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把这些书放到书架上好吗?”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他有些累了,但还是回应了我的目光,微笑着点头,抱起一摞书。看着他摆了两列书,手机在衣兜里震动,我才离开他的房间,走到客厅里接电话。
“喂――林音姐,还在那笨”
“嗯。”
天气有点热了,竟然有夏天的感觉了。突然热起来的。昨天还是十六度呢。
“收拾得怎样了?要不要帮忙?”
“差不多了,就差一些零碎东西。”
“今天就住在那边了?”
“不,过几天吧。”
今天带着他在这屋里忙了大半天,他已经有些焦躁了,虽然包围着他的,都是我领着他亲自买的家粳他对数字惊人的天赋,使他记得每一件物品的价格,虽然那是四个月前的事儿了。
但要他一下子适应这个崭新的环境,还是要冒一些风险。如果他惊恐起来,我拦得住他么?像在秦姨的葬礼上那样……一想到那天,似乎就能听到他的尖叫,成年男子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挤成了异常诡异的高频尖叫,简直能够击穿耳膜。
“嗯,等你们安顿好了,我再过来串门吧。我会带上秦路喜欢的巧克力蛋糕的哦――他一定欢迎我上门。”
千语到底是体贴的人。我突然觉得轻松不少,也许一切没有我料想的艰难。
“好啊……”
房门打开了,我应该没有听到声音,但是下意思抬头看着他从房间里走出来。他似乎在找我。
“我在这儿――下楼到我这儿来。”我冲他扬手。
“哦……那样不聊了,晚上再给电话你。”千语停了停。我也不客气,直接挂断电话,拿过遥控打开音响。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瞬时倾泻出来,彷若暗香,一下子弥漫开来,把炎热引起的心灵躁动抚慰平和。他刚走到楼梯口,听到声音,站住了,偏了头听了一会儿,孩子似的神情非常可爱。
音乐的魅力是无穷的,尤其是这些永恒的古典音乐。我曾经认真学习过相关的乐理知识,只是天赋有限。还好秦姨的日记里有详细的记录,什么乐曲在什么时候有什么效用。有些乐曲还要分版本,不同演奏家的演奏,细微的差别,在他听来,也许是两个世界。
再向他招手,他留意到了。无声无息的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挨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他没有反抗。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吧。
他出汗了,背后湿了一片。房间里有昨天带来的衣服,不知道他肯不肯换上?
我也有些累了,窝在软软的沙发里,听着他平静的、轻微的呼吸,心情又放松了不少。
衣兜里一阵震动,我努力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来。身上有点凉。到底是春天,傍晚的温度降下来了,沁入肌肤,薄冰一般。
我怎么躺到这儿来了?秦路呢?顾不上手机,我跌撞着冲到房间门口,松了一口气。他安静的坐在二楼的茶几前,茶几上翻开了今天搬过来的图纸中的一本。《蓝色多瑙河》还在放,不知道放了几遍了。
“嗯……小路?”我犹豫了一下。他回头看着我,眼神明净得仿佛天堂――秦姨说过,他安静下来的时候,眼睛里有天堂。
“小林睡着了。”他在笑。
“我睡着了啊。”我被他感染,不由自主笑了。
“小林睡着了。”
他在纠正我。“我”、“他”、“你”,在他的世界里,也许没有明确的意义。没有“规律”的东西,无法把握的东西。
“小路把我抱上来的?”
他表情僵硬了一下,好像有什么无法表达的东西凝固了他的表达,静默了一会儿,才说:“小林、门打不开,在小路的床睡。”
哦,我的房间的门锁上了。所以他把我抱到他的了?
“谢谢你――谢谢小路。”
他又笑了,很满足的样子。然后转头继续看那一页图纸。我掏出手机,5:47分,平时他听着音乐看书的时间。再过十三分钟,才会停下来。不过今天……
瞪着不停闪动的头像,我突然意识到再不接这个电话会非常麻烦。
“喂……”
“你现在在哪儿?路路呢?”海阳的焦急的声音马上冒出来。
“我们在新房子里……”
“路路他怎样了?你没事吧?”
“啊……你不小心睡着了……啊,没事就好,我还以为路路他闹事了。”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怎么会呢,他最近情绪都很稳定,再说我是专业人士啊……抱歉,让你担心了。我等到六点就带他回去。”
“嗯,正好大哥也回来了,我们等你们回来吃饭吧。”
“好。”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自己赤着脚。地板有些冰。
我走到床爆在床边找到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鞋子和袜子。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很好,好得想唱歌。秦姨的日记里,大概是他八岁那年那本,用了整整三页纸记录她终于教会了他睡觉前自己换睡衣、脱下鞋子袜子,把被子盖到脖子以下而不是盖着脸。好像原本没有尽头的抗战,第一次打了一场胜仗一样。
他径自走进来,把图纸放回书架。书架整齐得像他没有把图纸取出来过一样。我赶紧把鞋袜套上,对他说:“小路,我马上带你回家吃饭,好不好?”
抬头看到他注视着我穿鞋子,眼神有些专注。显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现在回家吃饭好不好?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
他微笑,弯下腰把我坐皱的床单抚平,把枕头摆放成原来的样子,才站直,站得笔挺。
嗯……我突然醒悟过来,不由摇,今天的我太失水准了。
“小路,小林和小路一起到海阳哥哥的房子里吃饭好不好?”
他点头了,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往停车场赚有点凉。他身上的汗已经干了。还好他身体很好,不至于因为我今天的失魂而着凉。
趁气氛很好,我问他:“以后和小林一起把这里安家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只用细长的手指捏住我的手背,捏得很轻。那是他不明白的反应。
“几天――”说“几天”他不一定明白,我暗自算了一下,说,“四天后我们搬到这里住,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好不好?”
“家?”他挤出一个字,语调非常平板,只是微微上扬的尾音,表示着这是他特有的发问方式。
“‘家’,对的。”
“妈妈死了,睡在……不起来了。”
长久以来,他的世界里,家,就是他跟秦姨两个人生活的三室一厅吧。我以为,“家”对他而言,只是,仅是,那间房子。所以说这两年他寄居的表哥的家,只能用“海阳哥哥的房子”指代。原来,他定义的家,还包括秦姨。
秦姨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欣慰。
不过,她已经去世两年多了。而他怎么理解生死的?怎么才能让他理解?
算了,现在不是心这个的时候。
“嗯……小路,以后这里――”我伸手指了新房那爆说,“小路和小林一起住的房子,就是新的‘家’。”
他把眼睛移开,不肯正视我。我知道没有这么容易成功,鼓起劲再解释一遍:“和小林一起住,每天一起的房子,就是小路的‘家’。新的一个‘家’,‘妈妈’不在的。”
他略略偏着头,眼神游离了一会儿。终于看着我,咧嘴做出笑的表情,眼神却非常严肃――一个怪异的表情,告诉我他认同了。我满意了,回他一个笑,牵着他上车。不料他停住不肯动,等我回头看到他的脸,才挤出一句,非常低沉的:“好。小林、甜。”
甜,等于喜欢,等于高兴,等于愿意,等于舒服。
也许,一切都没有我设想的那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