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王到底还是死了,在傅俪辞垂手可及的地方,静静地死去了。
他穿着刺眼的明黄,倒在血泊中,带着无尽的悔意和谁都听不到的歉意。
可笑的是,世人皆以为他野心勃勃,堪称一代枭雄,却不知他的心中永远住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从始至终,他都没能得到过真正想得到的东西。
看着他至死不停止的喃喃,俪辞感到一阵心悸,她抬起头。
角楼外,黑云压顶,雨雪交加,哗啦一声紫雷闪过,划破黑暗,划出不自然的苍白。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灯火缭绕,火光给夜空镶上了紫金的装饰。
又是一阵雷鸣,她看见长沙王死去的面容带着狰狞的深情,手地向她张开。
她不由一阵惊呼,捂着脸,奔了出去。
冬雷震震,打得人魂飞魄散,她奔跑在无人的宫殿里,累赘的礼服被抛下,锦鞋甩飞,麻木的灵魂感受不到寒意。
她已看不到任何人,而那些如无头苍蝇般惊惶地穿行于廊道的宫人宦官们,见她披头散发、满身血迹,也是吓得纷纷闪避。
廊桥外,风雨如晦,电闪雷鸣,冰雹混着雪子狂烈地打下,如万马奔腾,震得人身心欲裂。
她想起了被上官倩带人追杀的傍晚,也是一样的风雨如晦,也是一样的寒冷沁骨。可那时的绝望再深再痛,也总还有着一丝丝的希望,像一缕火光,照亮前行的路。
这一次,却是身心都凉透了。
她痛苦的奔跑着,突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她木然地爬起,走进了狂风暴雪中。
风雷越发的激烈,没走几步,身心都湿透了,冰透了。
羸弱的身体渐渐摇摇欲坠,黄豆大的冰雹打在冻僵的脸庞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又是一阵雷雨交加,她失魂落魄地行走在电闪雷鸣之间,向天雷摊开了双手。
若是傅俪辞的命运注定了无尽的磨难,日后还要一次次的承受这锥心之痛,还不如早些死去的好!
然而天雷却在她张开双臂的瞬间,戛然而止了。
雪却越来越大,很快就把整个御园都冻成了茫茫的雪白。
苍茫间,雷电黯然,大雪遮天,只她一人孑然独立。
她呆滞了很久,最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跌坐在雪地里。
她哭泣,蜷缩在梅树下呜咽,梅树已被方才的风雨打尽了,光秃秃的,孤零零的。
殷红的梅花洒落在雪地上,远远望去,好似血一般。
而她身上的血也慢慢溢出了,渲染在白绫襦裙上,滴落在白雪上,好似朵朵。
在她身后,有个小小的人抱着和他身子一样高的竹节伞跑过来,站在她身爆为孤寂绝望的她撑伞。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她不起身,他便一直撑着伞。
亭台楼阁深处,那早已斩断情缘立于红尘之外的男子看着这一幕,竟不由地怅然若失。
于是自嘲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然而向来冷冽如水的眼中,到底有了份黯然与落寞……
……
……
因为豫章王入京,长安城越发的雨雪交际了,烟波阁内却是独占一室清静,馨香袅袅。华服盛装的长公主端坐棋盘前,对着一盘残局,手捏棋子,欲言又止。
在她对面,一心修禅的汝南王轻轻捻动缠在手上的菩提子,喃喃念叨。
或许是短短数月却历了大半生的荣辱起伏,此刻稳坐烟波阁里遥看皇城风云变幻,竟觉着恍如隔世。
犹豫许久,长公主最终没有下子,将白玉棋子扔回了棋盒。
“我认输。”她说。
汝南王半闭着眼睛,淡然道:“阿玉,七郎死了,你可觉着难受?”
长公主道:“不知道。”
汝南王骤然睁开眼,看着皇城处的黑云压顶,道:“你应该为他感到难受,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无视伦常追求你的男人,是你的孩子的父亲,是无论你想要什么都竭力满足你的男人。即使知道你美丽的皮相下藏着多么龌龊的面目,他也还是爱着你,只爱你一人。”
“可我终归不爱他,不论他为我做多少,我都不爱他。”
听完她的辩解,汝南王笑了:“女人都是反复无常的。即便是当下对我的爱,也不过是求而不得生出的执念。若是有一天当真得到了,我便同那些人一样,不过是个琐碎物。阿玉啊阿玉,你可知道,你的聪明和你的自私已让我不止一次起了杀意。”
“可你不敢,杀了我,你此刻拥有的一切都会垮塌。因为我有个好女儿,一个连我都害怕的女儿。若是没有估错,她此刻已认定是我和你联手害死了长沙王,以及傅筑。她……早晚会报复我们的!”
长公主抬起头,金流苏摇曳,越发衬托她眼眸的多情。
“但是我们罪有应得。以人心为棋子,终归会被反噬。”
汝南王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一次拥护有功,想必能得个世袭罔替吧。”
“自然能世袭罔替,可惜你只有个女儿,便是世袭罔替,又有谁能替你的汝南王位?”
长公主嘲讽地说着,汝南王所有的谋算都是为了自己的千秋万世,但是可笑的是,他竟同长沙王一样,陷入了没有嫡长子的悲惨境地!
“凤兮说过,机关算计太聪明,却到底是算不过天命。五郎你步步为营,无奈赌运不好。”
长公主轻声说着:“但即使看穿了天命你也不甘心雌伏。萧家人的血脉流淌的是权谋,若是慢慢地老死,岂不始负了自己的姓氏?即使世子至今杳然无踪,你却还是要算计!”
汝南王闻言露出了笑容,温润如玉的面容,因为这不掩饰的笑,竟好似一条毒蛇攀爬其上,教人毛骨悚然。
“即使没有世子,我也一样不会放弃追求权势。阿乾自然是极强,可惜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所以我选择了你。”
长公主自嘲地说着,走出了烟波阁。
当她经过沧澜水榭临水照影时,却看着水面中端庄妙绝的面容,突然笑出了眼泪。
“好丑的女人!”
……
……
五十年前,还是竟陵王的宣帝买下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大加修整,广植青竹,建了一处梦中狄园。
接下来的二十年,为博伊人笑颜,推行俭朴节约的宣帝集天下之美,将青竹深处的小楼建成了不输于皇宫的清雅与奢华。端得个金铺玉砌、明珠盈地,木兰为榱、瑰木为梁,灿烂夺目,宝光柔润,精妙世无双。
当豫章王一袭紫衫推门时,却见幽径尽头,有一白衣人慵懒地坐在檐下,自斟自饮,风姿脱俗。
“你不觉着你此刻的行为很过分吗!?”
豫章王皱眉头道,此处毕竟是承载了宣帝最美好和最纯真的爱恋的禁地,君凤兮再卓尔不凡,也不该如此裸掉战皇家威仪。
君凤兮闻言,撑起身,醉眼朦胧道:“两个人都化成黄土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说罢,懒懒地打了个哈气,起身,道:“却不知王爷约我此处相见,是要兴师问罪?还是——”
他自若地走到护花铃前,手指轻晃,拨起一阵玉石叮当。
他眼眸多水,波光粼粼,却也因此叫人看不清真心,那眼中流淌的是视天下权贵为粪土的冷漠?还适作清高好为自己博个好价位?
豫章王最终放弃了斗智,他缓缓走到君凤兮身爆握住犹在跳跃的风铃,默不作声。
君凤兮从袖中取出了一把扇子,展开,轻摇道:“你怪我劝死了太子,对吗?虽说你心里清楚得很,阿鸾不自杀,你便没有个大义名分起兵夺取王位。可他真的为你死了,你虚伪的本性却让你忍不住想挤出几滴眼泪。”
“住口!”
豫章王冷哼着,松开了风铃。
“我从没想过夺走阿鸾但子之位。我只想做个逍遥王爷,娶个喜欢的女人,带着百万大军戍守边疆。待到天下平定,四海臣服后,便散发游江湖。可你却——自作主张,将我逼到了——”
“王爷,阿鸾的魂魄早已入了轮回,你我都不是外人,何必再惺惺作态?”
君凤兮摇着扇子,清风袭来,铃铛叮咚作响。
“从叶川放我进院子开始,我就知道,你其实早就知道阿鸾对你的心思。你甚至享受着这种暧昧。毕竟扭曲的情愫对你们萧家而言不算什么,阿鸾又太柔弱,只敢暗恋,从没逾越底线。当然,有长公主珠玉在前,你与他情投意合间当真越了犀也不过如此。”
“你——”
豫章王气得浑身发抖,君凤兮却笑得好似一朵毒花,艳丽而冷漠,微笑间,手指青竹深处,道:“听见了吗,晨露敲竹叶的声响。”
豫章王却是看着他,戒备地看着,眼神锐利得恨不能在君凤兮身上穿刺几个窟窿。
君凤兮松开指尖兰花,道:“阿鸾一直觉得他事独的鸾。他你,是鸾对凤的,可是凤有凰,鸾对凤的爱慕,注定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
“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他?”
君凤兮笑了:“给了他希望却又让他绝望的那个人,难道是我?”
“对阿鸾而言,能成为他求而不得的弟弟霸业路上的白骨,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陶醉地抬起头,端丽的面容流出冰山之巅的寒冷。
看着他谪仙人般的侧影,豫章王斥骂道:“——别以为你是修道人,我就不敢杀你!”
“你若是能杀我,早就下手了。可惜世俗的力量对我而言不过清风拂面,你正是知道这点,所以选择妥协。”
豫章王的眼角划过一丝狠意,最终却是双手作揖,含笑道:“愿以境内累矣。”
“我本是修道人,哪里受得了朝廷的重托。曳尾于涂中,逍遥人间,才是我的道。”
他轻飘地说着,合上折扇的瞬间,眼眸清灵如琉璃。
豫章王不由心中一凛,他有种预感,君凤兮的眼睛已经看到了未来,在他眼眸深处竟倒映出了冲天的烈火,以及皑皑白骨!
“我……方才又对你动了一次杀心。”他坦诚地说着,“但我不会动手,因为我杀不了你。”
君凤兮叹了口气,道:“你当真越来越像宣帝了。”
随后又怡然自得道:“其实想留我并不难,十里桃花,半湖风月足矣。”
……
……
承始五年十二月,逆王的统治被推翻,豫章王入京,登基改元,册立叶氏嫡长女为后,标志着萧氏皇朝正式了黄金时代……
汝南王拥护有功,晋为梁王,燕王奋勇直前,得赐世袭罔替……
兵部侍郎威武将军傅兰石,忠勇直谏,以身殉国,追封兵部尚书,谥忠肃……
其余各有封赏,附逆诸人凡改过自新宅既往不咎。
曲江河畔点将台,高朋满座,盛宴之上武帝携手皇后,举杯曰:萧与叶,共天下!
作者 格格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