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茶叶一直都是很好的,刚从茶树上摘下来的嫩叶,用手微微翻腾覆在炒锅上的茶叶,每一片茶叶都被热气蒸得缩成一团,再用凛冽的山泉沏上一壶,满室的清香。茶香氤氲中,阿俟说话的口气都柔软下来了。
我们谈谈笑笑着很快就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刚盛了饭坐下,外婆就不乐意的皱起了眉头,看着我说:“丫头,怎么就吃这么点!你妈说你在减肥,年轻人减什么肥啊!瘦得跟竹竿一样好看啊!”我吐吐舌头,小声的说:“哪个女生会嫌瘦?”外婆没听清,一手拿了她的那碗饭,一手拿了筷子,动作麻利的分了一大团饭在我碗里,我暗自叫苦不迭,在学校早习惯了大半碗的饭量,这样满满的一碗饭怎么撑得下去?阿俟在一边幸灾乐祸,看到我正瞪着他,拿起筷子夹了肉吃,满意的发出啧啧声,说:“家里的饭就是好吃啊!”我突然想到来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有看到外公,于是话题一转,拿出一副乖乖女的样子,谄笑着问外婆:“外婆,外公哪里去了?不等他一起吃饭吗?”
外婆这才放下碗筷,重重叹了口气:“你表舅走了,你外公在他家帮忙打点后事。”我的脑袋里像是炸开了一声闷雷,笑容瞬间塌了下来,我呆滞了几秒,等完全消化掉外婆给的信息之后才急急问了一句:“怎么会?今年暑假我跟阿俟还在山道上遇到他了。老爷子扛着一袋米就从山道上下来了,速度比我们还快!”
外婆也是一阵叹息,絮絮的说:“唉,谁说不是呢!今年十月份的时候旧病又犯了,去了s城的市医院检查,听说是胃癌晚期,情况很不好。花了很多钱才勉勉强强支持了几个月。都快到年关了,谁不是想回家过个年?上个礼拜他从s城回来,我跟你外公还去看他来着,他还热心的给我们泡茶,跟我们拉扯家常说了大半个下午。没想到……终究是没挨过这个冬天。人啊,一旦上了岁数都是数着日子过的了。还好他去的时候没受什么痛苦,听说早饭还吃了一碗稀饭。”外婆不由得感慨。我第一次这么真实的靠近生死,只觉得人的生命竟真如风中的芦苇一般脆薄,不由人反抗半分。
表舅50多岁了,记忆中他的身体很是硬朗,经常把同龄人给比了下去。从外表上看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其实是很疼爱小孩子的,总尽可能满足我们的要求。表舅目不识丁,但记忆力却相当好,他知道很多故事,总是能把《隋唐英雄传》、《杨家将》、《水浒传》等武侠小说说得活灵活现,但现在自己再看这些书籍时才发现他把血腥的部分全部删减去了,原来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呢!
表舅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终日脸朝黄土背朝天,劳作让他的外貌与实际年龄差了些距离,皮肤黝黑,嘴唇干裂,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一双厚实的手上遍布厚厚的老茧,笔直的背这些年却是弓了很多。这几年表舅犯了胃痛的毛病,但总不见他好好的检查一番,往往拿s城路程太远来搪塞。表哥工作之后,生活条件好了很多。表哥将二老接去s城生活,但没过满一个月两老人就拎着行李跑回家了,s城的夏天热得很,老人用不惯空调,偶尔出门逛逛,但市区公园里漫天飞扬的不止是灰尘,还有噪声,二老又终日闲在家里无所事事,总是不习惯的。用表舅自己的话说就是“身体再不发动发动,骨头都要生锈咯!”二老到家后才给表哥去电话说已经在家里了。表哥无奈,只好碰到长假就回家看看老人。
桌上的气氛明显冷了下来,我们匆匆吃过午饭后就去了表舅家,还没进门哀乐就飘了出来。按旧俗,乡里有人去世的话,遗体是要在家里停放两天时间的。我们出门时下了点小雨,雾蒙蒙的天空仿佛整个压在屋顶上,偶尔几只小鸟低低的挨着屋顶飞过,这光景不禁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了。
表舅家来了很多人,一律的黑白色调,在农村,威望高的长辈去世是会有很多人前来观礼、帮忙布置灵堂并安慰家属的。我们进去的时候表舅母正颓废的坐在厨房角落的长椅上,手里紧紧抓着暖手袋,目光呆滞,厚厚的羽绒服将她瘦小的身体包的严严实实,像一只安静的黑猫静静蜷缩在角落里看旁的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似乎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我一直觉得表舅母跟表舅的感情很淡,记忆里从没见他们吵过架,两人说话也很客气。外婆曾说过村里他们的感情最好,我看惯了电视剧里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总觉得爱就该让全世界都知道,始终不能理解这种相敬如宾、淡然如水的爱,太过平淡的交往怎么会有刻骨铭心的印记?外婆就笑说:“丫头,又不是拍电视,什么爱啊恨啊的,我们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过日子啊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时我总不信,现在看到表舅母没有流泪,我却觉得很难过,她那种失去至亲的哀痛绝不是伪装的。外婆坐到表舅母身边,软言细语安慰了几句。
我心内压抑,转而出了厨房,迎面就碰到了表姐严希娅,她不过只比我大四岁,刚工作不久,这会红肿着双眼还忙着答谢前来慰问的亲戚朋友。我记忆中的她一直像个大姐姐,她从来笑面如花、温柔亲切,我从没有见过她哭泣。还记得又一年冬天跟阿俟一起去她家吃饭,我看看天空中飘着的雨丝和泥泞的小路便想缩回房间。表姐笑着拉住我,让我拿着伞柄,自己蹲下身子叫我趴在她背上,她就背着我一步一步踏上泥路。当时我觉得表姐的背真温暖,一直到她家我还不肯下来,最后表哥用零食才把我骗了下来。我一边吃东西一边偷偷躲在表舅的身后看表姐,才发现她的长发上落满了玉珠,衣服也湿了,裤管上全是泥巴,她把伞放置好便匆匆回房间换衣服,那年她才12岁。
表姐看到我,递给我一杯茶,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惨淡的笑:“阿不,有一年多没见了吧?今天刚到你外婆家吗?下雨天还麻烦你们过来一趟!”“表姐,你身体吃得消吗?累的话回房间睡会吧!我能帮忙做什么事吗?”我接过茶杯,看着表姐越显苍白的脸很心疼,低声劝说。“我没事,去了也睡不着。阿不,我爸生前最喜欢热闹的场面了,你们大老远赶来我已经很感激了。你先在这里坐会吧,我先去忙,待会再来陪你。”看着表姐轻飘飘的步履,不由得一阵忧伤,急急跟了上去帮忙。听说表姐昨晚守灵,一直捱到凌晨4点才被劝去睡会的。
表姐见我跟着也没多说什么,感激的冲我笑笑,嘱咐我将几个杯子洗干净,自己去整理寿衣。我将洗好的茶杯放好,忽然听到表哥说:“阿娅,倒杯茶出来。”我忙沏了茶出来,表哥看到我微愣了一下,笑笑接过茶杯,问:“回来了?”我点点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竟不知要说些什么来安慰表哥。表哥也没多待,转身就走了。我看着表哥忙前忙后的打点一切事宜,表舅一走,表哥便担起了所有,沉稳大气。可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那个因为贪玩刨了人家地里的地瓜,被表舅训斥,鞭子打在身上,愣是没掉一滴泪的表哥啊!我不敢再想,低下头,眼泪啪的一声狠狠砸到地面上。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被这种哀伤的气息笼罩着,我一直觉得外婆家的天永远是蓝的,水永远是绿的,草永远是青的。但在这些日子里,天空始终不肯放晴,黑压压的笼罩住整个村子,让人透不过气来。偶尔下一场冬雨,雨丝密密麻麻布满天际,肆无忌惮飘飞着,像是要吞噬了所有能够触及得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