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深夜。
月圆如镜。
年轻的皇帝从梦中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床前的碧纱帐上。
碧纱帐在月光中看来,如云如雾,云雾中竟仿佛有个人影。
“什么人?”
“奴婶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皇帝还在东宫时,就已将王安当作他的心腹亲信,今夜他虽然并没有传唤茶水,却也不忍太让这忠心的老人难堪,只挥了挥手,道:“现在这里用不着你伺候,退下去。”
奇怪的是,这次王安居然还没有退下去。
皇帝皱起了眉,道:“你还没有走?”
王安道:“奴脾想请皇上见一个人。”
皇帝虽然沉下了脸,却还是很沉得佐气,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了句:“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王安挥手作势,帐外忽然亮起了两盏灯。
灯光下又出现了一个很英挺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件黄袍,下幅是左石开分的八宝立水裙。
皇帝看不清,拂开纱帐走出去,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这是皇帝的朝服。
他已隐约感觉到,王安的微笑里,一定藏着极可怕的秘密。
王安拍了拍年轻人的肩,道:“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爷的世子,也就是当今天于的嫡亲堂弟。”
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这年轻人两眼,沉着脸道:“末奉沼。就擅离封地,该是什么罪名。你知不知道?”
南王世子忽然拾起头,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杀头的罪名。”
皇帝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对联如此无礼?”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多么可怕的阴谋,但他却还是不敢相信。
南王世子道:“王总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脉,不妨赐他个全尸,再将他的尸骨兼程送回南王府。”
王安道:“是。”
皇帝冷笑。
这阴谋现在他当然已完全明白,他们是想,利用这年轻人来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杀了灭口,以南王世子的名义,把他的尸送回南王府,事后纵然有人能看出破绽,也是死无对证的了。
皇帝道:“这种荒谬的事,你们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王安道:“老实告诉你,自从老王爷上次入京。发现你跟小王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件事就已经开始进行。”
皇帝道:“他收买了你?”
王安道:“我不但喜欢赌钱,而且还喜欢嫖。”
皇帝怒道:“好,好,你的胆子不小。”
王安道:“我的胆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我们本来还担心李寻欢那些兔惠子,可是现在我们已想法子把他们引开了。喜欢下棋的人,假如听见外面有两位大国手在下棋,还能不能耽在屋子里?”
答案当然是不能。
王安道:“学武的人也一样,若知道当代最负盛名的两位大剑客。就在前面的太和殿上比剑,他们也一样没法子在屋子里耽下去。”
皇帝道:“幸好联身边还有几个从不动心的人。”
这句刚说完。皇宫四面石柱里,忽然同时发出“格”的一声响,暗门滑开,闪出四个人来。
皇帝大喝道:“斩。”
七柄剑光华流窜,星芒闪动,立刻就笼罩了南王世于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变,南王世子已挥手低道:“破。”
—声出口,忽然间,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如长虹惊天。
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叮,叮”四声响,火星四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唯一还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剑。
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鱼家兄弟的剑,都已断了,鱼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下去了。
这柄剑在一个白衣人手里,雪白的衣服,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睛,傲气逼人,甚至比剑气还逼人。
这里是皇宫,皇帝就在他面前。
可是这个人好像连皇帝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皇帝居然也还是神色不变,淡淡道:“叶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动天听。”
皇帝道:“天外飞仙,一剑破七星,果然是好剑法。”
时孤城道:“本来就是好剑法。”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叶孤城道:“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皇帝点头道:“败就是贼。”
叶孤城冷笑,平剑当胸,冷冷道:“请。”
皇帝道:“请?”
叶孤城道:“以陛下之见识与镇定,武林中已少有人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高手之林。”
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叶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贼已非贼,王贼之间,强者为胜,请……拔你的剑。”
皇帝道:“我手中无剑。”
时孤城道:“你不敢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练的是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的接着道:“肤的意思,你想必明白。”
叶孤城苍白的脸巳铁青,因为他身前多了两个人。
陆小凤与李寻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我不必来,只可惜我们现在都已来了。”
叶孤城道:“可惜。”
陆小凤道:“实在可惜。”
叶孤城再次叹息。手中的剑忽又化作飞虹。
一剑东来,天外飞仙。
这飞虹般的剑。并不是刺向陆小凤的。
陆小凤闪身,剑光已穿窗而出,他的人和剑,正远离皇宫。
事到如今,即便杀了皇帝,计划也败露了,他还留下了做什么?何况,陆小凤与李寻欢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二人以二敌一,自己胜算太少。
此时正月白风清,此地乃金楼玉关,他已施展他最快的速度,可是他的心却很乱。
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皇城的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叶孤城看不清这个人,他只不过看见一个比雾更白、比月更白的人影。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剑气,就像一重看不见的山峰,向他压了下来。
他的瞳孔忽然收缩,肌肉忽然绷紧。
除了西门吹雪外,天上地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给他这种压力,他的身形就骤然停顿。
西门吹雪掌中有剑,剑仍在鞘,剑气并不是从这柄剑上发出来的。
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像利锋相击一样。
他们都没有动,这种静的压力。却比动的更强,更可怕。
片落叶飘过来,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立刻落下,连风都吹不起。这种压力虽然看不见,却绝不是无形的。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道:“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颠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在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陆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二人的剑所诚的各不相同,就犹如安邑的剑,诚的也与二人略有不同。
就在这时候,魏子云等大内侍卫也赶了过来,其中自然少不了安邑与陆小凤。
魏子云大喝道:“白云城主,你可知罪?”
叶孤城用眼角看着他的剑,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魏子云听不懂这句话。
叶孤城道:“练刀不成,学剑不精,竟敢对我无礼,你犯的也是死罪。”
魏子云面色更阴沉,剑锋展动,立刻就要冲上去。
可是他还没有冲出去,已有人阻止了他。
安邑忽然道:“等一等!”
魏子云道:“等什么?”
安邑没有说话,望向了西门吹雪,魏子云心领神会,望了过去。
西门吹雪道:“我七岁学剑,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敌手。今夜是月圆之夜。他是叶孤城,他掌中有剑,我也有。”
叶孤城道:“是!”
西门吹雪道:“所以,我总算已有了对手。”
魏子云很想说话,可惜,身边的高手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因为,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刻,安邑、木道人、老实和尚等一众高手已经将气机压到了他身上。
此时此刻,魏子云仿佛寒芒在背,只要一动,便有可能被撕扯成碎片。
他不敢再扯英雄了,只要皇帝没事,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斗得再欢又怎么样,正好替他对付了叶孤城。
想罢,他身子微微后撤了几步,做出了明确表态。
明月虽已西沉,看起来却更圆了。
—轮圆月,仿佛就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下,人却已在飞檐人很多,却没有人声。众人都已闭上了嘴,因为他们也同样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
忽然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叶孤城剑已出鞘。
剑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脸。
安邑等人凝神看去,看到的却不是个人,仿佛面对的是一只翻腾地五爪金龙。
陆小凤坐了下来,在紫禁之颠,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坐了下来。明月就挂在他身后,挂在他头上,看来就像是神佛脑后的那圈光轮。
他不是来看比试的。
此时他心里很是哀伤。
叶孤城的计划。的确很妙,也很周密,只可惜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张清风、公孙大娘、欧阳情便是漏洞。叶孤城的这计划久已在秘密进行中,王总管和南王府的人直都保持连络,他们见面的地方,就是欧阳情的妓院。所以他—定要杀了他们灭口。最妙的还是安邑杀了唐门假扮叶孤城的人,如此一来,关键一点被他发觉了,事情被联系到了一起。
这时候,月已淡,淡如星光。
现在。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
这一战究竟是谁胜?谁负?这时候,星光月色更淡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
剑已刺出。
什么时候刺出的居然没人发现。
无声无息。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招末使出,就已随心而受,别的人看来,这一战既不激烈,也不精采。
安邑、老刀把子等人却都已流出了冷汗。
他们的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西门吹雪的剑上,却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陆小凤等不老境的武学高手已看出来了,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二十个变化一瞬即过。
陆小凤指尖已冰冷。
现在,无论谁也无法改变西门吹雪的命运。
两个人的距离已近在咫尺。
两柄剑都已全力刺出。
这已是最后的一剑,已是决定胜负的一剑。
直到现在,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胸膛,叶孤城的剑已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命运,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忽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他的生命也已将结束,结束在西门吹雪剑下。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叶孤城从心底深处长长吐出口气。
“谢谢。”
他倒了下去。
明月已消失,星光也已消失,消失在东方刚露出的曙色田这绝世无双的剑客,终于已倒了下去。
轰动天下的决战已过去,比朋友更值得尊敬的仇敌已死在他剑下。
叶孤城死了,西门吹雪静静的看着叶孤城的尸体,缓慢地调息着功力。
“圣旨到。”过了没多久,就在这时,—个黄衣内监,手捧调书,匆匆赶了过来,“奉天承运,天予沼曰,着陆小凤即刻到南书房,其他各色人等,即时出宫。”
天子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水无更改。
各色人等中,当然也包括了死人,所以这一战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西门吹雪抬起叶孤城的尸体,走了,临走前,他看了眼安邑,一言不发的将叶孤城的佩剑扔了过去。
安邑抬手接过,赞道:“果然是好剑。”
“我走了。”西门吹雪不喜言语,说完这三字,便离开了,此时他功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谁人敢去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