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岛的缅寺不在街面而是在离镇子不远处的山坡上,和彭家庄园紧邻着,并共用着一条碎石的小径。寺庙旁边还有一条流向南莱河的清澈小溪。对于肇辄的故土来说,此刻已是北国冰封的季节,但这里依旧绿树成荫花草清幽。
肇辄气喘吁吁赶到那里,推开寺院篱笆墙上的竹扉,穿过院子直至走进了佛堂,不说苏岩和其他那些与他生冲突的人,就是连庙里的和尚都没见着影子。倒是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自己,正跪在地上虔诚地向佛祖释迦摩尼的坐像叩拜着。
和叶娜那饱满圆润、就似熟透的水果般蜜汁就要溢出的体格正相反,这个快二十岁且已经在清迈大学教育系就读的女孩,却很似半生不熟的青瓜,身体有些育不良般地纤细消瘦,单薄得犹如十四五岁未长开的小女孩。而身上那一套虽然浆洗得很干净整洁,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年头不短的学生套裙,让她看上去更像出身贫寒人家的孩子。而且其眉眼间总有一股淡淡的抹不去的哀愁,让人不自觉就会生出怜悯和保护的**。可肇辄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表象。其实这个女孩子性格坚韧、干练执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似乎能洞穿你的肌肤并窥视到你的灵魂。那犀利无比的眼神,绝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特别不是天真烂漫年纪的女子该有的,那里面透出的是和自己同样的沧桑和世故。
尽管在邦桑时就约好会在贺岛见面和汇合,然后等她从果敢再次返回时一同前往泰缅边境,但在这里的缅寺中陡然相遇,仍然让肇辄有些意料不到。
“他们不在这儿?”
肇辄在外人面前寡言少语显得极为干脆利落,但和这个女孩子在一起时却变得有些饶舌和拖泥带水。见面就有唇枪舌剑的斗嘴,但彼此间又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从果敢东山上那块开满美丽红白花的地里双方第一次见面起,某些时候甚至无需借助语言,只需要相互间有一个眼色的交流,就能彼此洞悉对方的心意和欲念。所以肇辄私下才会大有此生终遇知音之感。
此刻也是这样,尽管他的话因为心情焦急说得没头没脑,也显得直来直去不太客气,但她不仅未予计较而且也听懂了他的问题。
“撵走了。这里毕竟是供奉教主的神圣地方,容不得他们在这里吵吵嚷嚷和动手动脚瞎胡来。”
杨英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继续着她未完的祭祀,口气淡淡地答道。
“你把他们都撵走了?包括那些人一起?”
杨英似乎对肇辄的讶异有些不以为然。
“没错。我看他们几条大汉欺负一个小孩子,所以就不客气地把他们轰出门了。不过你那个护兵什么时候走的,我还真没注意到。”
苏岩肯定会听从自己这个朋友杨英的劝告;可对方那些人能让杨英一句话就撵走让肇辄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言语中不免流露出了一丝疑问。
这贺岛街面上来来往往的全是丘八和官员,老百姓是绝不可能和当兵的以及他们的父母官生冲突的。而且苏岩在自己的调教下也很懂规矩,应该不会去欺负老百姓,所以一听说苏岩和人生纠纷,肇辄就有九成把握断定是和驻军或地方政府中的某些人之间生的。既然对方能卖杨英的面子,肇辄猜测应该不会是什么要紧人物,否则岂会听从这瘦弱文静的小姑娘的随意摆弄呢。
“还真是没想到。”
肇辄摘下军帽一边扇凉,一边搔着头皮嘿嘿着。
“什么没想到,你是看不起我这弱女子吧。”
杨英说话依旧如往日般犀利直接。
“什么护兵,那叫通讯员。”肇辄心底一阵轻松,就嬉笑着赶紧转移话题。“对方是些什么人?”
“我可没那兴致打听。不过听那群人嘴里左一句财政部,右一个特派员的,似乎是啥了不得的大人物的随从。似乎我这撵狗还得先看看他们主子似的。”
杨英紧接着的回答又让肇辄的心悬起来。
杨英终于磕完她那个长头。转过身来瞧着肇辄的脸上似笑非笑,似乎很为给他招惹来麻烦而感觉有些小得意。
肇辄心底暗暗叫苦。财政部要派人到819担任特派员,负责监督并随同特货押运队一起行动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而且特派员应该就是这两天到贺岛来。既然和苏岩生冲突的那拨人把特派员搬出来挂在嘴上,那不是他们那拨人还能是谁?
这苏岩也是个不晓事的,什么也没搞清楚就敢和人动手。那些人如果真是特派员的属下,岂非正是自己上级的顶头上司嘛!和这些人生冲突纯属自己找死。可在杨英面前肇辄一贯以冷静精明、潇洒飘逸的俊朗硬汉形象出现,此刻也不好表现得过分为此小事担忧和惧怕,于是他岔开话题问道:“你赶走了他们?”
“你问这个呀?我可没那本事。是隔壁彭家的春姑娘,准确说是彭伯伯的护兵在春小姐的要求下,为了怕我过来上香被惊扰,所以把他们统统逐出了这里。”
杨英知道肇辄在想些啥,悠悠然漫不经心答道。
这个倒是完全有可能。彭老倌虽然隐退,但缅共中央从未明确说免去他的职务。毕竟还挂着军区副司令和果敢县长的头衔,而且军中、地方旧部不少,虎倒威势不减。况且他那些如狼似虎的护兵,名义上是人民军队的士兵,但实际都是他个人出钱豢养着的私兵,不买那些中央部委人的账,甚至在那些人面前故意威泄愤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肇辄还是有些怀疑,几个小兵把一群带着扈从的官员撵走,这总让人感觉不是那么真实。
“真的如此?”
“当然不是啦,春姑娘身后还有一个大尾巴跟着进来了。那些人本来嘴里还??嗦嗦不肯干休的,看见他从隔壁过来就赶紧跑了。”
似乎是想到那些人的前倨而后恭,杨英嘴角翘翘,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微笑。
肇辄恍然。
中国知青的楷模之一,八一五军区参谋长林敏显据说死了老婆,最近正在追求彭家这个十七八的二丫头,找着机会就朝贺岛跑。肇辄也不是没见过这些,只是一时间思维没朝这方面联想而已。既然他抛头露面了,在讲究“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解放区内,那些在小人物面前人五人六的狗腿子退避三舍也是正常的。
这本烂账估计那些人事后只怕要加倍计算在自己身上了。
肇辄心底叫苦,脸上却古井不波,似乎浑不在意,反而关切地询问杨英道:
“你去看彭老倌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
对于在人民军中影响巨大的彭家声,缅共中央始终不是太放心,深恐他不安于蛰伏的现状而出来捣乱子,而且他那个弟弟如今手里可是还掌握着一个精锐旅,所以对防区包括景北县和南北佤的685旅以及景北县委,上面一直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命令,就是对所有探访他、接近他的人都要进行监视和干扰。不相干的或不太重要的人,如果现有接近彭家的意图,往往直接就被庄园门前埋伏的暗哨驱逐或回绝。
肇辄知道有这样一个不能公之于众的密令,但事涉机密又不好直言和杨英提及,所以言语含糊地询问了一句。
“有啥麻烦?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和他家春丫头就是最好的玩伴;我二堂伯建立果敢革命军反抗军政府*那会儿,我父亲和彭伯伯是军中的同僚,同样担任着分队长职务,也都算是我二堂伯的左膀右臂吧。我们两家关系历来非常密切。我十几年没有见到他了,来探望一下世伯,难道还怕谁会有意见?”
杨英也不知是确实没有遇到麻烦,还是听出肇辄的暗示故意装糊涂,总之神态很轻松。还因为言语提及儿时的一些往事,让她沉湎于过去温馨的岁月,眼睛瞬间变得清澈晶亮,让肇辄在旁边看着她都有些走神。
肇辄不想再谈及这个敏感的事情,又见杨英佛事已经做完,于是换了个话题。
“好好的为啥跑来敬香?你还真想立地成佛?”
肇辄笑嘻嘻问道。
“你这个路路通也有不知晓的事儿啊?”
杨英回了他一个笑脸,但看上去很勉强,而且脸庞随即就再次溢出那股肇辄常见的淡淡哀愁。
“人不是神,自然就不是万能的。不耻下问算得上是一种好的习性,特别是在一个称得上知音的朋友面前。”
听肇辄把自己喻为知音,杨英讥诮道:“以往总和我不依不饶的,今天不再和我逞口舌之利了?”
“你不是说我有古君子之风嘛,那当然要在女孩子面前体现君子风度了。”
“算你嘴甜。”杨英露出了一丝十分罕见的开心微笑。
“今天是我父亲的忌日。我去彭伯伯家的时候瞧见隔壁有缅寺,所以就顺便过来为他烧一注香,也为我们全家人祈福。”
“顺便啊?看来你心不诚。我觉得你难得成佛。”
肇辄从记事起国内就取缔了宗教,而且连相关经书典籍也被统统付之一炬,因此他可以说对此很无知。入缅后接触的佛教不仅和国内的有所不同,而且他了解的丁点皮毛知识大多也属道听途说,从来就没有人和他系统阐述过。所以他很不严肃地拿这个随口乱开起了玩笑。
“别说外行话啦!我们上座部的信徒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成佛。除了佛祖,就算阿罗汉也做不到这个。所以我们只有释迦摩尼一个佛,也就是我们的教主。我们到寺里来朝拜,是因为教义要求我们信众即生断除自己的烦恼,追求个人的自我解脱。也就是要从了结生死出,以远离贪爱为根本,以灭尽身智为究竟。我们不讲究成佛,所以被你们那边的大乘佛教徒讥讽为自了汉。”
“自了汉?有意思。不过我对这个还真没研究。记得我小时候跟在大人屁股后面进寺庙,看到的满眼都是泥塑,似乎有什么三十六罗汉,一零八金刚之类的,我还以为大家都可立地成佛呢。”
肇辄很谦逊地说。
杨英净手后朝山门外走去,语气淡淡地对肇辄说:“李先生,咱们不谈这个了。你陪我沿着小溪边到坡上走走没问题吧?我就想看看那些迷人的花儿。”
杨英的口吻是商量和冀求,但那语气却是无容置疑的。说完后也不等肇辄应允,就自己转身直接离开了。
肇辄看见几个护兵突然间就冒出头来,似乎想跟上去保护,就赶紧对他们摇摇手示意拒绝。然后自己就似小学生般乖乖地尾随了上去,和她错开一个肩膀落在她身后半个身位。
肇辄很清楚这不是由于杨英自觉肇辄欠她人情才如此傲慢,而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内在气质。或许就是父亲和自己曾讲述过的英国贵族气质吧!而这种气质,还只有和她们极端亲近的人才能感觉到。在外人面前,你看到的永远只会是拒人千里的彬彬有礼。
“杨小姐,你能否换个称呼?在解放区听你这样叫,我一方面觉得心底别扭,另外也让人感觉你有些拒人千里啊。”
“那让我称呼你什么?同志吗?你可是很清楚我不是你的同志,而是被你们**人要打倒的封建领主家的小姐。”
杨英淡淡嘲弄到。
“把你们家打倒并撵出果敢甚至撵出缅甸流亡海外的,可不是我们**人,而且恰恰是我们缅甸**的敌人。这样说吧,奈温军政权那似是而非的社会主义和国有化运动,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伪社会主义,是变相地掠夺劳苦大众的财产。你们杨家在这个问题上作为受害者,应该和我们缅共站在一边。”
肇辄偶尔听杨英言语过几句她的家世,所以说起这个颇为理直气壮。
贵族那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贵族气质他虽然没有,然而谈及学问这就是他的强项了。对缅北土司制度的兴亡他更是有过深入研究,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仰视她的感觉,即使她是土司家族旁系的小姐,肇辄也不认为她比自己更清楚缅甸的历史。
“不谈这个。”
杨英似乎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和肇辄展开辩论,微微一笑道:“你总不会让我和叶娜一样称呼你吧?”
“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肇辄的眼里有一种期待。
对上叶娜的眸光时,肇辄总会不自然地躲躲闪闪;而在杨英面前,他完全没有这样的心理压力,他就像在面对一个男人,一个知心的兄弟。
“不行,那是她专用的词汇,我可没那个资格。”
杨英促狭地对肇辄眨眨眼,那里面隐含的嘲弄和某种暗喻肇辄完全心领神会。于是他以一种在杨英面前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很郑重地说道:“那是你的认为,我自己从来没这样想过。”
不知为什么,肇辄总认为这个误会他有必要向杨英澄清,但这是受一种什么心理驱使他却说不上来。而且他觉得自己的意思还没表达透彻,就特意再补充一句道:“而且我和她之间,是不可能成为你想象的那样的关系的。”
杨英戏谑道:“我想象的那样?我心底是怎样想象的你也能知道?”
肇辄有些艰难地点点头。
杨英的话搔到了他心底的痒处。承认自己能吃透她心里最隐秘处的那层意思,肇辄尽管觉得有些过于暧昧,有些难以启齿,但心底似乎也很乐意如此。
杨英的脸上虽然瞬间掠过一丝红晕,但马上就恢复正常。她凝视着肇辄的眼睛很仔细地在他脸庞观察了一阵,并很敏锐地捕捉到他的一丝得意之色,脸色就慢慢变得严肃起来。并用清澈的眸光传达出她心底所思所想,但绝不会开口用语言去表达的另一层意思:
别自作多情了。我不会,也无意于参与和她之间的那种竞争。
自作多情了?肇辄有些尴尬。但杨英马上用语言做了进一步的诠释。
“你们**不是追求天下大同和人人平等吗?我看你骨子里依然有阶级划分,大概是瞧不起她的出身吧。”
“不是这样。”
肇辄坚决拒绝了她这样的联想。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已下决心脱离这个组织,离开这个地方了。”
肇辄这是在电闪雷鸣的一瞬间做出的决定,而在此前他从未认真想过这些。
说出这话时他原以为杨英会好奇地询问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就下定了如此决心,或许还会劝劝自己应慎重抉择的,但杨英没有,却似乎一切早就在她意料之中似的轻轻点头说:“一个自称是代表着普罗大众为人民服务的组织,如果堕落到要依靠贩卖毒品去维持他的生存,即使他的目的再崇高那也是自欺欺人。毒品对人类的危害是不讲阶级、不分男女的,它不仅仅是在毒害资产阶级,而且也是在毒害全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