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芹乐了.
"你笑什么?"
"六哥,你就是在家的时候太少,我和你有说不够的话.唉!你在厂里忙一天,回来累得那样,我不忍再缠着你说这说那.六哥,别说你把买卖干得这么好,你就是今天还要饭,我也觉得自己的这辈子没嫁错人.咱现在都三十多岁了,可你早晨去上工,只要一出这个门儿,我就想起小时候那样来."采芹起身给寿亭添上酒,寿亭的右手在一边照应着.采芹坐下之后说:"唉,年下倒是不上工,可四下里应酬.六哥,什么时候有一天,半天也行,咱俩说说话呀!"
寿亭感慨万分:"唉!这些年我也是一口气儿硬撑着.工厂得发展,一二百工人得吃饭.整天脑子里那根弦儿紧绷着.刚才我和那俩残废也说到这个话头.等着吧,等我干不动了,咱俩一个一个小马扎,冬天晒着太阳,我陪着你说话.咱不说这些了,说起这些,觉得人这一辈子挺难.采芹,这男人喜欢女人是天性,我碰上俊女人也是使劲看.为什么我不让弄个小的来?妹子,咱家要是来上这么个人,不管是生孩子也好,侍候我也好,妹子,那就把咱俩这二十多年的感情给毁了.不值呀!听我的,断了这个念头吧!啊?"
采芹点点头:"你快吃饭吧.咱不说这些了,再说就到那伤心处了."
寿亭点点头:"也是,也是.嘿嘿."
采芹深情地看着丈夫:"这些年你什么都变了,就这嘿嘿一笑,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寿亭说:"家驹给我说了这样一段话,我记上来了,说给你听听?"
采芹点头:"快说说."
寿亭本来端起了酒,这时又放下了:"家驹说,不管男人对男人,还是男人对女人,首先是相互的信任,也就是信得过对方;第二步是相互的理解,就是体谅对方;这最高处,就是相互的欣赏,也就是你看着我好,我看着你好.我觉得这话有点道理.咱俩就这样,你看着我好,我看着你好.是这样不?"
采芹感激地点点头,随后问:"你欣赏家驹吗?"
寿亭干脆地说:"非常欣赏.你知我欣赏他什么吗?"
采芹抿着嘴笑:"该不是欣赏他骂不还口吧?"
寿亭用一个指头来回地摆:"不是.我欣赏他做人的那种---这文化词怎么说?噢,做人的态度.家驹最大的好处是,他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我是整天和他开玩笑,说他不懂印染,其实家驹很用功,他没事儿的时候,就看外国每月寄来的那种书,上面全是印染方面的事儿.咱这些年买的机器,全是家驹定的,都是最新式,一回也没走了眼,咱没花一分冤枉钱."
采芹点头:"是,是这样.要是没有家驹这样的文化人在后头,你光能干,又有什么用?就是挣点钱,也得让人家坑了去."
寿亭点头:"是,这是我最知足的地方.另外,采芹,人和人在一块,特别是男人和男人在一块,你知道什么最难避免?"
采芹问:"是什么?"
寿亭一扬眉:"争!就这一个争字,不知毁了多少事."
采芹说:"噢?"
寿亭喝了一盅,采芹又给他倒上.寿亭点上土烟,长叹一声:"唉!可是家驹,他却是让.这一个让字,要不是有大文化,大学问,要不是有卢老爷子这样的高人点拔,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我要饭的时候,街上的人都是我老师;到了你家后,咱爹妈是我老师;干了染厂之后,家驹就是我老师.要是没有家驹,你想想,我又能干什么?苗哥够厉害了吧?他第一回见家驹,就私下里对我说,家驹这样的人万里挑一,极为难得,让我珍惜.你说对不,采芹?"
采芹很信服:"是.家驹是好玩,其实这人特善.他每回见我,说话的那样儿,那笑,都和亲兄弟似的."
寿亭感受很深:"真正的高人,不是我这样的,上蹿下跳,到处乱跑.真正的高人,是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上蹿下跳.家驹就有那点意思."说着寿亭又干了一盅.采芹伸手把盅子拿走了,命令道:"行了,就喝这些!"
寿亭说:"嘿嘿,再给一盅.咱不是说话嘛!嘿嘿,就一盅."
采芹给他倒了半盅;"就这些了."
寿亭笑笑:"你既然给了半盅,说话也就到此为止了.你要是给倒满了,我还和你说话.你自己选吧."
采芹说:"你要这么说,这半盅我也倒回去."
寿亭一听,忙护住,端起来干了,伸手拿包子.
采芹喊道:"孔妈,把老爷豆腐端上来吧!"
孔妈应声而至,端来一碗豆腐:"不凉不热,正好!"
寿亭说:"谢谢孔妈."说罢连吃带喝,狼吞虎咽.采芹看他那样,笑着,目光很温柔.
寿亭抬起眼:"你笑什么?这豆腐是个宝."
"从周村吃到青岛,二十多年了,你也不烦."
"这你不懂,当年我要饭的时候,总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大碗地吃豆腐呀!现在行了,想吃几碗就吃几碗.采芹,我觉得我这辈子有三件美事:抽土烟,吃豆腐,搓脚气.哈哈..."
采芹乐不可支,也拿起了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