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姜断弦 第一章死之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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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告诉他们:『我不是君子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人可是我只杀人我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像禽兽般死在我的刀下.』

  一

  白铜盆里升着很旺的火特制的长桌上摆着十一种酒颜色由浓至淡酒昧也不相同所以至少要有十一种以上下酒物来配合才能使酒的香醇挥到极致盛酒的容器当然也是完全不同的。

  此刻慕容秋水正在用一种南海乌鱼的子配青蒜喝绍兴的女儿红。

  先抹一层洋河高粱在小火上烤透了的乌鱼子颜色也和花雕一样是琉琅色的。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懒懒的说:“这实在是绝配!”

  他在享受韦好客在看。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问我我为什么不杀伴伴?”慕容秋水说:“我现在不妨告诉称我不杀她因为她配我也和乌鱼子配女儿红一样也是绝配。”

  韦好客看着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什么感觉有时候你一定很恨我因为我能享受乌鱼子享受女儿红享受像伴伴那样的女人。而你却只有穿着你那一身花七十五两银子做来的衣裳站在旁边看着。

  慕容秋水又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实在很想杀了你因为我实在生怕你有一天会杀了我。”

  韦好客居然也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既不是杀人的人也不是刽子手。”

  “你当然不是。”慕容秋水微笑:“据我所知刽子手不但吃荤而且喝酒。”

  这句话他是故意说明的因为他已经听见了姜断弦的脚步声。

  “慕容公子这次你又说对了。”姜断弦在户外说:“我不但吃荤喝酒而且还吃过沾血的馒头。”

  直等到姜断弦连尽三杯以后慕容秋水才问他:“听说用刚出笼的馒头沾新血吃下去是治童子瘩的偏方。”

  “不错。”

  “你有童子瘩?”

  “我没有。”姜断弦说:“我只不过想尝尝这种馒头。”

  他淡淡的说:“想吃那种馒头的人并不一定都有重子瘩就好像杀人的人并不一定想杀人一样。”

  慕容秋水大笑举杯饮尽:“你这句话说得实在好极了。”

  姜断弦也举杯饮尽却没有笑。

  “慕容公子我不是你这样的贵介公子我甚至也不是个君子我只不过是你们杀人的工具而已。”他说:“你们要我杀丁宁只不过你们认为我最适于杀他而且认为我杀了他之后最无后思。”

  姜断弦接着说:“你们当然也知道我本来就很想让他础在我的刀下。”

  韦好客沉默。

  慕容秋水却一向不是个沉默的人而且喜欢笑笑起来就像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

  “我们当然知道。”慕容独特的笑容又出现:“我们知道的事通常都比别人多一点。”

  “那么我相信你们一定也知道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人。”

  姜执事用一种非常职业化的声音说:“而且我只杀人。”

  这句话很可能是大多数人都听不懂的所以他一定要解释。

  “我从不杀不是人的人也不杀不像人的人。”姜断弦说:“所以你们要我杀一个人就一定要让那个人有人的样子我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像禽兽一样死在我的刀下。”

  他又连尽三杯:“如果你们把那个人像一条猪一样拖出来如果那个人像一滩泥一样烂在地上那么你们最好就自己去杀他吧。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出手的。”

  “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慕容秋水说:“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一个四肢已经完全软瘫的残废变成一个健康的人?然后再让你杀了他。”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子的。”

  慕容微笑笑容如刀充满讥消:“这个人反正已经死定了人死了之后就全都是一样的了就算他活着时鲜蹦活跳壮健如牛死了之后也只不过是死人而已如果我要杀一个人我才不管他临死前是不是残废。”

  “只可惜你不是我。”姜断弦冷冷的说:“我有我的原则。”

  “杀人也有原则?”

  “是的”姜断弦肃然道:“做别的事都可以没有原则杀人一家要有天下绝没有比杀人更严肃的事。”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也不是神仙既不能辍铁成金也没法子让一个断了腿的残废站起来。”

  “那个人腿并没断。”姜断弦说:“刚才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他的四肢虽已软瘫关节附近的筋络肌肉却还有生机世上至少还有三个人能将他医治复原而且其中有一位就在京城附近。”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诸葛大夫诸葛仙。”

  “你错了。”慕容苦笑:“你说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人你就算死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救你何况要他来救一个已经必死无疑的囚犯。”

  他摇头叹息:“这件事根本就办不到。”

  “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就算别人办不到你也一定可以办到的。”

  姜断弦淡淡的说:“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到了刑期那一天我一定会带着我的刀来。”

  刑期已经订在三月十五。

  这次将要被处决的不但是一名要犯而且武功极高交游极广。为了避免在行刑前出什么差错所以已经等不到处决了。

  二

  行刑前当然不会有什么差错韦好客已经将每一个细节都计算得万无一失。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姜断弦居然提出了这么样一个条件。

  慕容秋水凝视着杯中的酒。

  “你想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慕容秋水间韦好客:“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你想呢?”

  慕容秋水沉吟良久:“姜断弦一向是个怪人怪人做的事总是让人想不到的。”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我们大概只有照着他的意思做了。”慕容秋水说:“我们好像已经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其实我也并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被杀的人能死得好看一点杀人的人也比较有面子杀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废的确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韦好客沉默。

  “最重要的一点是姜断弦比我们更想杀丁宁。”慕容秋水说:“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韦好客沉默了很久才问慕容。

  “你有把握能让丁宁站起来?有把握能说动诸蔼仙?”

  慕容秋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诸葛仙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只要他是人我们总能想得出法子来对付他。”

  三

  小巷中清寒依旧卖花的老人仍在卖从远方捎来的仙人掌花。

  姜断弦把双手拢在衣袖里慢慢的踱进了这条小巷里。

  他在东流扶桑的一个小岛上学刀三年这种走路的姿势就是他从那个小岛上的武师们那里学来的。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散疏狂之意。

  看见了他卖花老人疲倦苍老的脸上每一根皱纹里都挤出了笑容。

  “执事老爷今天要不要买一罐我的花?”

  姜断弦停下了脚步站在老人的花担前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脸中的笑意温暖如冬阳。

  “我喜欢你的花我也喜欢你这个人。”他说:“你的花来自远方你这个人是不是也从远方来?”

  老人枯笑:“我已经老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而已幸好我的花还年轻新鲜的就像一个十四岁的处*女。”

  姜断弦也笑了。

  “十四岁的处*女正是我这种年纪的男人最喜欢的所以我每次看见你都忍不住要买你一罐花到现在为止我好像已经买了十六罐。”·

  “不错。”卖花的老人说:“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六罐。”

  “我每次买花的时候是不是都要付钱?”

  “是。”

  “我通常都用什么来付?”

  “通常都是用一种用绞刀从银块上剪下来的散碎银子。”老人说:“而且通常都给的比我要的价钱多一点。”

  一你有没有看见过我是从什么地方把银子拿出来的?”

  姜断弦间。他间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奇怪了可是卖花老人依旧很快的回答。

  “我看见过。”老人说:“我是一个穷的要命已经快要穷死了的穷老头看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眼睛总是要特别亮的。”

  他说:“每次我看见你拿出那个胀鼓鼓的钱包来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忍不住要叹一口气。”

  “那么你当然也看清楚了我那个钱包是什么样子了?”姜断弦问老人。

  “我看得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怎么会没有看清楚。”老人说:“你那个钱包看起来就像个肉包子下面鼓鼓胀胀的上面打折的地方用一根牛筋紧紧系住要解开还真不容易。”

  “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那么你一定也看见了我从什么地方把这个钱包拿出来?”

  “你好像是从袖子里拿出来的。”老人说:“你好像总是喜欢把一双手拢在袖子里。”

  “我是不是总是用右手把钱包从左面的袖子里拿出来然后再用左手把系住钱包的牛筋解开?”

  “是的好像是这样子的。”老人想了想又加强语气:“就是这样子的。”

  姜断弦看着他一双眼睛忽然变成了两根钉子盯在他脸上。

  一个贫穷的卖花老人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在一种很凑巧的情况下偶然相遇一个人想卖花一个人要买他的花。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样两个人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对话?

  有些话说得根本就莫名奇妙。

  姜断弦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其中一定有根深的含意含意越深别人当然也就越难了解他为什么要向一个卖花的人说这些话?能明白他意思的人绝不会多。

  奇怪的是这个看来平凡而又愚蠢的卖花老人倒反而好像很了解。

  姜断弦用钉于一样的眼色盯着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笑而且还带着笑间。

  “姜执事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再买我一罐花了?或者是还有话要问我?”

  “我还有话要问你。”姜断弦说:“因为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杀我?”

  姜断弦不让老人开口很快的又接着说:“每次我来买你的花你至少都有一次机会可以杀我。”

  走过去停下来买花时他的双手仍旧拢在衣袖里可是手上说不定握着武器所以那不能算是机会。等到他用右手取出钱袋用左手解系钱袋的牛筋时对方若是忽然抽出一柄杀人的利器就可以砍断他的手将他置之于死地。

  姜断弦说:“我看得出你扁担里就藏着有一把随时可以抽出来的杀人利器你的手一直都在扁担附近。”他说:“我来买了你十六次花你至少有十六次机会可以杀我呵是你到现在都没有出手。”

  姜断弦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卖花的老人非但没有觉得惊讶甚至反而笑得比刚才更愉快了。

  “你早就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他问姜断弦。

  “嗯。”

  “你怎么能看得出来?”

  “你有杀气你卖的这些仙人掌也有杀气。”姜断弦说。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老人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看出来的。”

  他也叹了口气:“也许就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够看得出来所以我才二直没有出手。”

  “哦?”

  “你既然早就看出我是来杀你的你给我的那些机会当然都只不过是陷饼而已。”老人说:“每一次机会都是一个陷饼每一次你诱我杀你都只不过因为你要杀我。”

  “换句话说你给我机会让我杀你如果我真的出手了就变成我给你机会让你杀我了。”

  老人微笑反问姜断弦。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出手?”

  这种情况是非常微妙的所以老人说出来的话听起来简直有点像绕口令一样。

  可是姜断弦当然不会听不清楚的。

  他又盯着老人看了很久眼中渐渐露出了一种深沉莫测的笑意。

  “现在我已经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出手了却更不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笑老人沉默。

  “你本来就知道我应该可以看得出你是来杀我的。”姜断弦说“你从千里之外带着两箩筐仙人掌到我门口来卖岂非就是为了要我知道你的来意。”

  老人依旧沉默依旧在笑笑得居然有点像慕容秋水了也带着种恶作剧的孩子气。

  姜断弦说:“你我素不相识也没有恩怨你要来杀我当然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这一点无疑很正确。

  “你的外表看起来非常平凡几乎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特征无论谁看到你都不会把你这么样一个人记在心里的。”姜断弦说:“因为你这种人实在太多了。”

  这种说法无疑也很正确。

  “但是你却非常镇定而且还会装傻甚至已经可以把你的精气内敛让人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浅。”姜断弦说:“像你这种人要做一个杀人的刺客实在是再好没有了因为别人既不会注意你也不会提防你。”

  卖花的老人长长的叹气。

  “姜执事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他说:“我也跟你一样也是个以杀人为职业的人只不过你杀人是合法的。”

  “你杀人是不是不合法?”

  “当然是。”

  卖花的老人说:“生活于无名无姓之中杀人于无形无影之间。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所过的日子比干你们那一行的人要痛苦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我们杀人时甚至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可是你们有钱/姜断弦说:“据我所知除了贪官污吏、大盗名妓之外干你们这一行的人收入比谁都高得多。”

  “这倒是真的。”

  卖花的老人道:“譬如说如果别人杀了我不出三天就会名扬天下我杀了你虽然连一个知道的人都不会有可是在我银号的存折上却已经多了好几个数字。”

  “好几个数字是多少?”

  “譬如说在一个‘五’字之后再加上四个零。”

  “五万两?”姜断弦也叹了一口气:“我出一趟红差只不过五百两而已。”

  “就因为这缘故所以犯法的事才永远有人做。”老人说:“就算明明知道是要砍脑袋的也一样有人会去做。”

  “那么你为什么还没有做?”姜断弦问:“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

  卖花的老人歪着头想了半天好像在思索着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过了很久才叹着气说:“这一点卖在是很难说得明白的。”

  “你可以慢慢的说。”“现在我只能说我不杀你只因为我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影子?”

  “影子是不会杀人的。”卖花的老人说:“只有人才会杀人。”

  “你说你只不过是个影子。”姜断弦间:“没有人怎么会有影子?”

  “当然有人。”

  “那么你是什么人的影子?”姜断弦又问:“这个人在哪里?””

  卖花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神秘诡诵。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他说:“每一个想杀人的影子。”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听得懂?

  看着老人脸上的笑容姜断弦掌心里忽然冒出了把冷汗。

  因为他已经听懂了这句话而且已经想到这个影子是谁了。

  四

  江湖中总有很多种神秘的传说有时候甚至会将一个人说成神话。

  影子就是这些神话中的一种甚至可以算是其中最神秘的一种。

  “他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他是江湖中代价最高的杀手可是他从来也没杀过人?”

  一一最可怕的杀手居然是个从未杀过人的人还不是神话是什么?

  最不可解释的是——

  江湖中谁也没见到过这个影子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一一这个影子既然从不杀人见到他的人为什么会死呢谁能解释这种事?这不是神话是什么?

  这居然不是神话居然是事实现在姜断弦终于已经完全明白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已经死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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