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承始五年的那桩惊险事,燕王妃对俪辞本就心怀感激,何况她膝下有郎君无娘子,俪辞又是长公主私生女,越发地视为骨肉,生恐她受委屈。此刻见俪辞身处热闹却隐约心神不宁,顿时上了心。
只是她对皇家之事懵懵懂懂,不知俪辞忧患何物,想当然地以为她是介怀柳家二郎与卢家嫡女的完婚,正不知如何开解,却见俪辞身旁立有一男装丽人,于是灵机一动,举杯道:“还没恭喜四娘子多了个妹妹呢。”
俪辞一愣,好在身后被人以肘部轻推一下,幡然醒悟,缓步行至武德侯夫人身旁,拉起已经改名白胤寐的,向燕王妃禀告道:“阿寐于我有救命之恩,本是想请族中长辈收为义女。不成想前日白夫人来访,竟与阿寐一见如故,就此结下一桩善缘。”
白胤寐也迎向众人自然地露出了微笑。
他本就生得柔媚宛若女子,此刻着意装扮,长发梳成两个光滑的辫子再盘成发髻,只以镶金玉带装饰,端丽的五官勾画了眉眼嘴唇,唯妩媚的眼角特意装饰两粒花钿,配上浅葱绿色男装,可谓英姿勃发,魅惑勾魂。
“可真是个美人胚子,便是穿了男子衣裳也教人一看便晓得,这般美貌怎么可能是男儿。”
义兴侯夫人向武德侯夫人恭维着,俪辞也却之不恭,虽然心中不免嘀咕:果然是“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不管什么时代,伪娘都是让女汉子无语问苍天的生物。
但对武德侯夫人主动收为义女的动作,俪辞却是有些不明白。
虽说数代传承下来,武德侯府已逐渐露出衰败,但到底是高门大户,即使辉煌不再也没沦落到为了向傅家献媚收个奴婢做义女的境地。
难道白夫人确实对一见如故?俪辞却是不相信。
武德侯的根基在西南,不存在卖西凉遗老们个面子的可能。且这认义女不过是口头上给个出身,素日里大半时间还是在傅家,跟在俪辞身爆不过逢年过节去武德侯家吃个便饭。
只单单看表面,武德侯此次的行为确实是刻意攀附。
可惜俪辞还没有自信到认为自己这长公主私生女的身份值得武德侯上门讨饭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俪辞面上与武德侯夫人笑语盈盈,心中却是算盘打得噼啪直响。
值得庆幸的是,武德侯夫人挑中的是龙胤寐。他自小作为西凉太子垫身长大,性格细腻谨慎,阴毒算计,如今又担负复国大任,每日同那些老臣厮混,想占他的便宜,却也不是那么的容易。
只怕是彼此都心怀鬼胎,最后却不知便宜了谁。
想到这一节,俪辞看了眼白胤寐。
不愧是皇宫里磨出来的,又饱尝亡国之苦,此刻给了个舞台,白胤寐当真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一番话说得在场诸位夫人娘子们都是心花怒放,忘却了她的卑微出身。
便是最在乎门第的几位夫人也觉得这白胤寐当真是个可人儿,可惜膝下没有嫡子,不然真想将她收为儿媳了。
如此一通应酬下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歌舞升平之余,彼此都有了几分醉意。酒酣情热间,燕王妃起身,道:“方才女史通报,外面的风雪已止,正是踏雪寻芳的好时候。”
随即在女官的挽扶下起身,走出暖阁。俪辞不敢怠慢,忙紧跟其后。
白胤寐注意到王妃说的是“踏雪寻芳”,而不是“踏雪寻梅”,也同白夫人告了罪,快步走到俪辞身爆一边为她扣上裘皮外袍,一边亲密私语。
“那个白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俪辞好奇的问着,白胤寐撇嘴道:“还没露出利用的迹象,但多半不会是真心。”
“她……”
俪辞突然想起承始五年的一桩旧事,不免心中一凛,道:“可同武德侯长子见过面?”
白胤寐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不屑道:“见他做什么,难道是女人衣裳穿上瘾了?”
俪辞于是换了个话题,道:“可晓得燕王妃准备了什么宝贝?”
“已经打探清楚了。燕王半年前得梁王资助,修了个琉璃屋,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却是和风细雨,四季如春。尤为难得的是,琉璃屋晶莹剔透,夜可观漫天星辰,昼可看苍云白狗,宛若水晶宫。”
白胤寐兴致盎然地说着,再怎么老成,他也是个孩子,对稀罕物有着本能的好奇与喜欢,俪辞一听是个玻璃暖房,顿时兴致乏乏,却不忍扫他的兴致,只得做出惊讶的样子。
不多时,便见花枝掩映处,灯光璀璨,在黑暗中分外透亮,众女惊愕叹息,在王妃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居然个百余平米的大暖房!
暖房用一尺见方的大块玻璃拼凑搭建而成,焊接处银光闪烁,黑夜中咋见,恍若水晶宫殿,美不胜收。
房里美景自不用说,假山嶙峋,流水潺潺,彩蝶飞舞,奇花斗艳,尤为难得的是,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竟是春花与秋菊齐放,比之长公主府四时不败的凝碧白莲池,也是毫不逊色。
修建并维护这个大花房,不知道消耗了多少人力财力。
在这玻璃尚是稀罕物的时代,也只有皇家能够这般大手笔。
——虽说所用的玻璃烧制得极不平整,色差斑驳,站在里面看外面,枯枝和人影都是歪斜模糊的。
俪辞这个穿越客尚且惊讶感慨,那些本地土著更不用说,无不震惊地小心抚摸身旁花草,生怕这些美色是绢花巧夺天工。
自然,确认之后,难免一阵潮涌的恭维。
唯有白胤寐,保持着疏冷,只随意看了会暖房的繁花似锦,便意兴阑珊地回到俪辞身边了。
燕王妃看他一副倦怠,不免好奇:“阿寐不喜欢?”
白胤寐道:“花草都是极好的,只是违背了花令,让我觉得于心不忍。”
燕王妃是个豪爽人,只当他多愁善感,没有多想,转身对俪辞道:“俪辞的年岁也不小了,可有看中的青年才俊?”
俪辞不防她有此一问,忙低头小声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儿家自己做主的道理。”
燕王妃笑道:“那便是有中意的人了。”
俪辞忙道:“母亲确实为我相看了几位,但阿寐为我一一打探过,都是些……”
燕王妃“哦”了一声,看了眼一旁的白胤寐,他也是直言不讳,道:“我家娘子这般人品出众,哪是那些酒囊饭袋、趋炎小人能够匹配?若不是一等一的良材美玉,单是我这一关,便别想过!”
燕王妃听后,若有所思。
俪辞见状,也隐约猜到了燕王妃的弦外之音。
她要给我做个媒人?
不知为何,才泛起这个念想,俪辞便下意识地偷瞄了眼白胤寐,谁知他正在端详花海,不知适意回避还是当真对花草有兴趣。
好在白胤寐很快就给了回答,指着假山后一丛开得娇软的芍药,对燕王妃道:“这边的花,可以采摘吗?”
燕王妃有贴己话想同俪辞说,却碍于白胤寐在场,不好开口。此刻他主动提出离开,自然不会拒绝,道:“阿寐若是有喜欢的,自可采摘。”
于是白胤寐一路小跑地去了。
方才离开,燕王妃便拉着俪辞到一旁,贴心道:“闺房中再好的友情,终究都是要嫁人的。阿寐与你不比寻常主奴,亲密些是应该的。但也须得注意下分寸,若数了,反倒不好。”
俪辞顿时晓得燕王妃多半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她虽心中坦荡,也晓得世人的嘴巴最是恶毒锋利,忙道:“王妃教导,俪辞受下了。”
燕王妃见她认真感激,也有些得意,指了指武德侯夫人的方向,道:“其实此次白夫人收阿寐为义女,却是另一个人的功劳。”
“哦?莫非是王爷——”
俪词作感激涕零,她知道收义女的背后没那么简单。
既然傅家没那么大的面子,那多半是皇家开口了。
王妃也不迂回,指着王府书房方向道:“那人你是见过的,现下正在府上同王爷谈边关之事。”
见过的?边关之事?
再加到和武德侯关系密切这一条,俪辞顿时想到了个人选。
只是面上还得装作迷茫的样子,道:“俪辞愚钝,但请王妃明言。”
燕王妃嗔道:“娘子是真想不起还是害羞了?那英雄救美人的初见,可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俪辞红脸道:“他如今贵为国舅,不知多少大家闺秀想着,哪还记得我。”
只是嘴上羞涩,心里却到底想起了那锦衣红马的少年。
生死关头,有这么个英武少年从天而降,若说没有心颤,决计是做作。
燕王妃推波助澜道:“四娘子何必妄自菲薄。他有国舅身份,你却也不是寻常身份。况且,若不是有心,为何一回到京中便晓得你有心给个体面出身的事情,四处奔赚费了好大的人情才让武德侯夫人点头同意——”
“兴许是他古道热肠。”
俪辞吞吐地说着,心里只觉得这话毫无说服力。
果然,王妃促狭道:“这‘古道热肠’可真叫人羡慕!”
俪辞这次是真得红了脸。
若真如燕王妃所言,叶川对自己确实有心,以他为婚姻对象,倒也不错。
论身份,他出身胤州叶氏,虽说旁系,却是百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叶郡公的后人,比之嫡系正宗,有过之而无不及。
论前途,长姊为本朝皇后,乃国舅外戚,深得今上倚重,年纪轻轻已经封侯,日后更是不可限量。
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军功都是自己一刀一挣来的,又性格平和务实,可谓良配。
婚姻是两个家族的大事情,能寻到个对家族有大益处,又喜欢自己的人,当真是极好的。
但毕竟没有实际接触过,俪辞不敢确定这叶川当真是个表里如一的好男人。
毕竟,太多的人前鞠躬尽瘁、人后蝇营狗苟了。
这时白胤寐已折了芍药返回,小心捧在手中的是一朵罕见的重瓣芍药,层层叠叠的酡红色,每一片边缘都有一线金丝,好似天女巧手镶上。
俪辞见了,顿时眼眸发光,道:“好美!”
燕王妃道:“当然了,这芍药尸中特意为皇后培养的新种,唤作醉红颜,若不是小叶将军的面子,也求不到。”
俪辞听她半句不离叶川,也不动声色,任白胤寐为自己将芍药簪上。
白胤寐动作娴熟而优雅,以白玉搔头挑松半缕青丝,随即将花梗稳稳送入,角度恰倒好处,越发衬托青丝如云,美人娇软。
燕王妃不由赞道:“四娘子是越发地标志了。”
俪辞临水照影,恰巧见垂手可及处有一丛绿云生得茂密,翡翠宛如明霞织就,道:“不愧是王府,竟是连这无处觅的稀罕物也随处可见。”
而后说了声“得罪”,小心地折了一葶双花,簪入白胤寐发髻。
如小荷饱满的花苞,停在简单却不失精致的髻间,清冷妩媚。
他们簪花双立,燕王妃看着笑而不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