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后,周佳雯果然带着女儿到了洛阳行宫。季涟和玦儿离开长安之前,给儿取名为燝,后来周佳雯在给玦儿的信中说给女儿取了一个小名叫楠溪,只是字面上颇不合辈份。玦儿看到这个小名,知道她是挂念永嘉故里,季涟也并没有多话,说小名怎么取倒都是无妨的。
趁着季涟去北宫和六部官员议事的时候,玦儿偷偷向周佳雯问道:“佳雯你在永嘉除了父母,可还有什么交好的亲友?既是挂念家里人,寻着机会本宫跟陛下,让你家里人一起到长安去探你可好?”
周佳雯默然半晌,回道:“只有父母和几个兄弟了。”
玦儿又问道:“先前听你说你吹曲弹唱都是在家里学的,可也是你哪位兄弟教的?要真有这样的人才,什么时候去了长安,陛下和本宫可都要专门去看看呢。”
周佳雯叹了一声,笑道:“不是家里的兄弟,是一个远亲。娘娘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就是了,反正陛下一时半会的也回不来。”
玦儿回头笑道:“你总是这么聪明作甚么……本宫只是想听听你一位远亲的故事罢了”,她眼角漾着笑,看的周佳雯甚是无奈。
周佳雯想了一想,眼睛里闪现几分调皮之色:“永昌十五年的冬天,妾身娘亲的姐姐,也就是妾身的大姨,把她的儿子送到妾身家来,因为妾身家里几个哥哥正在准备永昌十六年春闱的省试。大姨父家也是书香世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起初妾身想着他们家那么多读书人,为什么一定要到妾身家来,等那位表兄来了才知道,原来大姨是因为家里没人降得住那位表兄,大姨也是病急乱投医,以为妾身家里哥哥弟弟多,又都刻苦读书,必能熏陶表兄刻苦勤奋,准备来年的省试。”
玦儿一面听着,一面从院里小几上的桃叶样紫砂壶中斟了一杯茶出来递给周佳雯,又示意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的几个宫女出去。
周佳雯抿了一口茶,继续道:“那位表兄到了妾身家里,起初还是很规矩的,偶尔跟着哥哥弟弟和堂兄堂弟们一起念书,有时也过来陪妾身玩,就是那时他开始教妾身吹曲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周佳雯脸上竟微微泛起一丝甜蜜的情绪,玦儿在一旁仔细看来,那样子,便跟自己十来岁在宫里和季涟一起读书习字画画的时候更无二致。
“直到那年除夕,爹说要过新年得热闹热闹,请了永嘉郡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戏唱了几折之后,大家就现戏台上竟然有妾身那位表兄,那戏唱的只怕连那戏班子的台柱都要逊色三分。当时爹娘都不以为意,以为表兄是因在妾身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行那彩衣娱亲之旧事。之后爹娘想着新年后还有不少喜庆事,就把戏班子留在家里,找了个园子住下来,免得到时不好寻。”
“待新年之后,大姨和大姨父到妾身家里走动,爹和娘还拿一件事情来跟大姨和姨父说,谁知大姨一听这事就脸色大变,马上让人找表兄现在何处。出去寻表兄的下人找了大半个时辰,才在那个戏班子住的园子里找到。到一时大家才知道原来一位表兄沉溺于登台唱戏,在家时就是一样,只是大姨和姨父家里世代都做官的,现下出了这样的忤逆子,只想着是年少轻狂还有得教,才没有传扬出去。”
“大姨和姨父当时都极为生气,想着在妾身家里也调教不好他,就说要带他回去关禁闭,免得出来丢人现眼的。后来妾身听说表兄在家里的时候,极是放荡佯狂,有事没事就溜出去找戏班子学戏,他总是换了打扮,才没有许多人知道他是什么人家的。每次回来总少不了一顿教训,可表兄在姨父家是独子,姨父便再生气,也不好下手打他,就这样骄纵出来,到他来妾身家之前,在家里和大姨、姨父不知顶撞了多少次,从不认错。”
“谁知那次大姨和姨父了脾气后,表兄竟然磕头认错,还说自己只是一时心痒看到有戏班子才忍不住去唱了两折,家里兄弟又给表兄作证说他这些日子在家里陪兄弟姐妹们都是极有分寸的,才让大姨和姨父消了些气,准备只是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训一顿算了。可是表兄就是不依,说家里都是一群古板的教书先生,不如妾身家里的表亲们一起读书钻研的有趣,又要挟大姨和姨父要是此时带他回去,便一辈子也不再念书了。”
玦儿听之此处,吃的一笑:“你那位表兄必是被你迷住了,才找了这拐七拐八的理由。”
虽已是陈年旧事,周佳雯提起来仍有些羞涩:“妾身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大姨和姨父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爹娘虽不喜他这样轻狂的样子,可经不起他们二位老人家为难的样子,就也应承了,又嘱咐家中兄弟多督促表兄念书。表兄原是极聪明的人,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念书也是一样,那时他日日都来找妾身,有时也唱戏给妾身听,妾身当时虽顾虑他这样痴迷这些东西,可见他喜欢,便也不忍心阻拦。那年的省试,表兄中了一个末榜,已让大姨和姨父雀跃不已,到妾身家里来致谢,表兄便寻着这个机会,说要在妾身家里继续读书。”
“这样他又在妾身家里待了一些日子,我们,我们……常常都在一块儿,他往日那些习性便又都显露出来,在妾身家里呆熟了又偷偷溜出去寻戏园子唱戏,为这事他还和妾身吵了好几次。妾身当时劝他正正经经念书做官,也好到妾身家里提亲,每次提起这个他就脾气,说做官有什么好的。妾身当时说,仕,光耀门楣,本就是荣耀无比的事情;他却说,他唱戏的时候,想做将军便做的将军,想做大臣便做的大臣,便是皇帝也做得,又有什么不好的。”
玦儿听到这里微楞一下,不由叹道:“你这位表兄,于世情倒是看得通达透彻。”
周佳雯抬眼看着玦儿,有几分迷茫也有几分讶异:“娘娘也是这么想的么……当时妾身年幼,只觉得他说话不着边际,戏中的角色,那全是假扮的,他却当了真……”
玦儿笑道:“你一位表兄不是把戏文当了真,而是把一世情都当作了假。歌台舞榭,终有成断井残垣的时候,金灯华烛,总也会变成鬼磷萤火——可见功名富贵,从不长久。”
周佳雯听了她一话,竟掉下泪来,哽咽道:“妾身若早些明了一些事情,当初也不会错的那样厉害了。”
玦儿掏出手帕递给她,她擦了擦眼泪,又抿了一口茶,才继续道:“妾身当时便照着自己的想法驳他,谁知他听了之后半天都不言不语,最后才说,是他错看了妾身,第二日就回家了。”
“他一赌气,就再没来妾身家里,听人说回了家还是四处厮混,连一些世交保举他去做官,他也不去。再后来,到了陛下选妃的时候,因妾身的父亲乃是永嘉周氏的旁支,永嘉的郡守有意把妾身的名字写上去,这事没多久就传开了,他知道了,就又来妾身家里,问妾身是不是真的想要进宫去。那时见他肯来家里找妾身,心里已不知有多欢喜,以为他什么都想转来,便又劝他应了别人的举荐,再来家里提亲,只要他肯来提亲,就算爹娘那时对他印象不好,可总归是亲上加亲,妾身再磨一磨,爹娘也不好推辞。”
“谁知他一听说做官,就转了脸色,说他这一世都是这样的浪荡样了,还说他肯来妾身家里,已是极大的让步,不想妾身竟这样醉心功利之人,如此等等;妾身当时气极,也跟他闹起来,说自己就是醉心功利,要到一世上最至尊的人身边去,他当时甩袖就走了,当时妾身也只是想气气他,谁知这番吵闹让爹知道了,爹想着与其把妾身嫁给沉了心要做伶人的表兄,还不如
把妾身送进宫……”
“再——没有后来了?”玦儿似乎觉得一故事还不够精彩。
“后来他又来找妾身,当时妾身也被吓着了,怕真进了宫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当时安慰妾身,听清楚了一层层核选的流程,也许妾身不会选中。谁知天不遂人愿……上京之前,他又来了,说要带着妾身私奔……可是那时进宫的诏命已下,妾身若是走了,不知要给家里带来多大的祸事,又岂敢违背圣旨……上京的路上,妾身就心死了,这才后悔当初为何要劝他去考功名,其实只要和他好好在一块,别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入了宫之后,可还有他的消息?”
周佳雯挤出一丝笑容,道:“后来……听说他成了亲,别的事情,家里便再也没跟我说过了。”
玦儿只好安慰她,如今有了女儿,凡事都该为孩子着想,这些前尘往事,想来无益等等。
周佳雯自嘲的笑笑:“在宫里闷了一些年都没人说呢,倒是娘娘心细——我同他——倒不如娘娘更知他的心意……”
不多时烟儿将燝抱了过来,才半岁的孩子,此时尚不会说话,玦儿想起另外那两个不安生的孩子,不由得头痛:“带孩子可真不是件人干的活……那两个孩子起初闹得本宫就没睡过几个好觉,本以为陛下的耐心好一些,谁知也忍不了几天,就让抱到别的房里睡了。”
迟疑片刻后玦儿问道:“赵贤妃那边可怎么样了?你若有空便多开解开解她吧,一事上陛下甚是固执,本宫……只怕也劝不过来。”
周佳雯却只是笑笑:“陛下带娘娘到洛阳宫住着,可不就是想和娘娘过点清清静静的日子么,娘娘要是老记挂着一些别的,不是让陛下白操了一片心?再说那孩子,依妾身看,便在一里养着,也是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单开番外也挺麻烦的。索性写到正文里
第九十八章难为兄,难为弟
永昭六年九月,符葵心联合平城、阳宁、北庭三地骑兵对突厥都斤山王庭实施合围,斩杀突厥军士二万余,阿史那摄图率突厥残部西迁至三弥山一带。捷报传来后,季涟下诏在石河以北设立云中府,并建立北庭都护府,辖制平城、阳宁、北庭和云中四府,并在云中府植树开田,迁内地囚徒前往服劳役,加封符葵心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
冬月,符葵心、严治等人奉召至洛阳见驾。
待符葵心向季涟详禀前线战事后,便有户部侍郎前来向季涟汇报徙囚徒至云中府屯田开耕等事宜。季涟又据兵部报呈上来的名单论功行赏,季涟一面命人拟诏一面跟符葵心开玩笑:“你家那个兄弟,也该成亲了,他和朕同岁,朕儿子都有了两个,他还没个家室,说出去不是让人笑话朕,说只知道让人卖命,不让人尽孝么。”
符葵心提起一个就尴尬无比:“陛下,微臣的兄长……说此次虽然大捷,却仍有突厥残部徘徊于三弥山……”
季涟摇手道:“哪有这样的道理,难道只要突厥还有一个人活着,他就不传宗接代了不成?还有你也是,别老拿着什么兄长尚未成亲自己不敢先行娶亲一种理由来搪塞朕,再说了,你已封了侯,你若没个儿子,将来谁来承袭爵位?”
符葵心只是支支吾吾,此时外面有公公进来禀报,说是皇后娘娘见陛下议事已久,怕陛下和几位大臣饿着,亲制了点心送来。等玦儿进来,季涟便指着符葵心向玦儿抱怨道:“你来帮朕提点提点他,也不知道是赌了什么气,提起女人就跟见了鬼一样,他那个大哥也是,说要他成亲跟要他命似的。”
玦儿笑着让波儿递了糕点给一众人等,符葵心趁着她递给自己,遮住季涟目光时,向她使劲的使了几个眼色,让她帮自己开脱。
玦儿想了一想,坐到季涟身边,笑道:“哪有人像你一样的,硬逼着人家成亲的?”
季涟听了这话颇为不满,道:“这怎么能说是朕逼的呢?只不过他们兄弟也都这般年纪了,一家人都在外面征战,家里没个人照料,倒让人笑话朕不顾臣下死活呢。”
玦儿掩口笑道:“所以才说你呢,哪有男儿行了冠礼还不想娶亲的呢,总是娶不到合心意的人,又或者是合心意的人娶不到……”,季涟一听这话,想起自己当年无奈成亲的旧事,点头道:“难道葵心你已有中意之人,家中父母不喜欢?”
符葵心听了这话,除了陪着笑之外,恨不得用眼神杀死玦儿,玦儿却在一旁向季涟道:“先前倒是听干娘抱怨过,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的,不过现下要替二公子保密,不如陛下便把这事交给臣妾来办吧,包管陛下和二公子都满意就是。”
季涟看着符葵心阴晴不定的脸色,又看看玦儿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只好道:“好吧好吧,反正一种事本来就该你来打理的。”他估摸着玦儿过来就是要问问孙隐闵的近况,于是不再多说,只是着兵部的主事将自己先前的意思一一记录下来,送回长安交予凤台阁审议。
严治看着季涟的神色,似乎还要和符葵心深谈,识趣的先告了退,待他一走,玦儿便急忙问道:“大兄在平城,可知隐闵最近如何?”
孙隐闵自永昭五年四月被季涟花心思激将之后,五月间便真的投了兵,他刻意隐瞒了身份,且洛阳本地知晓他身份的人甚少,于是顺利的被遣往平城府,然后就一封信也没有回来过。玦儿担心他的安危,季涟只好让符葵心每月报信过来,符葵心每月也只是寥寥数语,交代他身体安康,并没有闹事就完了。九月时符葵心带大军出征,玦儿焦急万分,生怕弟弟有个三长两短,好在符葵心的信马上就送到了,说是孙隐闵所在的军伍只负责后方粮草供应,玦儿这才放心。
符葵心叹了一口气,笑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微臣今日汇报了许久,方才又吃了娘娘送上来的糕点,现在真是口干舌燥的,这让微臣从哪儿说起呢。”
季涟白了他几眼,自从永昭四年他闹了那一场乌龙之后,符葵心见到他和玦儿便不像早年那样严肃,偶尔也开开玩笑起来。现在看符葵心一样索要茶水,忙把玦儿一把拉到怀里,笑骂道:“茶壶和杯子都在旁边,要喝茶不会自己倒么,才有人服侍你用糕点,现在别指望还有人给你斟茶!”
符葵心讪笑两下,波儿上前斟了茶奉上,符葵心抿了两口,笑道:“隐闵虽年少,骨子里却是很有几分倔强,微臣到了平城府,借巡察军营之名去探他,他当时才跟着招募上来的新兵到平城,嫌路上的吃食不好,身上有银子都买不到好东西,很是忿恨。到了平城,起先还安分,说要好好表现免得无颜回来见陛下和娘娘。谁知没出一个月他就耐不住了,出去街上打了几次牙祭,还伙同才结识的兵友一起出去吃吃喝喝,被微臣现了,关了他的禁闭,结果他毫无悔改之意。”
“如斯几次之后,微臣现光责罚他,他自己一点都不以为意,本来想打他几十军棍来个下马威的,又怕把他打坏了娘娘心疼。”
玦儿听了叹道:“他在家也不是没被打过,有一两次爹也下了狠手,他在家里哼哼唧唧的养上个把月,最后心疼的又是爹娘,他才越的有恃无恐”,想了一想又道:“临走前明明吩咐了不让给他银子的,肯定是家里的马叔心疼他,怕他在外面吃了苦,才这样纵容他。”
符葵心笑笑,道:“这个微臣就不得而知了。他身上有银子,又豪爽,没多久就在营里混得很开了,仗着微臣不敢对他下狠手,屡教不改的带着人出去胡闹。后来微臣就不一样关他的禁闭了,他只要跟人出去玩乐,微臣就让大哥打那些跟他一起出去的新兵,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淋漓。”
玦儿闻得此言,微微讶异,旋即道:“还是大兄有法子,早知他是一个样子的,在家里就该整治了他。”
符葵心拈了一枚小糕,边吃边得意笑道:“他见微臣拿那些和他称兄道弟的人下手,这才慌了,来找微臣求情,微臣自是不允他了。一样折腾了两回,也没人敢跟他出去了,他也知道微臣不是吓他,这才老实起来,也不计较饭菜差,也不抱怨操练苦。”
“那……往后呢,前些时日你举兵围歼突厥王庭,他——没闹着要去么?”
符葵心脸皮抖了两抖,笑道:“当然闹了,他安分了一年多,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以为可以大展身手,偷偷的跑来找微臣,要微臣带他当先锋。”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才几斤几两,就敢说一样的瞎话!”玦儿虽知后来符葵心并没有带孙隐闵出去仍心中着恼。
季涟在一旁却是悠闲,接了茶来喂玦儿,笑道:“生什么气呢,也就葵心治得住他,不知这次又用了什么法?”
符葵心得意的笑笑,道:“也没什么,微臣跟他说,照他这个样子,别说先锋,连出征都不会上他上场。他什么时候能在微臣手下走过二十招,什么时候让他随军做候补;能走过五十招,才让他上阵——结果他十招都没扛住,只好老老实实的留在平城清点粮草。”
玦儿这才放了下心,她虽不太懂这些舞刀弄枪的把式,对符葵心的武艺倒是有信心的,季涟的亲随侍卫都是苦练了十几年的,能接过百招的也没有几个,更别提孙隐闵这样的花拳绣腿了。
符葵心又同她讲了几样孙隐闵在平城府日常的事,说孙隐闵心思敏捷,若能好好锤炼锤炼,将来必成大器云云,到傍晚时分,才告了辞。
永昭七年春,季涟和玦儿携二位皇子回长安,主持三年一度的春闱殿试。
赵贤妃屡次到长生殿来探望炡,在明了季涟的刻意安排后,赵贤妃也不敢对炡有太多的关怀之情,宫中的太监宫女更无一人敢在两位皇子面前提及此事。
春闱殿试尚未完结,久居广清宫的张太后病危,玦儿前去探视多次,季涟又急召齐王涵入京侍奉,最终药石无医,终于在十月薨逝。
于是季涟不得不留在长安主持丧仪,祭太庙、谒陵,并将张太后与永宣帝合葬康陵。
因有两年没有呆在西都长安了,季涟想了想,便决定等过完了来年的新年再回洛阳,同时花四娘以年迈为由向季涟请辞,在永昭六年胡如诲请辞之后,凤台阁一下走了两个老人,柳心瓴终于熬到辅的位置。
符夫人在命妇入宫觐见之时,与玦儿提及符葵心的婚事,颇为为难。季涟追问之下,符夫人才道符葵心曾与家中从岭南一路带来的一个丫鬟交好多年,私订了终身,被符靖现,责难多时,又将那丫鬟也打回了老家,父子二人因此事屡起争端。
季涟听了向玦儿笑道:“难怪你上次说他是想讨的讨不到,原来是这回事。葵心也真是的,男欢女爱原是平常,还扭捏个什么劲。”
玦儿向他暗示官民不婚的律例,季涟这才反应过来,记起符家夫妇因符靖出轨而不合的旧事,想着符葵心事母至孝,必然不敢一边娶妻一边纳妾的,便笑道:“一有什么为难的先将一女子纳入门来做侧室,将来若有生养再扶正也不算违例;葵心再不结亲,难道符靖将军就不急么?”
符夫人忙应了,说是回去便将那女子接过来给符葵心纳为妾室,季涟自觉又做了一样好事,这才称心。
新年之后,随同季涟和玦儿同幸洛阳的,除了六部官员,还有季涟亲选的十几位翰林院侍读、试讲,因为一一年炅和炡便已四岁了,也到了启蒙的年龄了。
三四月正是洛阳繁花如锦的时候,季涟隔不了三五日便带着玦儿到伊水两岸游玩,有时在南宫里作一些工笔的花卉图,玦儿便在一旁帮他研磨或是题字等等。
一日季涟一时兴起,看见花苑里的心瓣海棠,磨着玦儿倚在海棠侧,让他画一副相思美人图,才下了笔没多久,就听见外面宫女的声音:“大殿下,二殿下……慢点,别跑,小心摔着。”
炅和炡已跑了进来,见到季涟和玦儿,十分欢欣的跑到二人跟前,手都背在后面,一副神神鬼鬼的样子。季涟便问道:“你们不是跟着先生在北宫认字的么?怎么这个时候跑回来,是不是想让爹打手心了?”
炅丝毫没有被季涟的话恐吓到,笑着答道:“今日先生教我们写自己的名字,我和弟弟学会了,又写了爹和娘的名字,拿回来给爹和娘看的。”
玦儿看着两个小孩一副献宝的样子,笑着从他们身后取过他们折好的纸,打开来看不禁失笑,季涟拿过一看,也是哭笑不得。那两张纸上一个写着“陛下”,一个写着“娘娘”,原来他们二人想着爹娘平日里叫自己名字,那旁人叫爹娘的也必是他们的名字,兴冲冲的让先生写出来,再一一描了出来。
炅和炡一日日的长大,渐渐的越来越有心思淘气,最初季涟一力支持让两个儿子在洛阳行宫较为轻松的环境里长大——毕竟长安宫里形势复杂,季涟不愿意两个儿子在年少懵懂的时候便受到各种人等虎视眈眈的目光,一也是他当年下了一趟金陵后的感悟,总觉得自己的儿子,要在自己的亲手培养下,知天下民生,识百姓疾苦,中正密察,堪负重任。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两个儿子能相互友爱,兄友弟恭,更重要的,是要在年少不知是非的时候,不能依赖除了他和玦儿之外的旁人。
然而在洛阳南宫里住了一两三年,他渐渐体会到原来做一个好父亲真的很困难。
比如他决定带两个儿子出去看伊水附近的农户春耕,一边有翰林侍读学士不厌其烦的讲述农桑固本天下的重要性,那两个小孩却趁着大家不注意把农户的稻秧给打散了,让人家有苦也不敢言。于是他决定要扮演一个严父的角色,谁知玦儿也很好的做好了慈母的样子,因为想着以前师傅对自己小时的纵容,便劝着季涟说道理可以大了在讲,小孩子难得童心未泯,不应多加拘束……
另一件让他十分不快的事情,便是这两个孩子极大的分散了玦儿的注意力。玦儿一向不善女红的,便是和他最如胶似漆的时候,也只给他绣过一个看起来像水鸭子一般的所谓鸳鸯荷包。等两个儿子过了两三岁没那么吵闹的时候,她竟然专门从孙家在洛阳的绸缎庄请了几个绣娘,进南宫来教她做小孩的衣服,把他先前专门命人搜罗来的极是手巧的木工匠人和金石师傅都冷落在了一旁。
他起初还指望着玦儿在做了两个儿子的衣服后,能考虑一下他的福利,谁知一时的小孩长得快,做好的衣服穿不了几个月便小了,于是玦儿又开始做新的,气得季涟每每看到两个儿子身上的新衣都有一种剥下来拿剪子绞了的冲动。
有时看着她在灯下制衣的样子,他便想起幼时张太后也曾这样待他,不免觉得现下已经一样了,玦儿不能生育虽是遗憾,倒也免了像他和张太后那样母子失和的可能。而玦儿并不因炡仍在赵贤妃名下且炅是太子的缘故对两个儿子有所偏待,他看在眼里更是欢欣,冲淡了他屡屡想起张太后后来对他和玦儿施以毒手而生出的怒气,更加觉得为了维持现在在洛阳行宫一样和乐安宁的生活,便是乌台御史再多骂骂他耽于怡乐大兴宫室也是没有关系的。
虽然自己的地位似乎已经渐渐不及两个儿子了,不过永昭九年夏日里生的事情,确是让他觉得自己和玦儿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
在他的百般磨蹭耍赖下,玦儿终于答应帮他缝制一件入秋后的外袍,他兴冲冲的挑了块宝蓝的缎子,让人照着他的尺码裁剪后,玦儿开始一点一点的缝制,他则每日都守在一旁,生怕她偷懒一般。
那日外袍刚刚做好,他喜滋滋的换了上来,玦儿一处处的看还有哪里不妥帖的,虽是玦儿头一次给他做的,他却觉着穿在身上,比尚服局最熟练的制衣师傅做的衣裳穿着还要舒服。玦儿见他一副小孩子在新年得了赏的样子,心里也觉着好笑,季涟借机亲昵,想趁机吹一把枕边风把自己的福利进一步扩大,比如一年给儿子做几件衣裳给自己做几件衣裳的额度要形成定例等等,正在心里偷偷的谋划时,却见两个潜在利益受损者正在门口怯怯的看着他和玦儿,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
季涟暗自庆幸两个儿子还没有觉他们的爹偷偷的在背后谋划削去他们一部分福利,再看到两个儿子面色凝重,又都怏怏的,便堆了一脸他自己都觉得真诚无比的笑容问道:“碰上什么事了,念不好书被先生教训了么?”
炅和炡两个人互相瞄了好几眼,使了好几个眼色,最后炅才开口:“我们有话想单独问爹。”
季涟和玦儿都是一愣,往常两个儿子都是对玦儿更亲的,因为他总是唱那个白脸,而玦儿一贯是护着两个孩子的,现在两个儿子竟然说有事要单独问爹,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想到一件事上来,心里都咯噔的一跳,只这才四五岁的孩子,如何就明白这许多事情,且洛阳宫内外,何人敢去触季涟一样的忌讳?
玦儿微一思量,向季涟笑道:“阿炅和阿炡又上了一天的课,我去给他们做点吃的来,你有什么话可好好地说,别吓坏了孩子。”
季涟嗯了一声,在她出门前又伸手去握了她的手,低声道:“你放心吧,这里有我呢。”
待玦儿走远了,季涟才向两个儿子问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你们娘的面说呢?”
炅和炡又扭捏了半天,还是炅开了口:“爹……其实,其实我和弟弟是想问……我们两个,谁不是娘亲生的……”说完一句话后两个人都低下头,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季涟心中忽生出一阵怒意,又想着要把一嚼舌根的人揪出来狠狠惩治,便不动声色的问道:“小小年纪,怎么问起这个来,你们不是娘生的,还能是谁生的?”
炅隐隐也觉察出爹的口气不对,不敢再开口,炡见哥哥闷闷的,便道:“今天先生上课,提到有一句话叫怀胎十月,那,我就和哥哥问先生是什么意思,先生就讲给我们听,说男女成亲之后,女子孕育胎儿,要十个月才能生下来……后来我想起来哥哥是六月生,我是冬月生,这才隔了不到五个月呢,那必是我和哥哥中间,有一人不是娘亲生的。”
季涟这才稍缓心中怒气,想到原来是自己的儿子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能从一句话推断出一些事情了,暗自夸了一把自己的遗传好之后又问道:“那先生怎么说?”他稍微盘算了一下,今日授课的是翰林院侍讲董云生——他的仕途前程,可就悬在炅的回答上了。
炅答道:“先生我们家事,让我们回来问爹……还说,娘听到我们问一个会伤心,所以我们刚刚才说要单独问爹的。”
季涟暗自点头,又盘算了一下,问道:“那……这事你们还问过别人没有?”
炅答道:“没有了,先生说这事只有爹最清楚了,问别人只怕别人也不清楚。”
季涟在心底瞬时帮董云生加了好几次分,想着马上就可以提拔他做侍读了,又想着一事迟早也瞒不过两个儿子,将来要是由别人告诉两个儿子,不免让他们心中对玦儿生出猜忌,那时人大心大,倒不好更正了。
思及此处,他便将两个儿子都抱到腿上,一边坐一个,微笑着跟他们说:“你们都不是娘亲生的。”他看着两个儿子先都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然后对看了一眼,似乎松了一口气一般,没好气的问道:“怎么说你们不是娘亲生的,你们好像很高兴一样?”
炅忙道:“不是的——我们原以为我们有一个是娘亲生的,有一个不是,我又怕我不是娘亲生的,又怕我是娘亲生的弟弟伤心。所以现在听说我们两个都不是娘亲生的,那就仍是一样的了。”
季涟听着儿子一样的解释,顿觉宽慰无比,又笑眯眯的问道:“那平日里谁对你们最好呢?”
两个儿子异口同声道:“娘”,炅马上加了一句“爹对我们也很好,和娘一样好”,不过后面一句话明显说的底气不足。
季涟满意的点点头:“那不就是了,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炅和炡又对视了一下,问道:“那娘亲生的孩子在哪里?”
季涟心里早想好了无数种面对儿子询问时该有的回答,此时听到一个问题,虽和他想象的有些出入,不过也差别不大,便道:“嗯……娘没有宝宝,因为娘身子不好,太医说要是生宝宝的话,娘可能……会死掉——那爹和你们就再也见不到你们的娘了,知道么?”
炅和炡显然被会死掉这三个字给吓住了,体会很久才道:“那不生宝宝,娘就不会死吧?”
得到季涟肯定的答复后,两个孩子稍微松了一口气,想了半晌后炡又疑惑问道:“那我和哥哥是谁生的?”
季涟斟酌再三,还是决定绕过一个问题:“嗯……是这样的,因为娘呢,很喜欢小宝宝,所以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娘身体不好又不能生小宝宝,所以生你们的娘就把你们送给现在的娘了,知道么?”他挂着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心底已经在暗暗的纳闷两个孩子遗传他遗传的好,也不要遗传的一样好嘛!
两个孩子点点头,炅又问:“那为什么先生说娘知道了会伤心呢?”
季涟在心中暗自叫苦:“娘没有生宝宝,以后老了就没有人孝顺,当然提起一个就会伤心啊……”季涟觉得自己就快声泪俱下了,不断的跟两个小孩灌输如果他们的娘没有孩子孝顺的悲惨境地,以及他们的娘如何疼爱他们的种种事例,直到两个小孩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好好侍奉娘亲才罢休。
是夜季涟得意非凡的向玦儿转述今日的战果,并据此邀功,试图扩大福利——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