纸休书……”
“那就赶紧的,”感觉他这些话有些好笑,我故意逗他,“你看我,离了,前途不是一样光明?”
“你少刺挠我……”刘朝九垂下脑袋,念咒似的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英语,猛然昂起头来,剑指向空,愤然唱道,“大风起,云翻日避,望长空,我心戚戚,何日重振雄风?抚剑问自己,呜呼,雄心不再,踏马勒戈壁!”
我一怔:“老刘,我怎么听着你后面这句好像是骂人的?”
刘朝九冷笑道:“文盲。MelleGebi,形容天下太平,不再用兵,也就是说,我刘朝九以后做个死尸,坚决不跟臭**斗了。”
我不怀好意地唏嘘道:“人常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应该立足现在,展望未来。”
刘朝九横一下脖子,忿忿地说:“谁想整天闹不痛快?你不知道,打从我跟王莲芝结婚,她就没有一天消停日子给我……不提了,不提了!如今我泯然众人,风光不再,混迹于鸡鸣狗盗……啊,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所以,磨难将使我重获新生,离!”
“照这么说,王莲芝这次是真的把你给惹毛了。”我笑道。
“这次我是真的豁出去了!”刘朝九猛地一挺胸脯,“党教儿做一个刚强铁汉!不屈不挠斗敌顽,不怕浑身筋骨断……”
“你还真的想走离婚这一步?”尽管我盼望他离婚,也好有个作伴的,可是真正面临,我还是有些不忍。
“离!”刘朝九咬牙切齿地说,“再不离的话,我早晚会被她给折腾死……你知道不,前几天我回家晚了,他竟然把门反锁着不让我进去,我在外面求她,她竟然放出话来,说,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来,在外面得梅毒长大疮,最好让艾滋病烂死你,让蛆拱死你……算了,不说了,一言难尽……马勒戈壁的,是谁把她整成这样的?我?还是生活?反正不是三鹿奶粉,她不识货,也喝不起。”
看来这家伙是铁了心想要离婚了,我说:“离了以后,孩子归谁?房子、存款呢?”
刘朝九面目扭曲,似哭似笑,就像一只被猫糟蹋过的老鼠:“不要了,我啥都不要了,都归她。”
“要是真的走到那一步,你还是得把孩子弄到身边,别像我,孤家寡人,很寂寞的。”
“我跟你不一样,你跟你儿子感情深,我不行……”刘朝九瞥我一眼,打住了。
他说得没错,刘朝九的儿子从小跟他爷爷在乡下过,这几年才上来的,我不一样,小柱子基本是我照看大的。小柱子一下生我就失业了,本想再去找份工作,李晶晶说,孩子已经下生了,你就别去上班了,在家看孩子不也算一份工作?我想,也是,李晶晶工作忙,我们又雇不起保姆,干脆我暂时在家看孩子得了。于是,从下生到上幼儿园,小柱子一直都是我在照看着。跟李晶晶冷战那阵子,李晶晶冷不丁提起我是个窝囊废,连老婆孩子都养活不起,我跟她犟嘴:我照看孩子省下的钱不算收入?李晶晶嗤之以鼻:你是个土鳖。土鳖这个名词伴随着我,伴随着小柱子好多年,我觉得我们家就是一个土鳖窝……后来我不土鳖了,我找到了现在这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可是我的家却没了。
“能不离还是不要离,”我攀着刘朝九的肩膀说,“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有个完整的家对自己、对孩子都是莫大的幸福。”
“你别劝我了。早在几年前我就想跟她离,牵扯到孩子是一方面,主要是怕离了以后身边没有个女人不好受。现在不怕了……”刘朝九朝我yin邪地一笑,“我跟袁妤,就是你上次去找我看见的那个小袁,我跟她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
眼见得他油盐不进,我干脆让他出去买酒,中午一起喝点儿。
刘朝九走到门口,猛一回头,嗓子亮得就像赶马车的帕瓦罗蒂:“离!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我吓了一跳,感觉头发都竖起来了。
刘朝九刚出门,甄七气喘吁吁地来了,进门就嚷:“还有没有点儿阶级感情了,说走就走?”
我问他这是跟谁生气?甄七猛地一甩胳膊:“还有谁?张小凤这个忘恩负义的柴禾妞儿!”
我拉他坐下,问:“张小凤是谁,怎么听着像个戏子?”
其实我知道张小凤是张罗锅的女儿,甄七在惦记着人家呢。
甄七这小子随他爹,色鬼托生的。
听老辈人说,甄七他爹非常好色,文革期间工厂之间搞串联,他作为工宣队组长,趁机把别的厂里一个寡妇给上了。那个寡妇同时还勾搭着另外两个人,目的是让人家帮她养活瘫痪在床的丈夫和天生痴呆的儿子。传说有一次他揣着十斤粮票去找那个寡妇,正好碰见寡妇家里有别人,打起来了。结果,三个人被一起逮到了缝纫机厂。寡妇脖子上挂破鞋,两个男人一个脖子上挂着五斤大米,一个脸上贴满粮票,站在台子上接受批判。因为态度不好,甄七他爹被人押着游街,一路背诵《老三篇》: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甄七他妈可怜他,就跟他一起游街,都上瘾了,每天都游。白天游街,晚上也不闲着,肉枪脂盾战得**迭起,下面放电上面还不忘充电,一个劲地背诵:一个高尚的人……嗯,一个纯粹的人……哦,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白天丢人,晚上累人,甄七他爹自然抗不住。传说甄老爷子快要咽气的时候,回光返照,从床上跳下来,用鸡爪子一样干巴的手猛掐甄七的脖子,嘴里念念有词: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就像**点钟的太阳……
这事儿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甄七他爹念叨的是:女人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整天勃起。
“张小凤,张小凤……”我边笑边乜着甄七念叨,“男的女的?像个女人名字……”
“二哥你不装会死是不是?”甄七忿忿地横一下脖子,翻着我的口袋找烟,“就是张罗锅他闺女……”点上烟,猛吸一口,脖子胀得像个救生胎,“这个贱人忒狠心,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那天我帮她去卖猪头肉,她哭哭啼啼地说,有个城管摸她的**,她骂他,那小子火了,说她扰乱市场秩序,要抓她去坐牢,她不想干了,要回老家。我以为她骗我,城里怎么还不比乡下好?开玩笑说,这事儿怪你,你一个农家女子,长那么漂亮干吗,这是在犯罪知道不?咱们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能长得丑一点尽量就丑一点……她不高兴了,说城里人都是流氓,掀摊子走了。晚上我去找她,她说她不走了,要找个别的活儿干。我就建议她去盛天夜总会坐台。反正猪头肉你是没法卖了,别的你又不会干,凭着好资源不用,多Lang费?那边又需要人……”
“你还认识那边的人?”我觉得这小子是在害人,不耐烦地问。
“也是刚认识的。我去打听大伟的事儿,认识了那边的一个‘鸡头’……男的啊。”
“打听出什么来了?”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他们还在看守所。那伙计说,起诉书下了,好像就是强奸,快要判了。我懂门儿,下了起诉就开庭,完事儿判决。”
“没见着龙二?”
“哈,还龙二呢,”甄七鼻孔里喷出一溜烟,“没脸见人了,听说带着老婆旅游去了……咱不管,反正我跟张小凤一提去夜总会,她就恼了,说,七哥你别以为俺乡下人傻,那是个什么地方俺明白,俺不想去,丢人呢。我就动员她说,当今社会笑贫不笑娼,再说你去了又不出台,也就陪人唱唱歌什么的……二哥你别笑,其实我这么做不是想要从她身上赚点儿钱,我是真的可怜她。你想,那么漂亮的妞儿,卖猪头肉,还经常被人欺负,多不好?去了那里,有人保护着,谁敢欺负?不讲几个破城管,就是警察也得给龙哥面子……”
“你少他妈龙哥龙哥的,”我的胸口一堵,“你就是一条狗!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是想把人家张小凤……”
“什么话这是?”甄七簌簌地翻着白眼,“我就那么没有档次?”
“你以为呢?”
“可也是,”甄七蔫蔫地丢了烟头,“现在不比从前了……我是**去了皮,什么也不是啊。不过这个柴禾妞儿也太不讲义气了,不去就不去好了,骗我干什么?那天她说,她要回家看看她妈,然后回来跟我继续卖猪头肉,还说让我借给她三百块钱,要给城管送礼。我把钱借给她了,谁知道第二天她就不见了。打听你家大哥,大哥说她退了房。我以为她暂时回家看她妈去了,也没在意。今天人家盛天那边跟我要人,我给她家打电话,她妈说,她根本就没回去过!二哥,跟你说实话,我……唉,我收了盛天那边五百块钱。我……”
“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嘛,”我不想听他继续罗嗦了,一挥手,“赶紧滚蛋,看见你我就心烦。”
“二哥,救人吧……”甄七躲闪着我推他的手,腆着脸嘿嘿,“借兄弟一千块钱应急,不然……你是知道的,那帮人吃人呢。”
“没有,”我一把将他推到了门口,“上次你骗我那二百我还没找你呢。”
甄七扒着门框不走:“二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会眼看着我被人砍死吧?行行好吧二哥,就这一次,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小咱俩一个院儿里长大的,你小时候还吃过我妈的奶……”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心里空落落的。
小时候我确实吃过他妈的奶,那时候我家生活困难,我妈生下我没有奶水,甄七他妈和他爸爸都在缝纫机厂上班,工资高,他妈的身体结实,奶水多,我整整吃了他妈一年多的奶。他妈没去世之前,我总是管他妈叫妈。那时候我们大院有八个男孩,论年龄他第七,他妈就喊他老七,以后我们都叫他甄七,算名字也算外号。他是我们八个孩子里最调皮的,经常被他妈提着笤帚疙瘩满院子追。不满十八岁就因为偷缝纫机厂的电机出去卖被劳教了。从那以后,这小子好像跟那些部门攀了亲戚,隔三岔五地进去呆上两年,前前后后一共七次,这倒跟他的外号贴近了。“二哥答应我了?”甄七见我不推他了,溜着门边又挤了进来,“我就说嘛,二哥不是不讲情谊的人。”
我苦笑一声,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掏出钱包,打开,全是“瘪眼儿”,最大的一张是二十的。
揣起钱包,我说:“明天吧。明天我发工资,到时候你来拿。”
甄七翻着眼皮看我:“又装是吧?那么大一个钱包……”
我拿出钱包,抓出里面的钱,倒控着抖,钢蹦满地滚:“看见了吧?”扬手将钱包甩出了窗外,“以后不装了!”
“就是就是,没钱还带着个钱包,装都装不像,”甄七趁我不注意,夺过那张二十的,弓腰钻出门去,“明天我来拿钱啊!”
“老七,”刘朝九在外面嚷,“一起喝酒啊!那天那事儿你是怎么办的?”
“我忙,拜拜了刘老师……”一声“哎哟”在大门口响起,甄七好像撞在了门框上。
简单炒了几个菜,我跟刘朝九开始喝酒。我说,刚才甄七说,李晶晶快要判了,也不知道能判几年。
刘朝九不接这个话茬儿,瞪着眼珠子说,你的心基本是石头做的,人家李晶晶让你给她去送套铺盖,你都不管。
一提李晶晶,我的心情又是一阵不爽。我说,送那是情谊,不送那是公道,我跟她什么关系?
刘朝九说,话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她太可怜,进去了,又怕她妈伤心,不敢找,外面再没有一个亲人了,她不想起你她想谁?
一听这话,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摇着手说,这都是老天对她的报应。说完这话,我竟然真的流了眼泪,这个女人毕竟是我儿子的亲妈妈啊……前几天我去学校接小柱子,动员他来我这边住几天。小柱子说,我还是在姥姥那边吧,他没有我不行。说话的口气俨然顶梁柱。我以为他知道了他妈妈的事情,就说,你妈那边你不用担心,抽时间我去看看她。小柱子说,我妈把北京那个连锁店开起来就回来,你也不用担心。我的心跟着这句话抽了半天,心中五味杂陈。跟儿子去外面吃了饭,我送他回姥姥家,分别时,他说,爸爸,赶紧给我找个妈吧,你这样下去会孤单死的。我说,我等你妈妈回来呢。小柱子吃惊地看看我,一扭头,撒腿就跑,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小柱子有点儿早熟呢……想到这里,我对刘朝九说:“我儿子好像知道她妈妈的事情了。”
刘朝九摇头:“不会吧?谁能告诉他那样的事情,他还是个孩子呢。”
我说:“我不是指强奸那事儿,我是说,他知道他妈妈的作风不好,是她拆散了我们这个家。”
“这倒有可能。唉,可怜的孩子啊……”刘朝九摇摇手,转话说,李晶晶的铺盖是我去送的,人家不让接见,我送去就走了。一个警察跟我说,李晶晶在里面整天哭,拍着胸脯哭……“她怎么会这样呢?”刘朝九灌一口酒,拧着嘴唇说,“晶晶刚去电视台上班的时候,多么纯净的一个小姑娘啊……唉,一下子就成这样了。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们牵线吗?咱们三个在公园溜达,她说,刘哥,你回吧,我看大柱行。我跟你道别,你高兴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后来,她对我说,刘哥,我决定跟大柱谈恋爱了,他行,有理想,有抱负,将来肯定错不了。”
“错不了?她偷男人……我没错!”我拍拍桌子,不想说什么了,胸口就像被一坨棉花堵着。
“呵,你的心里还是记恨着她呢……说来也应该理解。最近跟舒梅进行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一提舒梅,我的心情立马好了一些,“她经常过来,又是做饭又是收拾房间的,就像我的老婆一样。”
“那可得抓紧时间,”刘朝九神情暧昧地望着我,“先铺床,后上炕,逮着机会赶紧上。”
“外行了不是?”我笑道,“吃饭图快,就去吃快餐,找老婆要想图快的话,就只能吃鸡。”
“对对,是这么个理儿,找老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又不是去市场买菜,花豆腐的价钱,肯定买不到大虾。”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推了他一把,“我想跟她玩点儿矜持,慢慢来,别不等热乎就让人看出来咱猴急猴急的,像个色鬼。”
“那倒是,”刘朝九说,“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感觉你挺那个的,两眼冒绿光。”
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有点儿“那个”,很小的时候就这样,属于常人说的早熟,可我熟得也太早了,可以上溯到七八岁的时候。
我时常听一些大人在一起谈论女人的事情,眉飞色舞。他们说,人生有三大舒服,××、放屁、打喷嚏,我觉得他们这样说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大人们不会撒谎。于是,每当我看见西邻家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姑娘,就幻想着跟她××,尽管我不清楚具体应该怎样操作。
有一天,我躺在山坡的青草上,把裤子褪到腿弯处看天上那些棉絮样的云朵。暖暖的阳光照在我的两腿中间,让我感觉小腹**,通体舒坦。我的“棍儿”竖起来了,直直地指向天空。我闭上眼睛,看见那个叫小芬的姑娘从云朵里走出来,跪在我的身边看我的***,伸出手来拨弄它,然后脱掉裤子,用手扒开自己撒尿的地方,吃吃笑着坐了上去。小芬夹紧双腿,用她的胸脯压我的胸脯,毛茸茸的脸贴着我的脸,呼吸喷在我的耳朵边,让我的心脏膨胀……下身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撒尿的感觉,我控制不住,果真撒了尿。
大概是初中时的某年某月某天,我去姥姥家玩,中午又去了那个山坡。
想起童年时代那些朦胧的感觉,我脱光衣服,躺下了。
那天的阳光很强烈,四面吹来的暖风走过我的身体。
朦胧中发现小芬脱掉裤子在冲我笑,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让我忽地坐了起来,小芬不见了,我看见有一只蜜蜂从我的腿中间飞走,我的肚皮上有斑斑点点的水滴,像尿又像稀薄的牛奶。我的“棍儿”歪了,包皮上有一个红色的小包,针扎一样疼。我不明白,蜜蜂蛰我,为什么会让我感觉舒坦,它为什么要蛰我那儿,那不是花儿,也不香。我拽扯包皮,竟然一下子将它翻开了,露出一粒葡萄大的**。我狂喜,知道自己长大了,据说只有长大了,那块皮才可以褪到**下面。它很直很硬,只是颜色有些惨,像半生不熟的樱桃。
那年我姥姥去世了,我跟着我妈回去上坟,路上看到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小芬。
她扛着锄头,穿一件粉红色的小褂,紧绷着的胸脯上有两只兔子在扑腾。
我的心抽得就像被一根尼龙线扎紧,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她站下了,同样看我,脸红得像阳光下的苹果。
我横下一条心,对她说,咱们去山坡坐会儿吧。
她垂下头,一扭身子跑开了。
我以为她不会去那儿找我,就一个人去了。褪下裤子,接受阳光的爱抚,继续我的**幻想。
就在我又有了撒尿感觉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娇喘,接着看见一个粉红色的背影惊兔也似跑下山坡。
多年以后,她出嫁了。
那年冬天她来找我,让我在城里帮她找个工作。我答应了她。一起吃饭的时候,说起那天的事儿,我开玩笑说,那天你幸亏跑了,不然咱俩就是夫妻了。她说,当初她也有这个想法,她走在热风里,浑身出汗,山坡上茅草又多,她绊倒了好几次,当她看见我死尸一样地躺在那儿浑身抽搐,一根棍儿直翘翘地对着天空,跟我的名字一样有质感,立刻惊叫起来,那些美好的想象一下子全没了。
想起这些,我笑了,都怨我当初太性急,不然早就告别童贞了。
在跟舒梅的交往中,我一直在压抑着这种**,二弟当面很支持我,可是到了晚上它就现了原形,发疯一样抻着脖子向我示威。
这种感觉算不算爱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曾经的爱情就像浇到地上的铁水,慢慢冷却,变成了一堆生铁。
“我说得没错吧?”刘朝九见我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冲我喷了一口烟,“既然知道自己的德行,就应该注点儿意。”
“没错,”我缓一口气,讪笑道,“既然我看好了舒梅,就坚决不能操之过急。放心,这事儿我稳得住。”
“好样的,”刘朝九朝我翘了一下大拇指,“紧锅猪头慢锅肉,这事儿急不得。你们亲过嘴没?”
看着他绿光四射的眼睛,我故意逗他:“正式嘴还没亲过,不过她经常赏我个……”戳戳腮帮子,“也很好,小嘴儿肉嘟嘟的,那叫一个舒坦。”刘朝九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呛得直咳嗽:“哎,哎哎,这个也好,这个也好……娘的,王莲芝啊王莲芝,你不得好死……”
这家伙又来了,我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你真打算跟嫂子离婚?”
刘朝九把烟叼在嘴唇上,惹急了的兔子一般猛咬过滤嘴:“yes,此番举动,我意已决,志在必得!有道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吐了烟头,隔着桌子把手伸过来,猛地一捏我的肩膀,“你是知道的,我的工资卡在王莲芝手里,我一时半会儿不想跟她计较这些了,下个月我换卡。我也知道你没有什么存款……这样,把你这个月的工资借给我,明天我就找房子,跟臭**分居先!”
“好家伙,你跟甄七是不是提前约好了?”
“甄七也跟你借钱?”
“是啊,”我摸出口袋里的那几张“瘪眼儿”,冲他一抖,“看看,这就是我的钱。”
“别跟我打马虎眼啊。我知道你明天发工资。再说,现在你的‘倒屋子’空出来了,你可以再往外租,钱很快就来了。”
“房子倒是租出去了,可是租金还没给呢。”说完,我的脑子一阵恍惚。
那天傍晚,我出门倒垃圾,看见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进了我们大院。小女孩被一块砖头绊倒了,那个女人慌得浑身乱颤,跪在地上,一手揽着小女孩的肩膀,一手在她的头上来回抓那些空气,嘴里念叨着,魂儿快回来,魂儿快回来。本来小女孩没什么事儿,这么一折腾,倒把她给弄哭了。我说,大姐,这个不管用的。她忿忿地瞪着我,一言不发。我回屋,帮舒梅收拾屋子。那个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进来了,问我是不是有房子要出租?我带她去看了那间“倒屋子”。她很满意,只是说,租金要一个月一个月地交。我不想租给她,让她走。她走了。在门口遇见甄七的姐姐甄月光。她们好像认识,聊了好半天。甄月光跑过来对我说,发发善心吧。
甄月光说,这个女人叫王兰,是她以前的同事。最早的老公得肺癌去世了。后来再婚,有了这个女儿,去年,这个丈夫也死了,在工厂被天车上掉下来的一块铁砸死了。现在没有职业,吃着低保……我不让她说了,把王兰喊回来,答应把房子租给她。她说,租金还是一月一交吧,先欠着,月底就交。舒梅说,不用那么及时,什么时候有了再说。
王兰一走,舒梅的眼圈就红了,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天上,一行大雁在变换队形,渐渐拖出一个巨大的人字。
我看见舒梅的目光被那个人字拉长,在傍晚的风里飘。
闷坐了一会儿,刘朝九突然问我:“你同学纪青岗是不是调去开发区当主任了?”
我点了点头:“对,刚调过去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刘朝九红了一下脸:“我想请你帮帮忙,把袁妤调动过去。”
我想了想,感觉有点儿对不起王莲芝,摇头说:“我跟老纪也不是很熟,这事儿恐怕够呛。”
刘朝九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一声大吼:“你能眼看着我惨死在王莲芝的笼子里?”
我吓得一哆嗦:“不能,不能……让我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可想?我临近离婚那会儿,连你都不如呢……我失业那阵子,整天呆在家里看孩子,看天花板上那些被水淹成一幅幅水墨画的污渍,看地板上零星走过的蚂蚁。那些污渍被我看成了印象派画家的名作,那些蚂蚁被我看得像一匹匹奔驰的野马。
白开水一样的日子过久了就会脏,脏水干了,留下的灰就跟包公的脸一样黑,一样一本正经。
李晶晶难得跟我吃一次饭。也许是看我瘦得可怜,这样下去会出人命,有一天她突然发了善心,买回来好多我俩都喜欢吃的菜,要跟我吃一次团圆饭,顺便“沟通”一下。我最烦“沟通”这两个字,好好的日子,哪那么多话沟通?所以,每当她说要跟我沟通的时候,我就打岔,说咱们还是上床“沟通”吧。起初李晶晶还配合,后来就变了,连沟通这两个字都懒得说了。现在想来,夫妻两人过日子,沟通是必须的,幸福的婚姻不仅需要交流思想,也要感情交流,把感情关在自己的心里不“沟通”,也就等于把另一方推到自己的生活之外了。
这次她又说沟通,我感觉这个提议不错,出去卖酒,单等回来“沟通”,我不想眼看着这个家解体。
买酒回来的时候,李晶晶在摘菜,一看我手里提着的酒,立马色变,摔门走了,外衣都没穿。
我接着就成了她从菜里摘出来的虫子,在垃圾桶里挣扎、绝望,慢慢地等待死亡。
“想出办法来了没有?”刘朝九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看我,嘴里喷出来的腥臭气息让我怀疑他刚从鱼肚子里钻出来。
“别着急,我正在想着……”我躲闪着他凑过来的脸,“你是知道的,我要是能想出好办法来,还至于……”
“你不够意思!”刘朝九抓着我的手腕子,得了脑血栓似的一阵乱抖,“做人要厚道啊。舒梅那事儿我帮过你,你就算是还我个人情总可以吧?袁妤真的很不错,有可能的话我会跟她结婚……兄弟,我下半生的幸福就托付在你的身上了。”
我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抓起手机拨通了纪青岗的电话:“纪主任,高升了是不是得庆贺一下?”
纪青岗在那头哈哈大笑:“前一阵子太忙,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行,忙过这一阵再说吧,到时候你给我打电话,我随时赴约。”
挂了电话,我拍拍刘朝九的肩膀,笑道:“准备银子吧,那种档次的人,一场酒,没个三千两千的下不来。”
刘朝九捏紧双拳当空一挥:“没问题,我再跟同事们借!可是这个月的工资你得先给我。”
我点了点点头:“给。不过我有言在先,万一嫂子杀上门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刘朝九耸耸肩膀,刚要说话,甄七一步闯了进来:“二哥,你好像要有麻烦了。”
我一愣:“什么意思?”
甄七的脸扭曲得就像被砸了一石头的猪:“龙二在打听你。”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龙二打听我干什么?抓住甄七的手使劲攥:“你小子别跟我耍花招啊。钱我借给你,你再玩别的别怪我反悔。”
甄七猛地拽开我的手:“骗你我是**养的!刚才我去盛天探风声,正碰见龙二从里面出来。躲过去之后,我问那个‘鸡头’,龙哥怎么有时间过来?鸡头说,龙哥是过来清理门户的,把大伟以前的伙计都辞退了,还打了一个跟他要工资的伙计。出门的时候,他听见龙二在跟一个跟班的说,这几天打听一下谁叫李大柱,他好像对李大柱很感兴趣……二哥,我就奇怪了,难道龙二不知道你是李晶晶的老公?他打听你干什么……”“没事儿,”我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前妻把人家的老婆折腾成那样,还不许人家调查调查?”
说完,我心里酸溜溜的,妈的龙二,你真狂气得可以,勾引人家的老婆,竟然目中无人,连人家的丈夫叫什么都不去打听。
龙二这是什么意思?这事儿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因为我跟警察说的那些话?不会,一个江湖大哥不会那么没有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