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叮当做响的铃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村民。在这样的小山村里,原本是见不到自行车这样的稀罕物件,更见不到制服永远笔挺,指甲里没有泥土的体面邮差。直到赵冠侯开府济南,邮政全归为省营,将邮递网络伸展到整个山东辖区,这些一辈子不出村的山民,才不用依靠货郎带信。
这个村子与山东大多数村子一样,村民早就进行过大规模调整,原有的宗族体系被肢解,大批移民进入,导致一个村子里口音习俗迥异,同村而彼此不识,也是常事。反倒是邮递员对每个村民都能叫出名字,就像村里的几名治安官一样。
原来的邮递员在去年升了官,改去坐办公室,接替他职位的,是个年轻后生,听说还是读过书的。人长的斯文体面,说话也和气,很讨人喜欢。住在村口的年轻姑娘,自从见了他一面,每天都对着日盘算着到底哪天是送信的日子,早早等在村口,把自己蒸的窝窝或是烤的地瓜送给他。
村里人起的早,何况是早就盘算好的日子,她早早的就守在路口,见了年轻人,就勐的跳出来,与往常一样,把窝窝双手捧到他面前。年轻人很腼腆,每次不是红着脸跑掉,就是低着头,从她身边冲过去。追与逃的戏码要反复拉锯几次,才能见分晓,可是这次,年轻人没逃,而是接过了窝窝,并主动说了话。
“今后……别等我了。我不送信了。会有其他人,接替我的工作。天还没亮,你一个姑娘家别出来,不安全。”
“改行了……不送信你干啥去?”女孩瞪大了眼睛。
“打仗。山东要和外面打仗了,我本来就是兵……算是吧。”年轻人说到兵,显的有些没底气“这回,就得上前线了。”
“打仗?东洋人又要打过来?”女孩好奇地问着,邮差摇摇头“不是东洋人,是中国人。不过,对你们来说没什么差别。赶紧回家吧,我还得去通知那几个治安官,他们也得动员,估计只能剩下一半留守,你们自己加小心。”
女孩点点头,见邮递员已经蹬起车,准备像往常一样,从自己身边逃过去,她勐的一把抓住了车后坐“等等!你……打完仗……回来么?”
“或许……只要打完,我就回来……或许不会”自行车一路远去,风中传来邮差那低沉的声音“不要等我……”
清晨劳作的农夫,在田间拿着一封信端详,直到此时,一起劳作的乡亲,才知道他居然认识字。看过了信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活计,不理其他人,转身向家就走。回家的路,走的比平时慢了几倍,似乎在思忖着什么,又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直到家门口,才下定决心,推门而入。
妻子今天的饭,也做的比平时早许多,此时已经快熟。对于丈夫突然回家,没有多问什么,反倒是翻箱倒柜的收拾衣服,整备行李。两人并没有什么话,男人只要女人帮自己找衣服,等到饭熟,又一声不响的吃饭。直到快吃完,男子才想说些什么,不想女人却抢先道:“我明早晨得出趟门,今后你自己做饭吃,得学会照顾自己,没事少喝酒,更别瞎逛。我这次可能要走好久……也许得几年,你就算不让,我也得去。我跟你一年,却不能给你生孩子,你不稀罕我,我自己心里也知道。你要是想找别人,我也不怪你。”
“先别废话,出门,去哪?”
“娘家。你知道,我是逃难来的,是大太太给了我口饭吃,我才没饿死,也是大太太给我找了婆家。现在鲁军要打仗,大太太在征召救护队,我得去前线。不管你答应或是不答应,我都得去,这事没的商量。”
一向冷漠但却听话的妻子,态度变得异常坚决,农夫先是愣了愣,随即却忽然笑了“你啊,真是个煳涂蛋。你忘了,我也是从部队退伍的?大帅有话,退伍不退军,现在山东打仗,我哪能闲的住。我还想让你到爹那去住一段,等打完仗我回来再说,这回好,倒是省事了。”
关系冷淡的两夫妻相对而笑,这一天竟是两人成婚一来,相处最为融洽的一天。次日女人天不亮,就推醒了丈夫。如同新婚回娘家一般,收拾的干净利落,顶着初升太阳走出房门。
刚刚出门不远,却发现农夫的父母,已经推着车在门口等他们,老人边走边用烟袋敲着儿子的头“你说你干点啥行,投个军吧,让人家给退伍了。现在归建还不早点动,起的比我们都晚,注定是个窝囊废。我跟你娘,得去前线当夫子送粮食,那小扇子听说杀了大帅把兄弟,还要收回咱的好处,不让咱吃便宜大米,不让咱用便宜药。还反了他了,连大帅的结拜手足都敢杀,不弄死他能成?你们在前面好好打,我们在后面给你们送粮运弹药,你小子这回要是不能升个军官,就别说是我儿子!”
来自正府的公文,发到了小县城的警查局,独腿的副局长拿到公文,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什么意思,只好去请教自己素来看不上的文书。
这是个济南大学的毕业生,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总觉得把他这样的大才子放到小县城的警局是大材小用。同样,小县城里的警查,大半是鲁军淘汰的军人,对于这个眼镜片厚的像瓶子底的白面书生,毫无好感。
山东军人最重服从,既然是大帅派来的人,就不好赶他走,两下就在互相鄙视的态度中,继续着同事状态。书生发现问题,会毫不留情地对警查局的人提出批评,甚至闹到县长办公室。作为代价,他的自行车经常被人从存车处搬到某个隐蔽的地方,让他找几个小时才能回家。而年节发的礼品,到他手里也保证是全局最差的一个。
不过即使是最看不上这个书生的副局长,也得承认,文墨的事,自己是真不灵光。大帅组织过识字班,可是自己没什么心思学,否则又怎么会被淘汰到警查局来。文书拿着文书草草看了一遍,就一脸鄙夷的看着这个瘸腿副局长
“局里发的报纸,你是不是都包酱肉了?好歹看两眼,也该知道怎么回事啊。”
“啊……”副局长忍住一拳打碎对方眼镜的冲动,挤书个哭丧的表情“我这不是不知道么?您受累给说说。”
“大帅下令,鲁军体系内,享受安置及福利政策的退伍老兵、伤残军人,依据自愿原则,有意回归部队者,各自到所属县府武装部门报名。报名日期……”
近视眼还没说完,却见这个瘸腿副局长已经转身离开,拖着残腿,走的居然利落无比。他摇摇头,嘀咕了一句“疯子。”
哪知,十分钟后,他就被局长叫到办公室,随即,就被局长强行按在了椅子上,把制服向他身上套去。书生以为,这又是警查们想出来的整人招数,怒发冲冠:“你……你是局长!你怎么敢带头胡闹!我要到县长那去告你!”
“别闹!别闹!”局长笑着,把警帽已经扣在文书头上“我知道,你不满意我当局长好久了。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这个警局归你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局长!整个警局,你想骂谁骂谁,想打谁打谁,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你这回满意了吧?”
文书有些迟疑,他不认为一个警局的正副局长会同时发病,这显然不合常识。他问道:“那……那你?”
“我啊,去当兵了。我发你的报纸,你都包酱肉了吧?你个念书人不看报,可怎么行啊。我告诉你,大帅有令,要我们这些老兵,去武装部报道。我就知道,大帅不会忘了我们这些老弟兄,咱又到了为大帅效力的时候了。这个警局归你了,咱去打仗了,好好干啊。”
局长得意地走出警局,回头看了看高大的门楼,露出一丝苦笑“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这个鬼地方。要是能回来,我请这秀才喝酒。”
提前归来的男人,让家里充满了笑声。不管是因为淘气挨了揍的儿子,还是选美失败的女儿,都因为父亲的回来而满脸笑容。男人为儿子削了柄木刀,孩子兴奋得在手里挥舞着,如同得到了无价之宝。女儿则表示要报名,参加救护队,那劲头,谁要是拦着她,她准给谁吵架。
母亲破天荒地没有反对,只静静的看着,看着一家儿女兴奋的神情。等到晚上,她躺在男人身边时,才说了一句“我们明天去照张相吧。好久,没有合过影了。”
“恩。”男人应了一声,随后道:“我在部队上,还有点事,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你在家里好好照顾孩子,军饷会按月送到家里,如果突然有很大一笔钱来,就是部队上把欠我的债结清了。那笔钱不要乱用,留下给大胖做嫁妆,还有给二胖还有老三娶老婆。如果有什么难处,就去找旺林兄弟,他认识你,什么忙都可以帮。”
女人没有应声,过了良久,才问道:“就不能不去?”
“不成,事情很急,不走不成。家里,你要看好,照顾好接个孩子。没事不要总数落大胖,姑娘大了,应该给她多一点自由。大帅也总说,要解放妇女,你不能跟大帅对着干。救护队是个好地方,连大太太都在救护队里,那还是山东省掌呢,能出什么事?……男孩子,调皮点是好事,不要总打他们……”
女人只恩恩的应声,并没说什么。次日,不等鸡叫,男人偷偷睁开眼睛,准备在不惊动其他人的前提下,悄悄离开。不想,身边人已经不知去向,他下了地,刚来到外头,却见自己精心收藏的军装,已经被熨烫的笔挺,在桌上叠得整整齐齐。在衣服旁,则是连鞘马刀,女人正看着这两样东西在发呆。
男人咳嗽几声,女人才如梦初醒般惊起“你……你坐下,我去给你把粥热热,吃一顿家常饭,再去……”
她的眼睛既红且肿,看的出,昨天晚上多半哭了半夜。男人拉住她那粗糙的手,问道:“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你当你的婆姨,还是啥也不懂的乡下女人呢?咱家周围,都是吃官饭的,哪能不问清楚。我当然知道,大帅要打仗,动员老兵,也想的到,不管怎么自愿,你肯定也得去。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端谁的碗,听谁的管,这道理我是懂的。我听说了,京里有要砸我们的饭碗,不让我们吃便宜大米,吃便宜盐,不让孩子们白读书,还要换大帅,那确实就该打。你去跟他们打仗,我支持你。女人不能成男人的后腿,你想走……我不能拦着……家里头你放心,我会帮你看好,但是你得答应我,早点回来。不许在外头……又看上别的女人。”
男人在女人的伺候下,将军装穿戴整齐,挎上了马刀“你放心吧,我是什么为人,你还不清楚?也就是几天的事,打完了这帮人,我回来,咱接着过日子。”
女人点着头,为了不惊动孩子,夫妻两人的动作都蹑手蹑脚,女人的脸上,还挂着笑容。直到男人走出门,女人还站在门前,朝他挥着手,让他不必有后顾之忧。直到男人那一瘸一拐的脚步,消失在视线之外,女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变的僵硬,眼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在脸上逆流成河,身体无力地瘫软下去,斜靠在门边。嘴里轻轻念叨着“不要再当寡妇,不要再当寡妇。”
苏北,已经很久不露面的红菱,一身洋装,带着大批随从前唿后拥的衣锦还乡。乡亲们发现,她变的与过去大不相同。不再是过去那个羞涩青纯,与男人多说两句话都会脸红的小媳妇,变的很干练也极是大气。
大家猜测着,有人说她改了嫁,有人说她一定是做了那种下贱营生。直到转天,才从周富媳妇嘴里问出来,红菱现在是山东苏省掌手下的人,当了大官,这次是来探亲。
于是指指点点的乡亲,又变的热情起来,上门探访的络绎不绝,访客们发现,进了城做了官的红菱,确实变的和过去不一样。不管多少客人,都能应付的很周全,反倒是这些乡亲变的有些怯懦,不敢开口,连想好的请托,有时都想不起来。
闲谈之间,红菱向乡亲们说了一个坏消息,正府发了文件,撤消赵冠帅职务,取消山东原有政策,恢复旧制。大批士兵即将进驻苏北,原本苏北的福利,全部取消。乡亲们,应该早点想办法自谋生路,比如新娘子第一晚陪地主睡的制度,怕是又要回来了。
噩耗惊碎了美梦,在红菱的随员以及本地人的奔走相告下,不到五天,这个消息已经传遍附近乡镇。一声声明亮的铜锣敲响,农夫扛起锄头,却不是走向地头,而是聚集在村中场院。
一向以老实怕事闻名的周富,穿上了死去兄弟遗留的军装,腰间还插了支左轮。身后,红菱手上高举着素色大旗,上面写着碗口大的字
“捍卫苏北,宁死不退”
一面面旗帜在大地上飘荡,万千手持棍棒、锄头等原始武器的青年,汇成一条条长龙,而数量更多的男女,推着独轮车,或是挑着扁担,加入队伍。时有扶桑暗探于路边拍照,寄回国内的情报上,郑重附注:我军如再次进攻山东,将面临绝望之处境……(未完待续。。)D408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