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冷肃起一张胖脸,蹙眉薄怒,“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嘴里没一句好话,为师的医术天下无双,虽医不活死人,又岂能医死了活人?”
“那您催命似的跑来弟子的闺房干嘛?又还没到用午膳的时辰。”我慢条斯理的走向床头,直接忽视了师傅故作的肃然,拿起散落的《灵医札记》随意翻了翻,“莫不是您又寻着了一个‘宝’?”
师傅把自己肥胖的身子随性挤进楠木椅中,眉开眼笑,“不愧是我‘百煞天医’的徒儿。那可真是个好宝贝,百年难见呐……”
见师傅大有滔滔不绝之势,我暗笑,“师傅,您有话就直说吧,弟子哪回薄了您老的面子了?”回回来这一招口水攻势,他不烦我都腻了,只是不知今日,是要我出血还是出汗。
“既然如此,那你随为师来。”师傅倏然正经起来,起身示意我跟上,走路时偏胖的身躯丝毫不见龙钟老态。难得见师傅直接跳过假骂正经起来,我蓦然对那个“宝”有了很大的兴趣,也不再违逆,径直跟了上去。
我跟着师傅穿过天医宫医者厢房,走过药廊和药苑,逛了大半个天医宫,来到了一惯当做五星级酒店的“幽灵苑”。原本空落落,静寂寂的幽灵苑此时竟人声鼎沸,门前更有成群的冷脸持械侍卫把守。我登时了然一笑,肯定是磬儿崇拜到眼闪红心的楚王住了进来。
也好,见见这位美名远播的著名王爷也不坏,就当是看一回大牌明星。
我跟着师傅进苑,左折右拐,满苑的侍卫让我差点认不出这是天医宫的地方,不是磬儿夸张,果真好大的排场啊。
穿过水榭桥廊,迈进西边最雅静的房间,我忽然一震,空气中散着能凝神静气的幽兰花清香,房内的陈设淡雅精致,显然为人重新布置过,且十分精细用心,显示出摆弄之人高贵清幽的品位。
“先生,有劳您费心了?”一道如水般柔和却病态孱弱的声音穿透月门珠帘自内室传出。
女人?
我怔立当场。
一名绝色女子病态无血色的脸在我眼前放大,苍白如死人。婢女怀里那飘逸单薄的身躯像是一阵风来便能将之卷走吹散。“师傅,这就是您说的‘宝’?”难怪沿途不肯透露半句,我贴近他,耳语,“她那模样,怕是病得不轻呢。像是‘寒体绝脉’引发的‘厥心痛’。”
师傅含笑侧头,“否则怎算百年难见的‘宝’呢?不错,在‘望’上稍有进益。”
我撇了撇嘴,“那您就因她留下了楚王?”不待师傅应话,我已了然。师傅终其一生未娶痴醉之物唯有医术,六旬之后他便只医疑难杂症和诡异绝症,更将这些病人视为天下难觅的“宝”,医治时分文不取。
这女子的厥心痛虽折磨人但一时间并不要命,《灵医札记》有云:厥心痛宅色苍如死,痛如针刺其心,心痛彻背,兼有手足厥逆,甚则手足甲青黑,不渴,气微力薄,朝发夕死。看情况,之前有过高明大夫懂得用“生死草”为这女子续命,虽未有治疗效果,但延缓了病势,使其拖到今日还能有救。若是师傅出手,两三天内便可压制病势,还其正常气色。
只不过要根治并不是易事,厥心痛虽不要命,但诱发厥心痛的寒体绝脉却是要命的病根。据医典的记载,“寒体绝脉”就像一只极其狡猾的小鬼,虽没有阎王罗刹凶恶,却十分难缠。藏匿在人的五脏六腑中,让大夫寻不到它的踪迹,难以对症下药。据传洛朝民间盛行的六月半“打鬼节”打的“百变小鬼”原本指的就是这种病,后来不知被谁给妖魔了,说成是“百变小鬼”缠身,就慢慢有了“打鬼节”。
寒体绝脉,在医典中有详尽记载,但现实中十分罕见,料想师傅虽百岁高龄也从没亲眼见过,所以一见这身患奇症的女子便如获至宝。
我收敛心神,站到师傅身后,小声嘀咕,“您老要弟子来此为何?这‘寒体绝脉’弟子可不会医……”
“先生要为毓儿号脉吗?”女子的声音幽然响起,听来就像她的人一样虚衰缥缈。但那份娇柔的语气却显然与师傅相熟,只是“先生”二字又表明了她恭敬的态度。
在洛朝,“先生”一词是对大夫极高的尊称。
师傅淡雅一笑,早已换上他在人前一贯的儒雅风范,“幽兰香蕈三刻,时辰正好,劳请宁姑娘躺回榻上。”
宁姑娘?自称……毓儿……宁毓儿?那不就是传说中楚王十九岁的未婚妻?朝中右相宁季的掌上明珠?以知书达理、温柔娴雅更兼体弱多病名动洛朝。
如今看来,温柔娴雅,体弱多病,果是这般。
宁相府的千金?怪不得她似与师傅相熟。听说宁季的二夫人是师傅大弟子苏伯来的小女儿,数月前曾请动师傅过府为其子治愈绝症,现下想来恐怕那时师傅就见过这个宁毓儿了。这么算来宁毓儿倒是与师傅有些曲曲折折八竿子打得着的渊源。
“徒儿,取一滴‘落沉香’来。”不似我这般发呆,师傅已然扣脉完毕,转头肃然吩咐。
我方神思归位,就见他已一脸正色的递出银针。我眼一垂,没好气地接过细长银针,顿觉针尖寒光乱闪,心下悚然。果然,又要我出血!
“很痛的,师傅。”我百年如一日的撒娇道,引来榻上美女的讶然侧目。千金难买早知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这百岁老妖把“落尘香”种进我的身体里。
师傅抬头冷睇了我一眼,“此时休在为师面前说闹,还不快些取来?”
急要我体内的“落尘香”,看来师傅对宁毓儿的病心中陡升了某种疑惑。我知道此时的师傅一定不近人情,愤愤然一咬牙,狠手落针,尖锐的银针扎进我的无名指。的疼痛波浪般席卷而来,良久,浪静之后,我轻提银针,针口处,鲜红的血带着升腾而起的香气慢慢涌聚为一滴,好似琼楼玉宇之上的瑶池仙子遗落凡尘的香露。我将手指伸出,冷然队师傅道,“啰,给你。”心中愤然不满师傅将我当作免费的“药材”。
师傅将我的血收入盛满莹白液体的水晶杯内,轻晃了晃,又自病美人宁毓儿处取来血一滴,两相混合,缓摇之下莹白液体瞬息转为淡淡的黄……呀,红色?怎会是红色?妖异的红像血腥的恶魔张牙舞爪似的迅速蔓延整只杯子。
“师傅!”我惊呼出声,“怎会是红色?”
始料未及的,师傅蹙紧白眉,兀自望着杯中的殷红怔怔冥思。榻上美人正待发问,另一人却已出声,“可是有何不妥?”
我闻声转身,乍见大步流星之人,惊震更甚。那是男人吗?不,应该说,那是人吗?
如此的绝尘出世,如仙,如佛。面容绝美却无丝毫阴柔之气。那种俊美,多一份太媚,少一份太素,究竟是怎样的鬼斧神工才能造就出这等非凡人物?
这般风姿俊采的人不该是翱翔于幻想国度的天神吗?若非今日得见,我的大脑一定勾勒不出这等比锈风璀璨夺目的人。
“光哥哥。”榻上美人呢喃低唤了一句。光哥哥?难道他就是举国闻名的楚王竹潜光?
楚王对宁毓儿温和一笑再度开口,“先生,毓儿的病,可是有何不妥?”
师傅霍然抬首,注视着宁毓儿,许久才叹息,“宁姑娘的病并无不妥,王爷无需担忧。”并无不妥?我斜看了师傅一眼,知道他忍下真话自有他的道理,便也不好多事。
“这般就好。”楚王转向我,绝美的脸上浮现一丝一闪而过的笑意,“先生,想必这位就是您的高徒吧?”
“正是那劣徒,被老朽宠坏了,楚王万莫介怀。”师傅轻松一语开脱我的失礼并乘机轻撞了我一下。
我这才回神,急忙巧兮倩兮盈盈福了一礼,“民女参见楚王殿下千岁,千千岁。”师傅有先皇“皇族面前虚礼皆免”的特赦,我可没有。
楚王淡淡一笑,素眼打量了我一番,轻道,“免礼吧。”说完他越过我走上前,轻柔的在宁毓儿的榻前坐下,温柔道:“可有累了?”
“还不累,”清柔柔的宁毓儿因那四字关切害羞的低下了头,声音更小了,“光哥哥,我想去外头瞧瞧。”
“也好。”楚王吩咐婢女搀扶宁毓儿起身,看向她的眼中全是宠溺。
我与师傅正要识趣离开,楚王忽然有意无意道,“慕容姑娘应是江东王府的朝恩郡主吧,岂只区区‘民女’代之?”这句话语气很平和,但我分明听到了隐藏其中的戏虐之意。
细思之下我幡然醒悟,坦然笑答,“回王爷,正是臣女。”三年前轰动江东那件事,乃我这身体里的前任在世时所为,不能算到我的头上,我自然不必为此羞愧难当。
楚王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我胸怀坦荡的无畏迎视,他饶有兴致的笑了笑,不再说话,转头为宁毓儿理了理披风。
我不禁,话藏讥讽,这就逝代著名的谦雅公子的德行?不过尔尔。
走出幽灵苑,师傅加快了步速向药房而去,我紧紧跟在身后叫唤,“师傅,您是不是怀疑宁姑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