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犹染佛香,皇帝幽幽转醒,有什么温暖暖心暖肺,暖到他想落泪。一睁眼,就见有什么扑在自己身上——
那是……眼睛肿得桃儿一般的……太后。
手正在自己手心了。
她的声音钻入耳膜,将他从空虚茫然中硬拽出来——
“终于醒了!终于醒了!三天三夜,想要你母后的命么!”
“你这讨债鬼!”她怒气哼哼骂着,对上他的眼,又扑簌簌掉下泪来:“你这死孩子,拿这惩罚你母后,母后知道自己不对了,你别气,行不……”
皇帝的脑子一片混乱,太后这是怎么了,不是负气离开了?
“太医说你心思郁结,一喜一悲的,身子受不了了……”
“哀家不是故意要吼你,只是……”
“哀家再不惹你生气了,你可要好好的……”
皇帝懂了,是自己晕倒,吓着她了。
这时,太后却抓着他的手,哭得更惨了:
“哀家怎么能忘了,你一向懂事,定不会胡乱拿些事糊弄我……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你有那时的记忆,定是知道了哀家不知道的事,你这么乖的孩子,没有理由,定不会想要我的命……”
“你那么难过,背着我受了那么多的苦,我不体谅,还和你大吼,胡搅蛮缠,害你气坏了身体……”
皇帝缓缓伸出手,抹抹她脸上的泪。
“……儿臣没事。”
太后却哭得更惨,撕心裂肺一般,扯着他的袖子:“这几日哀家也想明白了,为什么你不认我是你亲娘,定是因为,因为哀家做错了事!”
“你一向宽厚,什么错事会让你不认我,只有……”
抽抽噎噎好几次才堪堪说出:
“只有,你的死……”
她悲哀地看着他,眼睛亮得吓人,“你的死……和哀家有关是不是……”
强撑一样对上他的眼,却有止不住的泪淌下脸颊。
“是哀家……害死你?”
艰难吐出这几个字,那表情,悲伤绝望到极致,让人觉得,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皇帝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亦有泪滴落。
“母后……”哽出喉咙一声呼唤,轻轻地,“母后,别哭……”
他终舍不得她伤心:“和你没干系,真的,我的死,不干你的事。”
“……不骗我?”
“不骗!”
“那你为什么不认我……什么原因,你总得告诉我……”
“母后……”
“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娘啊……”他在心中苦笑。
这个问题,难为了他两生两世,前日晕倒前,他愿意相信她所说为真,可,若真是真的,那,他从地狱里爬出来,死也忘不了的怨恨,可不就是天的大笑话?下毒之前,他说服自己的那些大义,和自以为是自作动情的苦痛煎熬,不也是天大的笑话……
他亲手,将毒药递到她手里……
……手弑亲母。
他到底是犯了何等的罪孽……
他岂不是不配为人了……
“母后……”
“母后,你,欺负我……”话到嘴边转了几圈,千回百转,便成这般模样。
“好,哀家欺负你了。”有手落在他头上,一下接一下抚弄。
“母后,我很……伤心。”
“嗯,哀家知道了。”
“我很……想你。”
“好,哀家也想你。”
“母后,……对……不……起……”
他觉得脸热,这话也艰难,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但仍,强逼着自己出口了。
“嗯,哀家原谅你了。”
他再也忍不住,开始哽咽,明明,什么时候都不会哭,见了她却想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心够硬,可她简简单单几个字,便把他的硬壳敲得粉碎……
好一会儿,他只静静抱着她,什么也没说。
“傻孩子,现在……能与哀家说了吧。”太后带着笑意的声音突响耳侧:“有什么,说出来,哀家与你参详参详,也看看,到底,你是不是哀家的儿子。”
调侃的意思丝毫不加掩饰,皇帝更觉脸热,脸热过后,却怔然发觉,自己竟真的顺她的意,生出一点点的……倾诉之心了。
“母后……”
她带笑的眼睛似包容一切。
他想,自己确实……需要倾诉了。
两生两世,那些艰难困苦,前后相加近十年,他实在太累;黑暗、折磨、挣扎,深藏心底的不甘和屈辱;未来之事是不是无法更改的恐惧……以及,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对亲手对太后下毒手……那生生将心剜出来一般的痛苦……
这些,他不愿,也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可……
如果是她……
还是能……说说的罢。
太后的眼,正盛着满满的温柔。
他莫名舒了口气,这样想着,反正她在自己手心里,也翻不出天去,给她说便说吧,权当,是实在无聊人,排解排解心中压抑。
要说便说。
深埋在太后脖颈开了口——
“我上辈子……”
太后身子一僵。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有“上辈子”这回事。
说得比自己想象中要流利不少:
“现今已是承元六年,上一世,其后两年,江东李志勋反,揭竿而起如燎原之火,其战有神助,其势如破竹……一路凯歌,承元十年,兵临京都,我派兵抵抗,不敌……十一年秋,叛军入得皇宫来,我,便为阶下之囚……”
“是年李志勋称帝,号瑞端,淑妃……”忽有一顿,“淑妃册皇贵妃。”
“哀家当初选自己的亲侄女给你,是因她知冷知热,知根知底,不是……”太后突然插话了。
“嗯。”他浅浅应着,“其后三年,我入得他笼中……”
太后稍有疑惑,皇帝解释:“李志勋其人善弄人心,喜好看他人挣扎,他放空隙给我,引得我钻……”
“你的手……”
“正是。”声音倒是轻飘飘,恍若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吃一堑长一智,棋差一招罢了。”
“因祸得福。其后我日益颓废,他心下得意,稍稍放宽监管,正给我可趁之机。”
“你一直在他手中,他因这,不知为何极放心我。”
“再后三年,我暗谋了一场兵变。”
“西海棠?”太后的声音。
“是,花朝盛宴,淑妃甚爱之,当日帝妃携临,所从者众,我携千人,欲反。”他又补充:“本想将贵族王公一网打尽。”
“最终败了……,因为我?”太后的声音犹犹豫豫。
“是。兵变前夕,我潜入你的居所,与你商定,花朝之日,趁乱,我遣人携你出京——京里,太危险。”
“消息走漏了。”太后又接上:“那人对你说,是我泄露的。”
他点点头:“全军尽覆,只余我一个,有人便对我说,我不是你的亲骨肉……”
“我不信,可那人笑眯眯又道,可滴血相验,之后,我被缚帷幕中,你身着锦衣,那人侍你甚躬,有侍女做巧取了你血,带入帷幕试与我相溶……”
太后一愣,道:“……没……溶?”
他在她肩上点头:“没。”
“之后我便死了,因不忿他,自己找的。”
“至死,其实还有侥幸,毕竟,那不是你亲口说与我听……”
“极为矛盾。我的心说,你确是我亲娘,但眼说……不是!”
“回来这二年,我又验了一遍。”低落到极点了。
“还没溶?”
太后的声音中竟有一闪而过的轻松,他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太后叹了一声:“我还以为前日你信了呢,信了我是你亲娘。”
“我想信。也是……信的吧。”
太后搓搓他的头:“这件事交与哀家,你等着瞧好吧!”
她哼了一声:“多少年没人敢算计哀家,捣鬼的,等哀家亲自揪出来!”
皇帝微愣。
却是浅浅一笑。
…………
太后雷厉风行。
三日后,她接到皇帝派往李志勋身边的暗卫传信,扫了扫,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来。
——暗卫由皇帝两年前派出,时时监控。
信中记载了李志勋其人的举止言行——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只待下人更宽厚和善些,还时有良诗佳句传出,嗯,似对某些事……了若指掌。
再三日,太后亲携皇帝至一密室之中,此间有数对身份证实了的亲生父、母、子、女——
滴血验亲。
“看!不溶!”她指着一碗水笑,水中有一对双胞姊妹的血……不溶。
又有一对相貌极为相似的父子……不溶!
随后的,亲母女、亲兄弟……
不!相!溶!
皇帝大喜大惊。
眼前一黑,又晕过去。
太后早有准备,将他揽入怀里……
……………
太后娘娘,唐绝轻叩手指,回想这几天的进展。
一切顺利。
早知道那李志勋不对劲了,太后秘密藏得极深,不是哪个阿猫阿狗随随便便就能探得,再加上较为特立独行的言行——李志勋,妥妥的穿越人士。
知道以太后挟持皇帝,又会用太后刺激皇帝……很显然,对皇帝和太后之间的母子深情,也是极为了解的。
所以……唐绝摸摸下巴,这个世界是小说、电影还是电视剧?亦或其它的什么东西?
如果李志勋不穿过来,太后肯定会与皇帝母子情深一辈子,李志勋以此知道太后的重要性,当然不会放过皇帝的这一软肋——抓住了,就往死里扎。
至于,他为什么要亲身上阵冒充太后的儿子……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了好玩,也许是为了其他的什么。
这……唐绝表示,她管不着。
自有皇帝解决。
皇帝在下很大一盘棋,执天下子,落步极稳。
监视李志勋两年也没直接赏他一刀,一定是,有什么更大的图谋。
她稍稍猜了猜。李志勋此人,缺点不少,优点不多,好高骛远,志大才疏,贪花好色,贪婪成性,拿一切当虚拟玩具耍的调调也很明显……他可有半分问鼎天下的能力、胸怀和气度?
故而,她不得不想了,上辈子,李志勋的成功登顶,定是多方作用的结果。
换言之,这天底下,看皇帝不顺眼的人,多到想不到哦!
算了,那是皇帝的事。掰掰手指……嗯,太后的心愿:其一,解决真假儿子的事情,给皇帝一个亲生母亲;其二,下毒那件,不要让皇帝愧疚终生。
第一条已解决,第二么……
再加把劲好了。
…………
皇帝再一次幽幽转醒,这一次,他看了太后一眼,却把头别过一边。
“怎么,害羞?”太后的调侃在耳边响起。
“真害羞了,原来哀家生的不是儿子,是女儿呀。”
皇帝更不知该如何反应,那滴血验亲,给他的冲击实在有点大。他确定了,他真的……
此形此景,万般心语难诉。
耳边却又是一痛,不用想也知道……太后。
脸更热了。
“母后……”闷在枕头里,憋出这么一句。
“嗯?还知道哀家是你母后?是谁说的呦!”太后拿起腔调学他当初的话:“别狡辩了,朕已有万全准备……啊定让你们母子团聚!
皇帝转过头,呆呆看她,似要将她刻在心底。
她唇在动,他听不到她的声,只胸腔一股迟来的喜悦,扑天般翻涌……
她……
真的……
又一腔痛恨盈满心中……
自己,也真的……
死了也赎不了罢。
太后却把他揪起来:“行了,此事到此为止,哀家不追究,你也别在意了!”
皇帝怔然依旧。
悲哀痛恨萦怀。
“哀家才没生个傻倭瓜样的儿子!”拍拍脸,叫魂。
理理他散了的头发,整整他的领子,满意拍拍肩:“嗯,看哀家的儿子生得多俊,你一出城,向你抛花的姑娘定能城西城东排成排呢!”
往两边拉扯他的脸颊,扯出个笑的弧度,“笑啊,你不是经常笑,有时候,笑得哀家都想拍你一巴掌!”
皇帝怔愣依然,乖乖随着她的手笑。
嗯,确实很俊,白白净净,分明是如琢如磨如玉如圭翩翩风流美公子呀。太后端详半晌,点头:“嗯,很好,总算不是嘴边带笑,眼里却是哭了。”
“哎,才夸了你呢!”她的声音极无奈,只因皇帝因她这句话,眼圈一瞬就红。
可怜巴巴的小模样,果真戳心戳肺。
“母后你……”
他是不敢想,自己的母后还有……还有多久好活。
太后却像立马明白他所思所想:“哀家自然是能活得长长久久的。”
掰过头仔仔细细盯着:“哀家定然会长命百岁,哀家……才不放心你呢。”
“母后……”
“你看着,我身子不好,只因我失望,不想活了,我若想活,便是老天爷也夺不了我性命!”
皇帝被太后眼里的坚定镇住,一瞬喃喃。
“你记着,哀家可是为了你才活着的,尘世多艰险,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哀家撵你撵到碧落黄泉!”
呆呆望着她,心中如饮醴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若出云端——
“……好。”
…………
该年十月,淑妃重病,溘逝宫中。
又二年,承元八年,江东李志勋反,响应者繁,云集者众,势如破竹,剑指京都!奈何,英杰遭天妒,一月,李志勋暴毙于途中。其后,部下皆叛。
帝携大势至,平此乱,天下得安稳十年——海清,河晏。
作者有话要说:ps:
“你要是嫌弃哀家唠叨,哀家就揍你!”
“……嗯。”
“你要是敢不听哀家话,哀家就把你糗事传遍天下知道!”
“……咳。”
“嗷嗷嗷哀家头疼,头疼!”
“母后!”
“哀家又不疼了。”
“母!后!”
“哀家怎么了?”
“没,儿臣今天吃太多,撑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