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刺杀事件,带给长沙王的是双重愤怒。
长公主身为人母,借着“磨砺”的名义,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亲骨肉送入生死绝境,这等自私,固然让长沙王心寒;但更让他痛心的却是太后。
她明知这两个女人对他是不同意义的重要,却是一意孤行,非要她们自相残杀!
现在,上官倩死了,傅俪辞受了惊吓,她该是满意还是意犹未尽?
……
踏进太后的含元殿前,长沙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些。
然后他走进去了,步伐一丝不乱,完全不像他此刻的心情。
“母后。”
他平静地说着,正在翻看奏章的老夫人抬起头,模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事情都办完了?”
“办完大半,还有一部分没处理好。”
他意有所指地说着,坐到了母亲身旁。
太后看着他衣裳湿漉漉,不由皱眉,放下手中的卷宗,道:“今日是哪个当差!怎么这般的没眼色!”
跟在长沙王身后的一干宫人宦官闻言,忙跪倒在地,口称“死罪”。
长沙王却没有发落,他将冰冷的手叠在母亲起皱的手背上,道:“别怪他们,是我急着想见母亲。”
太后的脸色因此和蔼了几分,但看向跪了一地的奴婢,到底是有几分不悦,哼道:“还不退下领罚!”
奴婢们都是耳聪目明的,闻言便知大危机已过,急忙佝着腰退出,有几个贴心地,倒退到门槛时,抬头偷瞄了长沙王两眼,见他只注视着太后,这才退出。
即便儿子这么说,碍眼的退出后,太后看儿子通身湿漉漉的,难免有几分埋怨,道:“你即将登基为帝,乃是万金之躯,怎可这般乱来!”
“万金之躯吗?前日我还有这份自信,今天却只想谋个全身而退了。”
长沙王轻轻地说着,眸中闪过一丝疲倦。
太后露出了不解。
他长叹了口气:“母亲不想我穿这身湿衣裳,是害怕闻到衣裳沾着的死的味道吗?”
太后闻声,手指开始,但她到底经历了无数风雨,很快就镇定下来,面色冷漠道:“七郎这手母亲的意思?”
“不敢。”
长沙王的表情异常冷静,他信手拿起奏章,看了眼,道:“阿乾三天内必能过黄河。”
因为这句话,刚刚冷静下来但后顿时又一阵头疼欲裂,忍不住单手抚额,起来。
“……你当真是要气死我才高兴吗?”
她无力地说着,长沙王的回答依旧是:“不敢。”
太后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虽说已是天命之年,但毕竟是保养得当,涂了甲煎口脂的双唇,竟有几分丰润的滋味。
她想质问这个逆子,却被长沙王抢先了。
他恭敬的站起,弯腰行礼,道:“母亲素来为我着想,我本不该对母亲有任何怨恨。但这次的事情,当真是母亲错了。俪刺然是孽种,不当留,但她是我爱过的人的骨肉。您若真杀了她,我会雄如刀割。至于上官倩,母亲不喜欢她这搔首弄姿、高调妄为的狐媚样儿,我早就知道。可当下正是用人之际,她虽说性子糟糕了,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此番能将阿乾挡在黄河以南,她功不可没。”
“——你觉着我毁你长城?”
太后冷冷的质问着,她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因为她是太后,是掌握生杀夺予大权的国母,更是长沙王的母亲。
于公于私,她都有权憎恨傅俪辞和上官倩这两个或是居心不良或是来历不明的女人,并有足够的理由杀死她们。
“不敢。”
依旧是这两个字,听得太后一阵心悸。
她再也按捺不住愤怒,举起手,“啪”的一声,耳光扇在爱子的脸上。
“你这逆子!”
她咬牙切齿地骂着。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清醒!她不会爱你!你给她的再多,这天性凉薄的孽种也不会爱你!至于上官倩,天下靠的是人心所向,奇淫巧计能当什么用!只要我还在,你就是天命所归!阿乾再放肆,他敢踏过我的尸体杀你吗!”
难得这般激烈,话未说完,便是一阵急促的喘息,但看向儿子的眼睛却浑浊中闪过难得的晶亮。
她到底害怕被儿子否定,于是补充说道:“阿玉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你才是我的亲骨肉,你是这偌大的皇宫里我唯一的骨肉!我除了爱你,还能爱谁!”
悲切的眼泪溅湿了衣袖,昏黄的眼中啜满泪珠,她近乎乞求的看着长沙王,看着这块从身体里分割出来的肉。
长沙王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却也没有沉默太久。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而后举起重逾千斤的右手,狠狠地砸在了紫檀案几上。
轰!
沉闷的一声,案几未碎,有木刺扎进手背,鲜血淋漓。
太后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他的手在滴血,她的心也跟着在滴血。
便是方才的一拳打在她苍老的脸上,也不会让她如此震惊。
“你这是做什么!”太后痛心疾首地说着。
“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行为让我有多痛。”
他痛苦地说着,眼中闪过了泪光。
“你当真要气死我才开心!”
“儿子只想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这难道也算过分吗!”
针锋相对。
太后愤怒地瞪着这不孝顺的儿子,最终还是选了退步。
她摇摆着衣袖,痛苦地着:“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我再也不管你了!想娶她,你……就……娶吧!反正……更过分的你也……”
短短的几十个字,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尾梢吐出时,已是站立不稳。
有宫人簇拥上前意图挽扶,却被她烦躁地推开了。
她只想瞪大眼睛,看儿子孤寂萧索的背影越走越远。
木门被推开,殿外的夜风吹进,凉意深重,却不能让人清净。
……
……
皇后缓步走到太后身后,跪坐,手指温柔的按在太阳处,揉了几下,问道:“母后可觉得舒服些?”
太后一声,道:“这个逆子!”
皇后于是手下加倍温柔,一边轻声道:“大凡男人,对还没弄到手的女人,总会分外觉着宝贝。”
“可这一次,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太后长叹口气,道:“七郎虽说自小任性妄为,但像今天这样的顶撞我,却是第一次。我……当真是错了吗?”
“母后且放宽心,王爷日后会理解您的苦心的。”
皇后的手指微一用力,太后顿时陶醉地发出,握住皇后的手,道:“别揉了,陪我说会话吧。”
“是。”
她侧身坐在太后右侧,低眉顺眼,却又锋芒暗藏。
“你可是恨我?”
不等皇后回答,太后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自然是恨了。你一直以为皇位是阿乾的囊中物,却不曾想最后一步被我和七郎抢了先。你此刻心里肯定一直在骂,这个老虔婆和她的禽兽儿子怎么还不去死!”
“媳妇不敢。”
“是啊,不敢,世间没有秦王镜能看穿人心。便是方才的话当真是你心中所想,只要抵死不认,也不过是恰巧被我说中了。”
太后疲惫地说着,倦意抬起手指,最终却是无力的落下,敲打着厚厚的奏章。
“我时常想,若是当年能严加约束,不让他生出这不该有的心思,不纵容他做下错事,也不会有今日的追悔莫及了。他的禽兽和他的妄为,都是我惯出来的。可是……我……陛下是个称职的陛下,但觉不是个好父亲。他对他奠下他的霸业他的臣民竭心尽力,却对他的女人孩子没有半分感情!皇帝……他对皇帝好,因为这是他的帝国继承人,他的雄图伟业注定要交到皇帝手上。可他对他其他的孩子……又有多少情分!他……”
皇后静静地听着,宣帝作为君主可称完美,但他对妻儿们的凉薄,却也是令人发指。
太后闭上眼,浑浊的眼泪沿着皱纹滚下。
“我一直都羡慕金屋里的那个人……那是他唯一付出真心爱过的……即使没有名分……即使……他的心分成十分,六分给了天下,三分给了那个人,剩下的一份,大半给了皇帝……后宫中那么多的女人和孩子,平分了少之又少的最后一点点……”
“若能无爱,便可无恨。可是能不爱不恨吗!女人们把所有的青春和心机都消耗在高高的宫墙后,到头来得到的却是针尖点的怜惜!”
“为了不让心过早枯萎,我……唯有把所有的爱都给七郎……他的父皇不爱他,但是母后会加倍地爱他……未曾想,我的爱却是害了他……他怎么偏偏就爱上了这个冤孽!”
“因为——吾儿才是天命所归。”
皇后冰冷地说着,她的嘴唇艳丽得几欲滴血。
太后并不惊讶,皇后的性子,她清楚得很。
她抬起头,想知道她能说出什么狠话。
“长沙王弑兄夺位,倒行逆施,已是人神共怒。如今吾儿得八方响应,高举义旗讨伐逆臣,不日便越过黄河兵临城下。母后素来识时务,何不倒戈一击,待阿乾登位,您依旧是尊贵但皇太后,而长沙王则至多幽禁一生,不至失了性命。”
“住口!不要再说下去了!”
自从在孙儿和亲子间做出选择后,太后便已心如磐石,绝不动摇。
何况皇后素来信口雌黄,即使此番之言可信,阿乾进了皇城,守诺尊她为太后,不杀长沙王,但是——
幽禁一生?
分明是比杀了他更屈辱的惩罚!
萧家人天生傲气,宁可事败身死,也不愿窝囊地活着。
“皇后,你给我听着,立刻收起你所有的小动作,闭门思过。若是再口出妄言,阿乾兵临城下之日,便是你身死之时!”
“您终于要杀我了?”
皇后故作惊讶地重复着,突然发出一阵狂笑。
她笑得前呼后拥,笑得嚣张至极,笑得伺候在含元殿的人心惊胆战。
“你笑什么!”
太后不悦地站起,俯瞰着。
皇后于是止住了狂笑,嘴角上翘,道:“笑您可笑。笑您自以为聪明,占尽先机,其实却被长公主蒙在鼓里。”
“说明白点!”
“我怕你承受不住。”
皇后温婉一笑,露出怜悯的表情。
“但阿乾说,即使是毁了长公主十多年的布局,也不该让这种错误再继续。”
“你……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怎么……”
太后用力击打着胸腔,却难以平复过快的续,皇后的话让她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欲晕厥。
她强撑起一线清明,尽可能口齿清晰地一字一顿的强调着:“这不是真的!”
皇后却也是性子极好,耐心解释到:“不仅这是真的,甲煎口脂里的毒,也是真的。”
“你……大胆!”
太后强忍着心悸,挣扎着,想抓住这恶妇的一片衣角,却被皇后轻松避过。
或许是被老人的死不瞑目触动,皇后到底泛起了同情,上前一步,俯下身,凑耳轻喃:“长沙王准备的毒药,可还美味?”
说罢,一管甲煎口脂自宽袖中跌落。
——这口脂是长沙王辗转无数个途径送进皇宫、送到皇后的梳妆台上的。但他忘记了,皇后掌控凤印多年,若没有几分手段,早就不知被哪个幺蛾子弄死了。
终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精致甜美的毒药,却涂在了太后的唇上。
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