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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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是那种普快,唧唧晃晃不紧不慢地象从上世纪30年代一路开过来的。

  车内又破又脏,仿佛上了年纪生活愁苦的已婚女子,怎么打理也不能再现青春,索性只是敷衍。

  乘客们缺乏兴奋地在座位上折叠了手脚,遥想着离别的家乡和陌生的城市。

  我象一个到过世界许多地方却没有一个爱情的中年男子,对于下一个站点毫无奢求地淡漠。

  “彩蝶”一直在用手机往外发着短信,正好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和她搭讪。

  刚刚立秋的天气,还是很热,再经过人群体温的加法运算和个体心理的加权处理,这热就更加急躁起来,唬得头顶的电扇东跑西踮儿。

  “啪!”一声洋溢着肉感的脆响,接着是女人用声音演出的戏剧**部分。

  人们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伸着下巴和眼珠,看热闹兼舒展手脚。

  舞台就在前边,和我们只隔着座位的靠板。

  “彩蝶”也立在我身边,举着手机,那架势好象热心人马路边上要报警。

  原来是一个男人在打女人,旁边另有一年轻拘谨的男子拉劝息事,

  女人只顾加进演出元素,调动身体大关节做大幅运动,声音依旧主导:

  “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

  他们一律民工的打扮和神情。

  乘警还没来到跟前,男人——40岁左右,壮蛮中透着老实憨厚——

  就用整个脸瞅着乘警,惊惧而自信,一手指着女人说:

  “她是我女人,她是我女人。”

  精彩的戏剧往往会有意外的冲突——

  谁也没想到“彩蝶”这时会喊:

  “是你女人就随便打呀!你妈是不是女人?臭男人!”

  那男人正窘迫得不知所以,这时象落水的狗见了岸边的兔子,半是忌恨半是自救:

  “你这小妮儿你骂人!碍你啥事儿?”

  说着向“彩蝶”欺过来。

  本来我正冷眼看着“彩蝶”,象生物学家对昆虫的解剖研究。

  女人是需要保护的,我不能让这只“昆虫”受到伤害。

  于是我伸出去一条手臂,护住了“彩蝶”,对那男人说:

  “大哥,你打女人习惯了是不是?”……

  “彩蝶”并没有谢我,不管是矜持还是傲慢,我都不在乎。

  她只是气呼呼望着窗外,胸脯一起一伏。

  这胸脯饱满结实得象一所房子,象一个家,象母亲,如此亲切;

  又象一个伤口,一个伤疤,那样痛楚。

  ——我烦闷地转过脸去。

  开始有人观察“彩蝶”和我——男人的艳羡和嫉妒,女人的疑惑和不屑。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把揪起我的心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的大脑一半去安慰我的心一半指使我的嘴说啊——知道嘿嘿怎么会不知道。

  中间一个呆板的笑,好象第一次作恶的人给自己壮胆,兼有弱化罪行的作用。

  那声音接着说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还记得不。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我们的相识日。我并没有忘。

  总有一些日子在我们的记忆里特别厚重,厚重得从岁月中脱离出来,郁郁在某个角落里,不经意间碰痛你的神经。

  它的特别,象日历中撕掉了一页,别人看这日历平常而正常,

  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一页彻底被油浸润过,干了以后透明而生脆。

  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再和她联系;我已经习惯了把她放在记忆里。

  联系就象反复跳进一条河里,把水弄脏弄浑弄麻木,这条河原来的美丽就不复存在了。

  在我哄那个声音的时候,“彩蝶”——坐在我和另外一个男孩中间——站起来要出去,她竟然不肯侧身而过,在我起立顺便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眼睛三分之一的水域里泛起嘲弄的浪花。

  那个声音这时问我怎么不说话了。

  等我刚坐下来继续哄那个声音,“彩蝶”又回来了,在我左侧说:

  “帮我看着厕所的门!”

  然后不等我明白过来,就拉起我拿手机的右手,往车厢接口处去。

  我顾不得挣脱她,只用左手接过手机,可是电话已经断了。

  那一瞬间的惶急和无助,恰似水中的杰克终于放手漂浮的木板,重要的是木板上的露丝。

  “民工婆!你当什么灯泡?”照亮了别人黑了自己雷锋啊你……

  她不喜欢民工,我就咒之以恶,这叫薄本厚利一击千钧杀人无血。

  而我自己当过民工,这又暗暗占了她便宜。

  这个厕所门上的锁坏了,“彩蝶”进去后关上门,我就在外面守着。

  时间突然象被装进桶里注入胶水一样又稀又粘。

  而如果出现一个急着进厕所的人,结果只能是时间变得更慢。

  这是一个老年女人,薄唇,嘴有些雷公,鼻孔朝天,额头上的皱纹象一道道河。

  倘若这河里有水流落,那鼻和嘴倒是最先的受惠者,也不妄扎着姿势期待了那么久。

  那女人眉头锁起来,简直是开了上水下调工程,把满脸的急迫从一道道河里引到鼻孔,最后引到嘴里:

  “明明没有人嘛!”

  边说边指着厕所门上的“无人”两字。

  我尴尬而不安地说这门坏了所以“有人”两个字出不来。

  最后发现女人眉头下的塌鼻梁也皱在一块,

  实在不忍心再去解释为什么门坏了“有人”两个字就出不来。

  女人试探着伸手去推门,我的熊样儿一定纵容了她

  ——终于门被推开了。

  只听门里“啊——”的一声尖叫,随后“砰!”的一声门又被重重摔上。

  接着是人发出的声音:“卑鄙无耻!你这个黄瓜条!!”

  我是黄瓜条?

  我并不算瘦,而只是人长的结实密度大了自然体积就小,

  进一步探究,体积小的原因主要是横截面面积不大.

  整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就象皮筋儿,拉得越长也就越细,保不住还会断.

  幸好我没有象拉皮筋儿一样破坏性的生长,现在看起来只是不够雄壮.

  不够雄壮也许就意味着不够性感,"民工婆"够狠的啊.

  彩蝶坐那儿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种平静倒让我内疚起来.

  过了一会儿,彩蝶好象悃了,趴在火车壁伸出来的茶几上.

  由于右边还有一个人,她只能斜着身子,让人看着就不舒服,我的倦意似乎也给吓跑了.

  她"嗯"的一下又直起来,两眼闭着。

  这时候我想咱是个男人啊得有点绅士,就说"喂___借给你肩膀用。"

  她睁开眼,黑云黑不可测.我不是气象学家看不懂云象,只能从她的话里听出山雨欲来:

  "我没有名字啊?我叫叶兰!"

  说完她往后一仰贴在座背上,这样活象鸭子被人提住脖子。

  我正想着"大概刚才厕所里春guang外泄所以现在肝火升腾",

  她离岸登船般一头搭住我的右肩。

  这时的"艄公"本能地只是把持船的平稳照顾船客的安全,来不及做别的分析和判断。

  即使是强盗登临,我也无暇抵抗,何况是一个自己相邀过的红颜?

  我相信,人在非常时期比如悃极必有非常行动,最后,彩蝶由躺在我腿上到躺在了我怀里。

  我抱着彩蝶_____邻近的女人们目光里流露出羡慕,

  却在想着那个声音,想着她流泪的样子,

  想着那个关于爱情的约定,想着曾经的永恒誓言。

  痛穿胃透心直逼上来,正要袭进鼻腔和眼眶,不行,要截住它.

  我下意识地抱紧彩蝶,压住自己的胃和心脏____医学上叫作"物理疗法"。

  彩蝶被我一勒,双臂一张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平静地拥着彩蝶,仿佛看见彼此的光。草必枯干,花必凋残,惟有光。

  光照在黑暗里,引我们进窄门,引到永生。

  就这样,我和彩蝶度过了这次"悬念之旅"的第一天。

  创世的第一天,上帝造了光,世界不再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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