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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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金山海边

  沿着石板梯拾级而上,向远方望去,雪白无人的沙滩之外是一片海,迭着一层青、一层蓝、一层靛紫,完全不受污染的海。

  而融合了中西建筑之美且占地辽阔的砖红色大宅,于清一色纯白的别墅区中独树一格,更避开了人口集中区,囊括海滩美景的绝大部分。

  门上题着「迎耀」二字的大宅共有四层楼,由黑与金交织的雕花大门为中心点,由此一分为二。一楼左翼为数间空旷的琴室、书房与墙上镶满镜子的练舞室,右翼则是大型练舞室,与一间足以容纳五十人的小型表演厅。

  而左翼第一间四壁镶镜的偌大练舞室当中,除了一架黑亮鉴人的直立式钢琴之外,只有一张大得出奇的办公桌,与两名长达半小时未交谈的男子。

  良久沉寂无声,更为室内添上一股萧条凝然的窒闷气息,彷佛连针掉下来的细微声响皆可听见。

  「老兄,你未免太挑剔了吧?」时傲将两只套着脏臭球鞋的大脚高高地翘在不染纤尘的办公桌上,悠哉地晃着。「这几个月来面试的女人哪一个不是身材窈窕、面目姣好?说真的,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国色天香才满意?」

  「那是你说的。」应御风仍然埋首继续研究舞谱,对于多年老友的埋怨兼兴趣缺缺,连眉头也不曾扬起。

  「你从来没提过标准,教我怎么找人?」美女到处都有,环肥燕瘦皆不缺,就是不知他大爷偏好哪一型。「怎么样,透露一些秘辛给我吧。」

  「落入凡间的精灵。」平淡冷然的语调缓缓地由书后传出。

  「神经病!」时傲双腿抖晃得更凶了。「兄弟,『魔祭』固然是部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舞剧,但那并不表示你非得找个货真价实的仙女来诠释女主角啊!」

  满街都是西贝货,他就不能将就一点吗?

  「不行。」仍是一径无情无绪的回答。

  由表面上看来,应御风一副凡事好商量的老实人模样,似乎十分平易近人,但实际上,他却是倔强好胜,一旦打定主意,哪怕是千军万马也无法劝动他更改分毫。尤其是纳执拗蛮劲,教人想到都心悸。

  「喂,兄弟,我给你一个良心的建议可好?」时傲贼笑兮兮地拨开书海,游至桌面中央。「到敦煌石窟去等等看,说不定能捡到。」

  应御风放下舞谱,冷冷地白他一眼。时傲摆明了跟他唱反调,正式归队于水昆兄的行列,压根儿倚重不得。

  「照片拿来。」

  对嘛,这种态度还差不多。时傲立刻快手快脚地捧来一箱履历资料及照片。

  「老兄,从头到尾女主角出场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分钟呀!要不是冲着『迎耀』的金字招牌,有哪个白痴女人愿意耗上三个月的青春去练这段短短十几分钟的舞?」时傲殷殷叨念着,一刻不停息。「不要太挑剔了,知道吗?」

  「时傲。」应御风突然出声唤他。

  「有何贵干?」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眼前的众美女玉照上,心无旁骛。

  「滚出去。」应御风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他可以容忍任何人在他面前大放厥词地批评他太过严苛、眼高于顶诸如此类的废话,唯独时傲不行。「迎耀」固然是他一手创立的,但一切对外事宜全是由时傲打理,两人称为创业伙伴亦不为过。

  基于这一点,时傲便不能将他的「求好心切」误解为「挑剔苛刻」。

  「悉听尊便。」时傲立刻愉悦地跃起,飞快地拉开门扉。「三个星期之内,我都不会自讨没趣地出现你眼前,不要太想我,Bye!」

  好,竟敢暗中摆他一道。应御风随手翻着如小山般的照片,一面微微地扬起嘴角冷笑。时傲怕是被流言逼疯了,不得不溜……

  他们俩对女人的态度虽不尽相同,但长年身旁没有女伴是事实,难免会引人揣测,联想到男男相恋的方向去──尤其又是搞舞蹈的,这样的传言更多,也更不堪入耳。

  瞥了眼桌面上的照片,他脸上缓缓漾出一抹鄙夷。净是一票庸脂俗粉,想沾染他的年度代表作,不如相偕爬梯登天来得快些。

  一手扫开桌上烦人的对象,应御风霍然起身,倚在窗畔,盯着室外海天成一片的蔚蓝视界,独立傲然之姿,将那副经年累月锻炼出的挺拔体态展露无遗。举手投足间,他总会不经意带给旁人强烈的压迫感。

  这是优势,也是弱点,更是与生俱来、无法抹去的「恶血」。

  撇开恼人的杂绪,推开透亮的窗扉,应御风深深吸吸略带咸湿的海风,不许自己在一切远去之后的现今,再忆起那段阴森冰冷的过往。

  罢了,成天窝在阴暗的室内对自己也没好处,不如出去走赚呼吸一些清新空气,说不定能编出更亮眼创新的舞步。

  不论女主角是否能在短期内觅着,也不管她是否能练成高难度的回旋翻转,「魔祭」推出的时间都不会更改──

  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既非杞人投胎转世,自然毋需担忧蓝天何时将垮。

  突然间,应御风感到心脏重重地抨动一下,彷佛有道尖利的刺狠狠地戳射入他的胸腔,令他难以承受,几乎不支倒地。

  搞什么鬼……应御风一手紧揪住衣襟,一手撑着桌面,以免身子坠倒。

  冷汗不断顺着额际涔涔而下,脸色愈显苍白,他的手也逐渐变得冰冷无温。颀长的体躯于一瞬间跪倒在厚重的地毯上,喘息不已。应御风紧捉住最后一丝残存的清醒意志,拚命对自己做心理建设──

  忍!他一定得忍!这场梦魇不可能缠他一辈子,只要一日不屈从,总有一天,他会彻底摆脱它!

  天杀的!应御风死命地捂住心口,想要抑制过于急促的心跳,却仍被不知名的怪痛攻伐得无法言语。这种吊诡的痛楚一向只在暗夜出没袭击他的意志力,现下不过午后三点,绝不可能发作,一定是他脑中出现的幻觉……

  痛……其它感官知觉全被箝制关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剧烈狂疼,不断戳刺他已然濒临溃决的脆弱神经。

  去他的心绞痛!去他的不能根治!去他的不能以药物控制!去他的束手无病

  就不信天底下悬壶济世的医者全是迂腐无能之辈,一定有人能治好纠缠他将近十年的怪病,一定有!

  应御风赶紧捂住的嘴唇,才能抑止象征软弱投降的尖叫声窜出。该死!它竟然比往常来得更凶猛,一点间隙都不留,一意占据他所有的思绪。

  幸好时傲先走一步,无缘见着他这副痛不欲生、要死不活的德行,否则难保甄家不会得知,甚而利用他的弱点要挟他,迫他回归「漱石门」。

  是天谴吗?因他一次次拒绝返回甄家,拒绝承认血缘天性,更狠心地阻绝一切与甄家可能产生的联系?即使如此,他仍不愿屈服。甄宗佑对不起应家,就其血债血还不为过!这辈子都别奢想他承认那个冷血阴狠的男子是记忆中的慈蔼父亲,休想!

  此生此世他都不会低头认输。绝不!

  他要让全世界的人清楚地看到,没有「漱石门」,应御风照样能呼风唤雨,傲立天地之间。没有「醒石观」从旁协助,他照样能获知世界各处的大小信息;没有「惊石观」乍现突袭,他亦能应付歹毒的敌人,少了「忘石观」跟在后头收拾残局,日子仍然一天天顺当平安地过去。

  说得难听点,「漱石门」不过是个黑白两道皆惧的灰色地带组织,不但黑白通吃、黑白通杀,更暴力又市侩,毫无侠情义理,根本上不了台面。要他接下如此血腥的帮派组织,不要说此生不可能,就算轮回千百世之后亦然!

  痛……剧痛再度传来,戳杀着他委顿于地的虚软身躯。

  天杀的!在毫无警示的情况下,第二波更加令人无力抵挡的疼痛来了。它非但比第一波猛烈许多,更不留情地由心脏向外延展,朝四肢百骸进军。

  长久以来他体内支撑的神经彷佛在一瞬间迸裂成千万个碎片,彻底瓦解他向来自豪的钢铁般的意志力。

  应御风虚软乏力地猛喘气,期盼藉由深呼吸分散一些锥心。

  细溯以往,这样骤猛突袭的异样疼痛实在难以理解,非但时间不同,发作的顺序也不规律,与先前大相径庭……莫名其妙地,突然有个纤灵飘逸的身影跃进他的脑海,翩翩起舞。

  虽然在惊诧之中,虽然身上的痛楚未离,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剎那,他却已记清女子的形貌。

  她的身材纤细,上下身的比例约为三比片有双匀称健美、傲人颀长的美腿。举手投足之间,有股无形中流露的高雅气质,充满韵律感,彷佛是个天生的舞者。她踩着熟悉的舞步,每一移动皆属自然,没有造作,没有虚假。

  这正是他心目中「仙衣」的形象啊!

  废话!他在心底嘲笑自己。自己的幻想当然符合预先设定的影像,否则岂不离奇可笑?

  不过……

  察觉到自身的变化之后,应御风诧异地挑起眉,松开捂在心口的手掌。不痛了,与方才突袭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

  蓦然间,他万般恼郁,一向清朗的眼眸倏地黯沉下来,如遭棒喝。去他的!他是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自制力?竟然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连无医能治的怪疾都拜倒在石榴裙下!

  应御风一脚踹开厚重的桧木办公桌,面色阴沉煞黑,充满了肃杀之气。女人最好别妄想跟他沾上任何关系,否则她们只能怨老天给错了性别,捧着破碎伤痛的玻璃心枯萎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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