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百无聊赖的一日,我和往常一样躺在贵妃椅上,身上裹了厚厚的暖裘,转眼已是深冬,院子里冷风萦绕,好在今儿个是艳阳天,晴空万里,暖阳笼罩才驱逐了些凉意,在隐月殿待了四个多月,如死寂的池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我好几天没怎么说话,两名婢子变着法儿哄我开心,被我一句“话多”堵了回去,只得在我面前噤声,如此空落落的隐月殿更是安静地没有人气。
龙潇过来的时候我正熟睡,婢子想叫醒我被他一瞪,吓得花容失色,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到远处不要吵到我,而他见我在睡梦中仍是凝眉状,睡得并不安宁,情不自禁伸手替我抚平额间的褶皱。
他秘密让太医在我的汤药中加了安眠的药材,可不见起效,我日渐消瘦,原先合身的衣衫渐宽,龙拓和云影几次来陪我闲聊,带了很多好吃的,我不是提不起兴致就是吃不了几口,胸口堵堵地,精神不振,张太医诊断多次也未查出原因,只嘱咐我宽心。
我已经不经常想起李轩,我先前怨他,以为他爱我却弃我而去,为周全大局和稳固权势不惜让我落入龙潇手中,与之前隐瞒我如出一辙,他的谋划抱负我一无所知,被动而受伤。
我们分开后的四个月里,除去龙潇亲手交给我的那张字条,再没有只言片语,他好像消失般让我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如果不是还有宫人称呼我为王妃,我仿佛以为这是一场冗长的梦。
李轩对我而言,的的确确就是一场真实的梦境。
从他被赐婚娶我,婚后与我不合,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暂的一年。
我再也没有梦见他手执冷剑,梦里只有大团大团浓稠到化不开的漆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甚至不明白为何自己还会活下去,我为何而活下去?像是心里有个声音要冲破桎梏,却总在最后一刻被压制下来。
我下意识拢了拢盖在身上的毯子,如果李轩在这儿的话,我就不会感受到这种冷意了吧。
“姐姐,你快醒醒,姐姐——别睡了,你快醒过来呀。”
耳边有龙拓心急的叫喊声,这孩子三天两头就会拉着云影过来,简直把隐月殿当成是他八皇子的后花园了,各种没大没小,十分淘气。我又不是快死了,犯得着这样大声地喊我么?
眼皮异常沉重,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龙拓那张满是泪的小脸,惹人心疼:“姐姐,你可醒了,以后别睡那么久,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以他的年纪说出这样一番话,我心如明镜,忍不住一阵下沉,费力吐出一个字:“好。”
才发觉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云影和两个婢子通通跪在地上,其中一人死咬着嘴唇,唇角流了血肿得老高,三人的脸颊两侧全是横竖交错的掌印,触目惊心的,均不敢抬头看我,陈福和张太医就站在旁边,见到他们我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撑起精神冷道:“我自问无害人之心,仍屡遭暗算,何人处心积虑害我想必你们是死也不肯说,更或者对方拿捏住你们的把柄,不担心你们会供出他来。”
我想了一会儿,慢悠悠道:“就请陈公公将她们几个乱棍处死,权当给谋害我的人带个消息,否则我这轩王妃还真是太好欺负。”
陈福一向是个识趣的人,我明摆着在气头上,他当即领了这差事:“奴才这就去办。”
一面是朝廷重臣之妻,一面是不知名的几个宫女,孰轻孰重还用得着掂量么?那位是看出了些不寻常,下手却失了分寸,时机也不恰当,宫里的明白人岂止皇上一人?合着他谁也不帮,到时自有人头疼。
方才受刑时,两名婢子好歹忍住,想我总归气性好,也没有证据奈何她们不得,怎料我是宁可错杀也不错放,立时面如死灰,瘫坐在地,小声啜泣起来,而云影则一言不发,只龙拓急急站出来求情:“姐姐,害你的人不会是云影,她不是那种人,求你别杀她,别让她死。”
我冷眼旁观:“是不是她又有何重要?她已沦为了一颗棋子,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你的母妃故去多年,她亲手做的马蹄糕是什么味道,年幼的你能记得几分?偏偏云影能做出你记忆中的味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一个普通的宫女被皇上调来我身边伺候,好歹我是轩王妃,身份同样尊贵,她尽心侍奉便好,却故意让我知道你们主仆情深,让我松口放她回去你身边,真的就只是巧合么?”
“她此刻没有害你是因为时机未到,你对她产生依赖才是她最想要的东西。”
被我言中,跪在地上的云影身躯一震,脑袋更低垂下去,她和龙拓亲近本身不是坏事,错就错在她在龙拓身上花费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种巧合落在有心之人眼中,少不了加以利用,龙拓如今只是一个左右不了大势的皇子,等有朝一日封为亲王,云影势必会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棋子,于她于龙拓都不是件好事。
龙拓瞪大眼睛,显然无法接受我说的这样直白,但以他的聪明早慧,很快就明白我的用心,较之云影对他的真诚,他仍然小声地恳求道:“姐姐,我还是不想让她死。”
我轻叹一声,终不忍伤这孩子的心,忽然间割舍一个相处多年的人谈何容易,遂道:“那就留她一条命吧,陈公公,由你安排,将她调离八皇子身边。若皇上问起,就说是我的主意。”
我连最后看云影一眼都无:“浣衣也好,洒扫也罢,再不要出现在八皇子眼前,否则你永远摆脱不了成为棋子的命运;若生出攀龙附凤的心思也别令人察觉,保全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云影漠然垂首,朝我行了大礼,哽咽道:“谢王妃提点,奴婢谨记于心。”
她向来聪颖,若真能将我的话听进去,这一生在宫中也能安然无虞。
陈福着人带走这三人,一人哭喊不止向我求情被侍卫打晕,侍卫只好蛮力将其拖走,这些侍卫领命做事,毫不怜香惜玉,拖拽中折了宫婢的手臂仍不减粗鲁,看得另一人心惊胆寒,面如死灰。
思及我差点因她们丧命,龙拓一脸冷漠,他以后还会面临很多类似的场景,此番权当一个教训,叫他不能轻信身边之人。
刚服下一帖张太医亲手煎好的药,神智尚且清明,宫人就通报皇上到了,我懒得抬眼去瞧,直到龙潇走近在我面前坐下,我仍在犹豫要不要吃一颗蜜饯去除满嘴的苦味。
隐月殿他不是头一回来,一派怡然自得,似乎心情好极:“陈福今儿个告诉朕,你下令处死了两个宫女。”
“嗯。”他是皇帝,宫中发生的事没有瞒得过他的,况且我没想藏着掖着。
他颇具兴致地挑起眉,故意道:“朕何时给了你这样的权力?私自处死宫女,传出去会招来怎样的流言,你会想不到么?仰仗夫君的权势娇纵任性,你会听到多少难听的话,你想过么?”
在宫里的这些时日唯一让我改变的就是被打磨出了一幅好脾气,从前被他冷嘲热讽时恨不能冲上去暴揍他一顿,消沉久了反而没了这种冲动,心如止水,不那么容易被他激怒。
且自从上回被龙拓误伤撞见他满身萧瑟站在远处,差不多从那时起,他对我的恶意少了些,偶尔来我这儿坐坐,我们居然还能拌几句嘴,换做以前绝对不可能。
我挑了颗梅子塞进嘴里:“我死事小,离间皇上和轩王的君臣之情,才是死不足惜。让云影离开八皇子,皇上该乐见其成才是。”
“哦?”
分明是他布的局,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撇的干干净净:“想害我的人虽躲在暗处,大概不是第一次下手,谁嫌疑最大,皇上心中自然有数。此事不了了之,与其说皇上不值得为我彻查,倒不如说皇上还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他琢磨我的话,意味深长道:“秦曦,你变了。”
无奈嘴里太苦,含了酸甜的梅子反倒是苦味盖住了酸甜味,我蹙起眉:“是变了,因为不想傻傻地被贪恋权势的人利用。我相信过楚泓,他却让我成为笑柄,破坏我和李轩的关系;我信任过小叶,把她视作亲妹,她连死了都要借我的手置李轩于死地;我满怀诚意请来沉鱼,她在我毫无防备时迫我落水。”
“那天的湖水冷到骨子里的感觉,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无意去争的东西,几次置我于险境,我不会再那么傻,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
一番话毫无保留地吐露出来,本来沉甸甸的心好受了许多,这些话原是想说给李轩的,机缘巧合听到的却是龙潇。
他脸上分明扬着笑,话却比湖水还冰冷:“今天的事,朕自会让她知道,这是朕的皇宫,朕的大齐,任凭谁妄想在朕的眼皮底下玩出花样,朕绝不手软。”
我将嚼软了的梅子咽下去,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曾经朦胧的猜测因龙潇的态度证实了几分,凤仪宫里我在那位母仪天下的女子身上感受到的暖意如今随风吹散开去,徒留冷意。
许是从很早开始,帝后这对年少夫妻就貌合神离,各怀心事了。年少情深参杂了权势纷争也逐渐变了味,只留下相敬如宾的尊重,皇上是何时留意起他的枕边人,只有他自个儿清楚。
我此时颓废,不欲多说,龙潇却道:“朕尚未用膳,你这儿有什么能吃的?”
我瞧外头天已全黑,这个时候留下他白白惹人遐想,见不得他得意,直接下逐客令:“你一路出去,随意找个宫殿,多的是人伺候你用膳,我这儿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天晚不送。”
谁知他赖着不走:“朕在自己的皇宫哪里不能待,今晚朕还偏要在隐月殿用膳,来人,准备晚膳。”
他一声令下,候在外边的宫人赶紧四处忙活开去,唯恐伺候不周连累了脖子上的脑袋,单一句话隐月殿就鸡飞狗跳,我白了他一眼:“皇上不怕我找个机会将你的话告诉她么?”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笃定之态:“秦曦,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的冷情,你不在意的人,你连多看他一眼都多余,譬如楚泓。你做的所有事,无论背负多少恶名,只要是为李轩,你绝对会不计代价去做。虽然傻了些,却有几分真性情。”
这话似褒似贬,听得我有种被他看穿的感觉,浑觉不自在起来,我懒得再搭理他,欲起身道:“那你就一个人坐在这里慢慢吃,想吃多久就吃多久,恕我不奉陪了。”
他转而拉住我的袖角,带着几分真诚:“你也坐下来吃一些,轩王征战在外好歹是个将领,朕还不至于削减他的用度,倒是你瘦成这样弱不禁风的模样到时如何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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