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是恩师苦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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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sè,最是辉煌灿烂。倘若骤然置身于漫天金光中,难免会迷了眼睛,失了心智,惶惶不知所以。

  一牙子没使什么力气,脚下也好像踩着棉花,人却稳稳的站在半空。

  不是脚踏实地,难免会让人产生不安全感。一牙子宁愿立死,也不想承受那种虚无、孤立的感觉。

  那感觉比远比鞭笞来得更凶狠,好像有巨石碾子在身上来回碾压,活生生的折磨引人发疯。

  一牙子的眼神游离不定,尽管竭力想要掩饰心中的紧张,故作从容,衣衫下紧绷的身体却已出卖了他。

  一个人若可以笑对生死,还有什么能令他紧张的呢?有,多半也只为了“情义”二字。如今,一牙子却是被那厚重、磅礴的气息所摄,畏惧、甚至惶恐着。与心意无关,完全出自本能。

  那种气息一牙子刚刚才感受过,海玄重使出的手段堪称惊艳。

  只不过两道气息虽然是一脉相承,海玄重却逊sè了不止一分。奇怪的是,一牙子却没有了那种将失去所有的感觉,甚至连那一刻清晰无比,原以为永世都不会忘记的痛苦与恐惧也变得模糊。如天边的浮云,遥不可及得近乎梦幻。

  只是那种气息太过浩然,即便没有恶意,一牙子还是不免觉得压抑,透不过气来。再加上心底惧意作祟,不快的情绪如旷野的野草般疯长。

  一牙子急迫的转着脑袋,他需要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然后,他便看到了身侧的海玄重。

  两人相距不过三步,便是金光再盛,一牙子也能看得清海玄重脸上任何细微的神情。

  海玄重侧脸线条是刚硬的,像菱角分明的石头,但眼神却是炙热的。那种兴奋与痴迷像腾腾火焰,简直要从那双眸子里跳出来,将海玄重整个人燃烧。

  那样的眸子太热、太亮,即便海玄重的视线并不在他身上,一牙子还是觉得难以承受,不自觉的垂下了目光。

  这一连串的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应对间,饶是一牙子都觉得力不从心。此刻盯着海玄重的侧脸,一时竟是失神。

  恍惚间,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念头,一牙子不解,海玄重耳垂空荡,他的金环呢?

  先前海玄重出手,一牙子自忖必死无疑,也实在没心思理会旁的事。只知眼前金光流转,已然换了天地。却是不知两道金芒同时闪过,更是不晓得海玄重的耳际金环已然化做了其中一道。

  不及一牙子细想,心头忽然泛起一缕异样感触,心底某处好似突然塌了一块儿。

  半眯的眼睛猛然瞪大,瞳孔却是缩成了针尖大小,一牙子满脸尽是不可置信。像关节滞涩的木偶般,一牙子异常僵硬地转动着脖子。

  面部肌肉微有痉挛,两排牙齿彼此磕碰,轻微的撞击声入耳竟变得尖锐。一牙子不寒而栗,后颈处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当面,正垂着眼角,慈爱的朝两人笑。

  许是衣着打扮相似,发式胡须又差不离,一牙子和那老者看起来有七八分相像。

  “吾徒,安好?”

  四个字,老者说得温和从容,于一牙子而言却无异于惊雷乍响,心脏骤然紧缩。

  呼吸一窒,一牙子当即红了眼睛,全身哆嗦着跪了下去。泪水模糊了视线,一牙子微张着嘴,双唇颤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此时的一牙子,哪里还像个惯见风雨,经历岁月蹉跎的老人?也许,在师父面前,他永远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海玄重也是震惊,眼中的狂热如cháo水般褪去,继而变得挣扎,矛盾重重。

  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海玄重似表明立场般站得笔直。目光甚至毫不顾忌的迎了上去,迎上了那双满是慈爱的眼睛。但是,视线只稍一接触,海玄重眼中便有痛苦荡开,身子立时变得更僵硬。

  海玄重只能避开,急促的呼吸着。

  一rì为师,终生为父,况且师父待他的确不薄,海玄重不可能不念着这份恩情。但也正是因为海玄重念着情,所以他痛苦。

  老者眼中流转着白sè的华光,好像在看你,却又飘忽遥远。但若说他没看,偏偏眼眸中又映着影子。

  牵动嘴角,老者的笑无奈而又略带伤感,缓缓道:“我座下弟子虽多,但天资卓越者唯你二人。本盼我归去之后,你们能撑起本门,将其发扬光大。”自嘲一笑,“岂料世事无常,得失难测。再得爱徒,却引得玄重生了嫉恨之心。”

  老者叹息,“此事我知,却也无可奈何。我纵然不想厚此薄彼,但一心一力,又岂能事事周全?即便我绝无偏私,也绝不会尽如人意。只因嫉恨心一起,你定要怨恨玄然分了你的东西。玄重吾徒,为师所言可对?”

  海玄重眼角微跳,眼神虽然凌厉却并无委屈不忿之sè,显然是给说中了心思。只是毕竟时过境迁,如今提及虽然仍有些心绪难平,但到底不复当年心境。

  海玄重生xìng要强,要他亲口承认他是因嫉妒而对一牙子处处看不顺眼,的确是强人所难。只是海玄重不肯解答的事,倒让自己师父给说了个明白。

  不过,相比于这个,一牙子更在意的却是玄然这两个字。

  这个名字,乃是一牙子本名,只是已经有好多年没人提起,一牙子自己都几乎忘了。此刻从已故先师的口中再听到,一牙子情难自制,积满的热泪终于涌出。

  弓着身子,一牙子跪伏在地,双肩不停的颤抖。

  恩师于他如父,甚至是比血脉至亲更加亲厚的存在。如今再见,哪怕明知这只是恩师留下的一道影像,也足以让一牙子情绪崩溃了,这般失态也属人之常情。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不忍见你们其中任何一人死伤。为师无能,无力消弭你二人嫌隙,为今之计,也唯有将你们一同逐出师门。”

  老者神情哀戚,犹有不舍,想来做出这个决定必是艰难万分。

  顿了顿,老者又复平和,笑道:“再者,玄一门终究太小,天大地大,你二人也不该偏安一隅。这些话之所以不对你们言明,只因为师知道,你们皆非无情无义之辈。此话一说,你们便不会离开了。”

  “我本想着,即便你们rì后天涯陌路,也总好过兄弟相争。但到底……”老者摇了摇头,“还是躲不过。”

  老者肃然,眼中白光更胜,瞳仁都变得模糊起来,眼底尽是无情之sè。一直和缓的语气陡然转冷,“大道三千,我虽愚钝,却有幸参得其一。然终我一生,也不过如此,思之,甚憾。与其蹉跎岁月,倒不如早入轮回,重新来过。”

  一牙子仍然跪伏,心中绞痛,师父的话却一字不落的落入耳中。

  当年被逐出师门之后,一牙子苦求三月,折腾掉了半条命去,这才重回门墙。三个月后,其师坐化,如今想来竟都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了。

  “我将所悟道念一分为二,一道附于玄重金环之上,一道附于玄然金牙之上。此举目的有二,其一,若有缘,你二人定能参悟一二,以窥天道。其二,便是你二人若作生死之争,道念合一,会将你们带来此处,暂免祸端。”

  一牙子微愣,他真是打死都想不到,时时嵌在嘴里的金牙竟然藏着道念。

  那种东西,可是连天阶一级的人物都不惜拼死争夺的。甚至当年三大域主联手平了无忧谷,yù夺先天元胎,其真正的目的不也是为了能以此cāo控破天刀,参悟其中蕴含的道念吗?

  师父当年竟然参悟了天道,这实在令一牙子大为惊诧。

  先前海玄重的金环化作攻击之时,一牙子也只以为是海玄重难舍旧情,把什么不知名的手段炼入了金环而已。也正是因此,一牙子才断定海玄重不会对玄一门弟子如何。却不曾想,这竟是师父留给他的……,不,是留给他们的恩赐。

  海玄重听着,脸上却没有半分惊异之sè。这件事,他心中已猜到了仈jiǔ分。

  师父器重他和一牙子,既然在他身上藏了道念,也必不会忘记了一牙子,这才是海玄重非杀一牙子不可的真正原因。

  他们多年未见,海玄重一见面便扬言要取一牙子xìng命,一牙子这才误会,以为海玄重一早便想除掉他了。其实当年海玄重虽然与一牙子不合,但有师父调停弹压,到底也不曾结下什么深仇大恨,海玄重那时也并不是真的想要一牙子的命。

  “为师所悟乃是舍得之道,有舍必有得,有得必有失。若逐利,你们尽可自相残杀,若论情……”干巴巴的轻笑一声,老者冷淡道:“如何取舍,你们自己斟酌。”

  人都已经死了几百年,这些话只是他当年所留。人心难测,对身后事,他也管不了太多,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海玄重眼神闪烁,不管这些话师父当年是想说给谁的,如今,却是说给他海玄重听的。但从他知道这件事开始,就一直筹划着想夺取一牙子的那份道念。舍利还是舍情,海玄重有些犹豫。

  斜睨了一牙子一眼,海玄重心头稍定。也许,还有两全之策。当然,那还得要一牙子懂得进退。

  “昔年我得窥天道,实属侥幸,全赖无忧谷小月夫人一人。只可惜我命不久矣,大恩此生难报。如今道念合一,再不可分。你二人若得机缘参透大道,当明白道统相承,恩比天高。切记,切记!”

  老者眼中虽有不舍,身形终究还是淡去,很快便没了痕迹。

  相比于恩师的再次离去,其他事便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即便老者言语间提及了无忧谷。

  一牙子伸出手,不甘心的想要抓住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徒劳。半晌,一牙子颓然的垂下手,跌坐。

  不自觉的瞪大了眼睛,海玄重竭力想要看清师父淡去的身影,不想却被金光伤了眼。然后,泪水便滚了出来,也不知是眼痛,还是心痛。

  默默了良久,海玄重深吸了口气,眼中闪烁不定的光芒敛去。心念一动,长剑在手,海玄重转身,剑锋直抵一牙子咽喉。

  颈间森然寒意让一牙子稍稍回过神来,茫然地去看海玄重。但很快,那双死灰sè的眸子便重燃起了光彩。那种对生的渴望如火,生生灼伤了海玄重的眼睛。

  海玄重觉得不舒服,长剑不禁往前递了半分。

  一牙子脸上并无祈求之sè,却一字一句道:“师兄,我不想死在你手上。”海玄重没等说话,一牙子便又加了一句,“我不想让师父的一番苦心付诸流水。”

  一牙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没什么气力。但就是这一句话,却生生说得海玄重的手一抖。

  微微扬了扬头,海玄重面部保持着僵硬,“道念呢?”

  “你的。”一牙子一笑,“本就是你的机缘。”

  海玄重不明白一牙子为什么要笑,但他就是笑了,没有嫉妒,没有不甘,却好像带着那么一丝欢喜。欢喜什么?海玄重不懂,也不愿懂,手中的剑却已放下。

  其实一牙子说的也没错,海玄重能比他先勘破师父留下的玄机,这就是海玄重的机缘,道念给他也无可厚非。

  大眼瞪小眼的相互看了一会儿,海玄重抬脚虚迈。

  金光骤破,海玄重和一牙子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两点金光被海玄重收入掌中。他们的师父只为暂息祸端,并不是为了困住他们,话一说完,海玄重和一牙子自然来去zì yóu。

  众人一愣,来福当即止住哭声,嚎叫着扑了上去,“主人——”

  饶是来福修为不俗,这一会儿的功夫,竟生生给嚎哑了嗓子。再加上那红红的眼圈,满眼泪光,那副可怜模样任谁看了都难免心软,不忍苛责。

  海玄重瞪了来福一眼,来福当即便从张牙舞爪的“疯妇”变成了乖巧的小媳妇,依旧驼着背,低着头,极为乖巧的站到了海玄重身侧。

  海玄重冷声道:“我们走!”

  “师兄!”

  一牙子被折腾得没了半点力气,说得又急,竟然被口水呛到咳了起来。

  海玄重皱眉,来福则如恶犬一般,眼底泛着血sè,恶狠狠的瞪了过去,只恨不能把一牙子剥皮拆骨。

  硬憋住了咳嗽,一牙子一张脸涨得通红,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朝海玄重伸出了手。

  海玄重瞄了一牙子一眼,片刻后,将那颗金灿灿的大金牙还给了一牙子。

  道念有个依附就行,海玄重自然没必要扣着师父留给一牙子的金牙不还。海玄重知道一牙子的心思,物件虽小,好歹也是个念想。

  一牙子垂首行礼,“多谢师兄。”

  海玄重却没理会一牙子,径直走了出去。

  来福凑上前去,不解道:“主子,您怎么不杀了他?”

  海玄重的速度突然拔高一截,化为一道流光远走,竟是没再回头看上一眼。很多年前,他和玄一门便没有了关系,如今,自然也是不必再回头了。

  来福摸不着头脑,尽管心里不想放过一牙子,但到底还是追了上去。海玄重带来的那些人先后腾起,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走了个jīng光。

  而直到此时,一牙子仍然保持着最后的姿势不变。只是右手握得紧紧的,金牙硌得手骨生疼,一牙子却半点都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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