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部·涅槃部 素手乾坤见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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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态闲散地倚了石台,见昀凰进来才直起身子,朝她微微欠身,算是见礼。昀凰正欲屈身还礼,被太子轻轻挽住,“此间没有外人,不必拘束。”昀凰这才察觉亭中并无侍从,父子三人似也不在意尊卑,甚是自如。

  “朕这一局下得妙极,你来瞧!”皇上满面是笑,乐陶陶命昀凰近前。太子替昀凰宽去狐裘,携她落座。昀凰略略一看,初觉白子气势如虹,晋王的黑子被逼得无处可退,待凝神细看,方觉大有乾坤。皇上一味进击,不知预留退路,观一步便知他余下三步打算;而晋王步步为营,首尾衔顾,看似弱势实则暗埋杀机,以她心思之细,也瞧不出他如何盘算。

  “如何,你猜朕还需几子获胜?”皇上抚须而笑,踌躇志满。

  晋王与昀凰目光相触,笑意不减,深褐瞳仁愈显出坦荡澹明。昀凰心中了然,转向皇上微微一笑,“依臣媳愚见,不出十子,白棋必负。”

  皇上浓眉略轩,愕然道,“你可瞧清楚了?”

  太子瞧着昀凰笑道,“休要信口胡说,回头仔细我罚你。”昀凰睨了他,妙目横波,粉颊生嗔。瞧着他二人燕尔情浓,不避人的调笑,皇上不禁抚须莞尔,“既然你这样说了,朕便赢给你看。”他二话不说,拈起白子落下,“尚尧,你且放马来战!”

  晋王笑得漫不经心,将指间一粒黑子闲闲把玩,并指落下。

  “哎!”太子脱口惊诧。

  “你竟藏了这一招。”皇上错愕,接连猛攻数子,白子却不再与之正面相搏,反出侧翼围合交翦,从边路掩杀而至。全局逆转直下,白子迅速被分割成几队孤军,如猛虎困于平阳,黑子却宛如苏醒的孽龙盘踞云中,一旦张口,便将噬尽生灵。皇上一双浓眉纠了又纠,每落一子都凝思良久。饶是如此也难挽颓势,下到第六子上,已只剩徒劳挣扎。

  “罢罢罢,朕竟着了你这小子的道!”皇上拂袖而起,将几枚棋子也拂落。昀凰心下暗惊,不知齐皇竟这般喜怒无常。太子在侧轻笑,“有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父皇怕是要拱手让贤了。”此话一出,昀凰亦变了脸色,晋王却是淡淡而笑,借俯身捡拾棋子,朝皇上垂首道,“儿臣鲁莽,望父皇恕罪。”

  皇上回身与他相视,目光复杂莫名,怒色里隐有机芒闪过。

  是欣慰,抑或抱憾,甚而是不甘——究竟是什么,一时间昀凰来不及分辨,皇上已回复了往常温厚豁达,笑着将大手一挥,“这回不算,你我再战一局!”

  “儿臣遵旨。”晋王笑着拾起地上棋子,有几枚滚到石凳下,昀凰忙也屈身去拾。

  隔了石桌石凳,旁人目光俱被遮挡。

  昀凰与晋王不约而同抬眸,望进彼此眼底,二人指尖只差毫厘便可触上。棋子乌沉沉躺在地面,昀凰以指尖挟了,轻轻放入晋王掌心。

  待要开弈,皇上却想了想,转头对昀凰道,“来,这局你替朕下。”

  昀凰闻言一怔,皇上却不由分说将她让到座中,自己退至一旁饶有兴味观看。既是君命,不得不从,昀凰只得端坐于晋王面前,执白先行,目光却不敢稍抬。

  二人棋技互为伯仲,心思都极剔透,从起初小心翼翼试探,渐渐激起好胜之心,各自放开手脚厮杀到一处,棋局渐入佳境,皇上凝神旁观,不禁啧啧称道。

  素手轻拈白玉子,敲云碎,起落见乾坤。晋王的目光不觉游移,在棋子到她指尖……小小棋枰间,关山万里毕现,运筹决胜,奥妙人心,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便在方寸硝烟里耗去,太子负手踱步已有不耐之色,这三人却正是弈兴高昂,手谈正酣。昀凰暗自留意皇上神色,见他负手立在一侧,晋王每有凌厉杀着,他手指便会轻叩,脸上却仍是一派赞许平和。昀凰不动声色收敛了杀势,处处留有余地,有乘胜之机也不穷追猛打。只听皇上笑道,“进退有度,处变不惊,颇有大将风度。”

  昀凰低眉一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皇上却慨然道,“朕记得,昔年宫中若论棋艺第一,还当数母后。”

  蓦然听他言及高太后,太子与晋王俱是一怔。

  自当年诚王遭贬,高太后软禁行宫,皇上与太后反目已近十年。他二人错愕神色看在皇上眼里,令他自嘲而笑,“朕也有好多年不曾见过母后……当年朕不明白,为何她为了维护皇弟,与朕说反目便反目。而今尚钧没了,朕总算也明白骨肉连心之痛。母后一心以为朕要加害你们皇叔,是以拼死相护,不惜与朕反目成仇。”

  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段宫闱旧怨,在侧的三人谁也不敢作声,小小暖亭里骤然冷了下来,似被寒风冻住。终是太子一笑打破这僵局,“父皇仁厚,今日当殿封赏了皇叔,明晚更在宫中赐宴,皇祖母若得知必然欣慰。”

  皇上闻言颔首,微露笑意,“但愿母后不再记恨于朕。”

  晋王一直缄默,却在此时开口,“既然此番父皇与皇叔重叙手足之情,又恰逢皇兄皇嫂大婚,不如就将宫宴设在汤泉行宫,一来探望皇祖母,二来冬日正宜沐汤,父皇终日劳政务,不如藉此宴聚皇室,共叙天伦。”

  皇上半晌没有答话,似心中触动,良久才吁出一口气,“如此也好,就依你所奏。”

  想起远在南国的母妃,昀凰垂眸,一丝隐约笑意凝在唇畔。身旁父子三人言笑晏晏,自顾商议将宫宴改期到何日,昀凰只盯着棋局出神,将指间一枚棋子细细摩娑。却听皇上一声长叹,“只可惜没了尚钧,他尚在襁褓中,已甚得母后喜爱。想不到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朕又该如何向母后交代。”

  诸人一时都缄默了。

  “逝者已矣,万望父皇节哀,珍重龙体!”太子率先跪下,晋王与昀凰也随之跪地。皇上看着这子媳三人,呵呵干笑两声,“好一句逝者已矣,行宫之耻,弑子之恨,朕岂能就此罢休!如今秦齐大军势如破竹,踏破王城指日可待,朕定要将这奇耻大恨一并洗雪!”

  话音落,他重重一掌击落石台,震得棋子零落溅散。

  这一掌也好似击落在三人心头。

  “尚钧之死,朕在人前未有哀色,并非不伤,实在是不忍不甘!”皇上负手而立,语声微微,目光居高扫过三人脸上,“如今外仇将灭,朕却一直未能找出叛党魁首,眼看逝者已矣,身为君父,却叫朕情何以堪!”

  昀凰已然明白让她来此下棋的用意,这一局棋也走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皇上蓦然回身,毫无预兆地劈面问道,“你告诉朕,尚钧究竟在何处遇刺?”

  这平地一声惊雷,猝不及防,炸得人冷汗齐出。

  “臣媳不知。”昀凰抿紧了唇,深深低头。

  “你若不知,那两名随嫁女官便是说谎,她二人又是为了何人隐瞒?”

  昀凰骤然僵了。

  晋王的神色也微变,“启禀父皇,那两名婢子已拘禁下狱……”他甫一开口,皇上已厉声斥道,“放肆,朕问太子妃话,何曾叫你开口!”皇上盛怒转身,袖袍拂处,将棋子扫落一大片,滴呖呖落地之声,此时听来格外刺耳。太子忙也叩首,“昀凰惊吓未消,儿臣斗胆奏请父皇暂且宽贷,容她稍后禀奏。”

  皇上不置可否,只冷冷看着昀凰。

  掌心冷汗滑腻,昀凰稳了稳心神,直起身来朝他深深叩首,“此事罪在臣媳,请父皇降旨,将臣媳逐归南秦。”

  此言既出,太子与晋王皆是一惊,皇上亦锁紧眉头,“朕才问得一句,你便要自请遣归?”女子嫁后再被夫家遣归,纵然在民间也是辱及祖宗门楣的大忌,更何况皇家天眷。

  “父皇的问话,臣媳无言以对,唯有自请遣归。”昀凰跪得端正,全无一丝怯懦。齐皇僵了僵,冷哼道,“宁肯遣归,也不愿回答朕的问话?”昀凰毫不迟疑道,“此事攸关两国体面,相较臣媳一人荣辱,自有轻重。”

  皇上目光如锥,自她脸上移过,扫向太子与晋王,厉色道,“你们退下。”

  晋王立即叩首而退,没有半分迟疑,太子临去却向昀凰深深看了一眼。

  待他二人远远退去,齐皇走到昀凰身旁,语声平缓,“起来吧,你既不想说,朕便不问。”

  昀凰微扬唇角,并不起身,“父皇心如明镜,臣媳所能说的,父皇早已知晓。”

  “自作聪明!”皇上冷含“你倒以为看穿朕的心思了?”

  “父皇若不知情,也不会逼臣媳演上这一出戏。”

  皇上神色略变,阴晴不定地瞧着她,半晌终于一笑,“你不该如此聪明。”

  昀凰垂首,“臣媳知罪。”

  “那两名婢子昨夜已在狱中自尽。”皇上缓缓开口,“所服毒药,无人知是何处得来。”

  虽是意料之中,昀凰仍觉心口一凉,早知那人下手阴毒,灭口只是迟早之事。

  “她二人受谁主使,你应当知道。”皇上面寒如水,昀凰迟疑片刻,缓缓道,“臣媳明白。何鉴之借外戚之势结党专权,暗怀不臣之心,一再阻挠联姻。乌桓战事首战失利,皇兄已藉此罢了他的兵权。只是臣媳也万万想不到,朝中权贵竟也有人与他勾结……”

  皇上半晌无声。

  昀凰屏息,只见眼前九龙袍摆纹丝不动,耳中却听得他气息渐渐乱了。

  “这一人,又是谁?”皇上语声微哑,看似问她,又似自言自语。

  “臣媳不知。”昀凰垂眸,气息纹丝不敢乱。

  “你心中可曾猜过是谁?”皇上有些气促。

  “臣媳不敢猜。”昀凰抬眸望去,仿佛竟是错觉,这矍铄老人似在刹那间老去了十年。

  “不错,朕也不敢。”他淡淡看她,流露苦楚笑容,手抚胸前阵阵喘息,脸色泛出青灰,一时间老态尽显。直喘了半晌,才对她拂了拂袖,“朕有些乏,你退下吧。”

  昀凰启唇,欲言又止,也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只觉苦涩。

  那垂垂老者一身龙袍端坐在燃香薰暖的亭阁里,身旁只余一幅残棋,几上茶烟也渐凉。

  注:1、侍丞逝代官名,架空文中借用此名,其他设置均属虚构。

  2、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出自元-薛昂夫《蟾宫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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