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剽窃与蝴蝶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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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司记前方带路,俪辞一边镇定前行,一边飞快地思考着。

  王妃的话犹在耳边。

  “王爷最中意你。”

  “你的容貌、品性、出身,都是长沙王妃的不二人选。”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俪辞却是不相信。

  她相信长沙王会因为自己长得像初恋情人,对自己生出几分异样情愫,但男人对初恋有无数种办法去怀念,却鲜少因为怀念初恋,将最重要的嫡妻位置送出。

  ——尤其当这男人是个为了权力,连手足兄弟都可以害死的毒蛇时。

  如果她没有猜错,值得长沙王另眼相看、长沙王妃避居别院的,是自己的另一半血统。

  那属于萧家的部分血脉。

  长沙王和长沙王妃都是清楚自己的身世的,他们甚至笃定只要自己成为长沙王妃,就能帮助长沙王在这场悬而未决的大宝之争中反败为胜。

  是什么让他们这般自信?

  或者说,谁让他们确信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会为她与天下为敌?

  晚风吹来,她一阵哆嗦,竟觉着心里空荡荡的。

  这是一个局,一个连长沙王这般位高权重的人都在不知不觉间陷进去的局。

  而她,是棋饵。

  ……

  ……

  说是做客,长沙王妃自然不会在衣食起居上苛待了俪辞与紫娘子。两人带来的奴婢全都保留,另拨派了数名宫人伺候。

  偏殿外,襦裙通臂的宫人们一字排开,垂手侍立,身后则站立着同样待命的小公公,不过十三四岁,生得唇红齿白,穿了翠青色的衣裳,灯火下,好似被烤焦的翠竹。

  紫娘子与俪辞出入大内多次,却是第一次见着这年纪的公公,难免好奇,不由多看了几眼。

  反倒是年纪最小的,与小公公们擦肩而过时,不知为何转过了脸。

  俪辞看在眼里,并不作声。

  豫章王西凉征战归还,献俘礼单中有去势童男千人,据俪辞所知,这些西凉童男大半都入宫持杂役,少数则赐给宗亲府邸。

  而却是君凤兮从西凉带回来的!

  看到同乡沦落到这境地,她选择转过脸,也是人之常情。

  故而入殿后,俪辞特意寻了个由头将打发了,又命宫人们外面候命,殿内只留下紫娘子同上官司记。

  上官司记晓得这两人在长沙王妃处吃了亏,必定要寻自己出气,见殿内只余下自己三人,却也镇定无比。

  “四娘子摆出这阵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交代?”

  她半是嘲讽地说着,俪辞露齿一笑,道:“确实有件非常要紧的事情要同上官司记说清楚。”

  她特意将“司记”两个字咬了重音,寒碜上官倩。

  上官倩晓得王爷正恋着傅家娘子,虽被她欺到头上了,也只能咬牙咽下,好声没好气道:“洗耳恭听。”

  “《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吕氏春秋有个寓言,说的是吴国边城邑和楚国边城卑梁相近,两国的姑娘一起采桑,吴国姑娘踩伤了卑梁姑娘,进而不断的恶化,最终演变成两国爆发战争,吴军攻入郢都。可见极细微的事情都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结果,最终把未来推入不可收拾的境地。”

  这是俪辞的肺腑之言,因为不想被上官倩发现穿越者的身份,她很是一番引经据典,婉转地说出了蝴蝶效应。

  就像将滚水倒入冰冷的玻璃杯中会导致玻璃杯破碎一样,过高的文明介入低级文明,不是被全面驱逐,就是导致低级文明的崩溃。何况前世已经有人提出世界其实是个麦比乌斯圈,历史具有一定的自净能力。她和她作为同一段历史的偷渡宅若是上官倩的行为干扰了麦比乌斯圈的运作,很可能连累她也被——

  她素来凉薄,最是贪生怕死,怎肯被这无知而高调的穿越玛丽苏女拖累!

  然而或许是她说得太婉转,上官司记对她的一番话,却是置若罔闻,摇着扇子,趾高气扬道:“四娘子是告诫我,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因为一时的小人得志,误了自己的前途?”

  俪辞嘴角微微抽搐,道:“司记可以这样认为。”

  上官司记见她又一次在“司记”二字上咬了重音,不免银牙一咬,道:“却是要请四娘子小心了。莫以为王爷觉着你面善,王妃有意抬举你,便当真妃位非你不可了。天下美人无千上万,寻个相似之人又有何难。你大可继续摆谱抬身价,但也请记住了,别越过了度,到时追悔莫及!”

  临到语末,已是咬牙切齿。

  紫娘子再也看不过去了,骂道:“你这人忒不识抬举了,四娘子好心劝你,你竟说这话!”

  却有俪辞柔声打断,道:“司记珠玑之言,俪辞句句在心。虽说是风云难测,祸福旦夕。但今日种种,皆为前世果。未来福祸,皆由今日种。”

  “你是威胁我吗?”

  上官司记的柳眉已然竖起,俪辞寸步不让道:“肺腑之言罢了。我福薄命浅,命途多舛,故而处处惜福自重,不入是非之地。司记天生福泽,却不晓得珍惜,一味的争强斗狠,日后怕是——”

  说到此处,语锋一转,道:“夜已经深了,司记也该回去向王妃复命了。”

  “你——”

  因为终究没有说出什么狠话,上官司记即使满腹怒气也不敢发作。何况她此番遭遇贬谪便是因为长公主府开罪了四娘子一行,当下便是再跋扈也必须收敛。

  毕竟当男人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人的一举一动便无不是美的,四娘子真说了什么难听的,她拿去同长沙王告状,也不过得几句软话安慰,若是反复纠缠不止,王爷听着烦了,甚至会当她妒意深重,反是一顿斥责。

  故而满心的委屈只能咽下,侧腰行礼道:“娘子体谅,我便暂且退下了。”

  说完,也不等俪辞回复,自顾自地走了。

  她方离去,紫娘子便忍俊不禁,扑哧一笑,道:“四娘子当真嘴巴厉害,一番话削得她那脸色……啧啧,我忍得脸皮都疼了。”

  “她的才女之名本是剽窃得来的,却是被人奉承惯了,难免飘飘然,竟忘记自己的身份。”

  俪辞漫不经心地说着,紫娘子闻言不由兴奋起来:“原是剽窃的,我本就奇怪,这般没教养的女子,怎就能写‘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绝妙词句。亏我还曾将她引为偶像,好生的崇拜呢。幸好见过本人以后,觉着这人忒无礼了,崇拜之意自此淡了许多。”

  因为上官司记回去复命,宫人们也入内,着手准备伺候两位娘子歇息。有耳朵尖的,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不免放慢了手下的动作。

  俪辞也适意,见众人偷听,索性放大了声音,道:“诗作自然是精妙绝伦,但我却没见哪家娘子小小年纪便有这多的情爱感慨?也亏她脸皮厚,硬是占为己有了。”

  “就不许人天赋异禀了?”

  有宫人无礼问道,俪辞晓得这多半也是个上官司记的崇拜宅不由嘴角泛起冷笑,道:“谁人生下来不是白纸,于情字一窍不懂?总得经历沧海以后才能明白情为何物。这些词句若真是上官司记所作,那便是当真不守妇道了!”

  虽说大燮还没出现《女则》这类极度打压女性的“经典”,但好人家的娘子无不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便是心底里向往男欢女爱,面上也是矜持的,只偷偷将《玉钗记》藏在闺房里,无人时翻阅。故而上官女史的“大作”问世后,虽说有人怀疑她年纪轻轻怎就写出那么多的情殇,却是大多不愿追根问底,读着纤细华美的篇章,陶醉不已。

  此刻,被俪辞点名以后,众多崇拜者不愿承认上官司记的诗作是剽窃,却也不想将偶像想象成个随意出入酒肆宴席,与男子唱和调笑的轻浮女子。

  一时间,竟是杳然无声。

  唯有一人装着胆子问:“敢问四娘子,可有证据?”

  旁人顿时幡然醒悟,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望向四娘子。

  连紫娘子也满脸紧张的看了过来。

  她毕竟曾真心喜欢过上官女史的诗作,即使女史本人教她大失所望。

  此刻,她希望俪辞能给出确凿的剽窃证据,好死了这份心;却又不愿这些词句当真是抄袭,这般矛盾,以致神色闪烁。

  在众人的注视下,俪辞摇了头,道:“没有。我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父亲曾接济过许多落魄文人,其中一人名李商隐,字义山,他在父亲的老朽斋见了上官女史集后,拿在手中大哭大笑。父亲觉着好奇,便问他这是何故,义山先生明言,这上官女史集的诗作,大半是他所作,奈何他这人好酒好色,为了换些酒钱与……资,一百金铢地卖了出去。不想却成就了一个欺世盗名之人!”

  “如锦瑟一诗,锦瑟乃义山先生爱妻之名,他伤感爱妻在世时不知珍惜,失去后追悔莫及。才有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除却锦瑟这首,更有‘“玉管葭灰细细吹,流莺上下燕参差’记录他们琴瑟和谐时;‘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抒发他千里在外与爱妻遥想思念的伤感。这些词句诗歌,无不是义山先生的珍宝,只怪他贪得一时痛苦,再见时却是追悔莫及!”

  只是她晓得搬出个李义山,不能让众人信服,当即命准备笔墨,一边道:“义山先生见上官女史集刊印天下,早已清浊难辨,他空有满腹才学,却不能自辩。故特意留了几首诗歌赠予父亲,留待日后作为证据。其中有碧城三首乃是讽刺贵主荒淫,却不是上官女史敢写的。”

  说罢,将碧城三首默写而出。

  紫娘子读了一遍,果真与《上官女史集》的诗作风格如出一辙,但文字的嘲讽与淫奢,绝不是女子能写出。

  尤其“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一句,唯有经历过宣帝年间那段尘封往事之人,才会晓得其中意味。而这桩公案却是萧氏皇家绝不愿人提起之事。

  故而众女听了以后,心中已有了几分相信,只是到底一时难以接受,唯有沉默。

  俪辞却也不担心这碧城三首传到上官倩耳中,被她知道自己也是穿越者。

  这个世界与她经历过的历史存在许多不同。李白和杜甫都已经出现,诗名满天下,那么,真正的李商隐也很可能提早降生。现在她以李商隐的名义将碧城三首公布天下,上官倩晓得后,多半只当是真正的李商隐因为他生命中本该写出的诗句被剽窃,落魄潦倒,恰巧得了傅家接济,这才让傅家娘子晓得了。

  只是到底夜长梦多,俪辞又是有洁癖的,经过今日一番对话,对上官倩这只胡乱扇动翅膀的玛丽苏蝴蝶,她已经无法容忍了。

  作者 格格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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