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颗火弹毫不犹豫地一头钻进澹台门高大的城墙里,只听巨大的爆裂声响起,城墙猛烈地摇晃起来。
呼牙只觉得一下子头晕目眩,他几乎无法站稳,只得磕磕绊绊往后退去。
他身边的其他士兵也大多亦是如此。
“嘭”的一声,他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彻底失去意识。
因为勇武军及时赶到,所以荣景瑄并没有下令收兵,而是加紧进攻。乌鹤士兵人数越来越少,抵抗越来越吃力,几乎是强弩之末了。
就在刚刚,当勇武已经破城而入的消息传来之后,乌鹤的士兵终于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他们一路顺顺当当打进永安,觉得中原男人不堪一击,然而他们还没在永安过几天逍遥日子,就有另一波中原人打了过来。
他们有一万五雁卫,那是乌鹤最勇猛的勇士,当时几乎所有士兵都在想,中原人真是自不量力。
来了不就是送死吗?
可当战争开始,乌鹤的士兵却有些傻了。
这一队中原士兵才应当称得上精锐之师。
他们一个个武艺精湛神勇无双,更不用说他们手里还有那么多令人闻风丧胆的火器。
这东西乌鹤研究十年都没研究出对策,他们把陈胜之打的落花流水,以为大褚自己也没多少火器,然而却并不是如此。
看看这一队褚军那上千人的火器营,乌鹤的勇士们只能尽力拼了。
他们拼了两天,死伤不计其数,到了现在,眼看便没有多少人了。
可他们还是没有人投降,在乌鹤语里,没有投降这样的字眼。
要么赢,要么死,人生便是这么简单。
攻城战渐渐进入尾声,荣景瑄招来孙昭,让他务必在落日前攻入永安,而他们另一队步兵也已经从另一侧开始攀爬城墙。
城墙上的乌鹤士兵大多已经被火炮震晕,根本无人反抗。
就连兀束,也亲自挥舞着大刀杀入战团。
他身边的勇士们一个个满身鲜血倒了下去,兀束终于被激怒,他大喝一声,毫无章法地拼斗起来。
荣景瑄和谢明泽骑上矮脚马,他们一同来到阵前,一人手里一把火铳,不约而同对准他。
兀束已经杀红了眼,根本不知道不远处已经有黑洞洞火铳指向自己。
他一刀砍掉对面褚兵的胳膊,用褚语大喊:“你们都该……”
然而他的死字终究没有说出口。
两枚子弹冲他额头飞奔而来,只听“嘭嘭”两声,那两枚子弹一前一后从他眉心正中直穿而过,留下一个鲜红的血洞。
兀束大睁着眼睛,直直坠落马背。
他身下,是蔓延而开的血花。
这个乌鹤百年来最勇猛的勇士,也终究死在异国他乡。
他死之后,乌鹤大乱。
荣景瑄下令大军压上,全面进攻,一时间刀光血影,城郭动荡。
突然一队骑兵从东边飞驰而来,他们身上背着大褚令旗,一看便是褚军旗兵。
那队士兵越来越近,还未等下马请安便大声喊道:“陛下,玖和门破,大军进城了!”
“陛下,玖和门乌鹤守军全部战死。”
旗兵的嗓门极大,又处于刚刚胜利的喜悦之中,那语气里的兴奋与自豪根本无法掩饰。
褚军听见自然是十分高兴,打起来更是有劲,而乌鹤士兵大多数听不懂褚语,有那么一两个能听懂的顿时红了眼睛,大吼着往前杀去。
可是褚军人太多了。
不断有乌鹤士兵倒下,也不断有人惨叫着往后退去。
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刻不是战争,却是无法逃离的地狱。
一刻钟后,澹台门前的所有乌鹤士兵全部剿灭。
荣景瑄深吸口气,让号兵再次吹号,然后击鼓欢庆。
城门从里面被打开,迎接他们的,是刚刚攀墙而入的大褚士兵。
荣景瑄和谢明泽骑马并进,一路来到澹台门前。
重活两世,他们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虽然澹台门已经被大炮炸的破败不堪,□□景瑄还是觉得它异常高大巍峨。
永安九门,保住了大褚二百余年的平安喜乐。
此时此刻,谢明泽就是在他身边,而孙昭、宁远二十和钟琦都跟在他身后,他们每个人都红着眼睛,从幽深的门洞里探看永安城里的民宅屋脊。
这是大褚的皇城,是荣景瑄和谢明泽的故里。
在外飘摇这么久,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荣景瑄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扭头看向谢明泽,对他说:“走吧,我们回家。”
谢明泽点点头,红着眼睛笑道:“好,我们回家。”
他们轻夹马腹,慢慢走进城门洞。
夕阳的余晖在他们身后渐渐淡去,一轮皎洁的明月挂上星空,预示着大年初一的结束。
然而,对于他们来说,属于他们的朝代才刚刚开始。
从他们重新踏入永安这一天起,风雨飘摇的永延三十七年便已经成为了过去。
荣景瑄和谢明泽进了城去,他们身后跟着满身是血的大褚士兵。
时不时有百姓从自家院中出来,借着星光遥遥看过来。
他们都不认识荣景瑄,却有那么几个见过谢明泽,再看他们身前的骑兵,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大褚红底绣金的军旗,上面的褚字霸气威武,是他们最熟悉的模样。
突然有个妇人喊道:“太子回来了!”
于是百姓们纷纷激动地踮脚张望,在看清荣景瑄身边的谢明泽后,都有些激动起来。
他们哽咽着,眼中滚落热泪。
“太子回来了,大褚有救了。”
他们喊着笑着哭着欢欣着,这个新年的开始是那样憋屈,结束的却这样欢喜。
在他们心里,荣景瑄依旧是那个慈善仁德的太子,他会重新带给大褚平安和乐。
荣景瑄和谢明泽一路走得很慢,他们逐一跟百姓们挥手致意。听着他们质朴的语言,看着他们激动的笑脸,刚刚获胜的激动慢慢褪去,荣景瑄终于冷静下来。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要当个好皇帝,重新带领百姓过上平安富足的生活。
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家,都是他的责任。
长信宫的红墙琉璃渐渐出现在他们眼前,虽是夜晚,但荣景瑄却觉得眼前景致有难以言说的美。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年轻士兵从后面赶上来,在孙昭耳边低语两句,复又退到最后。
荣景瑄往后面瞥了一眼。
孙昭上前,低声道:“陛下,城墙上只找到那位,呼牙没有找到。但士兵说他们正在搜查,有几个城门洞里讨生活的小学徒抓到了歹人,带着他们认领,正是呼牙。”
荣景瑄挑眉,对于呼牙会自己逃跑并不感到意外。
但是他逃跑却被小孩子抓了,却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感叹他时运不济。
荣景瑄道:“带他们一起进宫,把呼牙看好,不能让他死了。”
不能让他死了,就是让他活着。
孙昭领命,迅速下去吩咐。
这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来到宫门之下。
这是长信宫的正门,名叫赤雁,曾经荣景瑄便是从这里出宫,“迎娶”元后谢明泽进宫的。
此刻,他们停在紫金河前,静静望着这座肃穆巍峨的皇宫。
有宁远卫早早过来这里,先行打开了宫门。
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内宫门上朱色大字--赤雁门。
荣景瑄深吸口气,举手示意:“随朕,回宫!”
他一声令下,便跟谢明泽一起策马上前,直接从中门进入,一路奔至内宫门里。
勤政门依旧还是静静立在那里,它身后便是高大的勤政殿,作为长信宫的正殿,它巍峨雄伟,高高矗立在三九二十七及汉白玉台阶之上。
荣景瑄和谢明泽再勤政门前下马,一路从中央神道走入勤政门。
宫中士兵们都留在瓮城之中,谁都没有跟随他们进入皇宫。
勤政殿两侧的回廊处全部点亮了宫灯,给黑漆漆的夜里带来些许色彩。
荣景瑄和谢明泽沉默地往前走着,这个空空荡荡皇宫,似还是旧时模样。
他们终于走入了勤政殿。
殿里点着宫灯,明晃晃直照人眼。
两人刚一进去,抬眼就看到正上方端方肃清匾额处空空如也,那个匾额是大褚高祖皇帝亲笔所写,在勤政殿里二百年都没动过分毫。
如今,因长信几易其主,终是不见了。
荣景瑄不由叹了口气。
谢明泽见荣景瑄有些落寞,拉着他走到御座前:“景瑄,我们能回来,已经是对列祖列宗最好的继承。匾额没了不要紧,我们把大褚治理好,真真正正做到端方肃清便可。”
“等我们年纪大了,书法好了,也来写上一句挂在上面,不也很好?”
荣景瑄被他这样安慰,不由微微一笑。
“好,将来我们一人写两个字,就挂在这里,让后世子孙日日看着,保我大褚山河永安。”
两个人也不过就在勤政殿感叹片刻,便叫来臣子们安排政事。
钟琦和宁远二十要严查皇宫,把所有异族与陈氏旧臣都清找出来,而孙昭和陆既明便要去安顿剩余的三万多士兵,让他们好好休息一番,等到城中稳定之后再做打算。
之后,荣景瑄连下几封诏书,请谢相、安国候、韩斌等等大褚忠臣重招回宫,连夜商议国事。
在等他们进宫之前的时间里,他们两个就在勤政殿里,让士兵把那几个抓住呼牙小学徒请了来。
几个孩子小的才十来岁,大的也还未束发,见了荣景瑄和谢明泽还以为是大官,哆哆嗦嗦就要跪下。
荣景瑄赶紧道:“不用多礼,你们立了大功,是大褚的功臣。”
最大的那个这才好奇地抬起头来,刚看了他们两个一脸,便突然道:“我记得二位恩人,你们给过我们食物和银子。”
谢明泽仔细盯着他看,终于模模糊糊想起来当年在沾化门城墙根下面那个单薄瘦弱的小乞丐。
“是你?现在看起来周正多了,我还真没认出来。”
小乞丐眼圈红了,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多谢两位大人,我们后来拿着那银子把自己打理的干净些,在澹台门的城门洞找了学徒工干。现在我们不当乞丐了,靠手艺养活自己。”
谢明泽和荣景瑄听了也不由觉得命运多变,造化弄人。
看着这几个衣着干净健康结实的孩子,很难想象年初见他们时却是一副活不下去的样子。
他们两人当时一个小小的善意,却花开结果,不仅改变了这些孩子的人生,还终于没让呼牙跑掉。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荣景瑄心里头五味杂陈,最多的便是感动,他问:“你们怎么敢去抓人?”
小乞丐挺直腰杆:“他从城墙上偷偷跑下来,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们虽然不是士兵,却是大褚百姓。我们要保护国家,不能放坏人逃跑。”
荣景瑄觉得喉咙有些堵,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倒是谢明泽说:“好,你们说得好,都是好孩子。”
随后荣景瑄叫来随侍,让他们带几个孩子下去休息,无论他们是想要做什么,都要达成他们的心愿。
无论是做商人、学子或兵士,又或者只是普通的手艺人,只要他们想,便帮他们实现。
他们离开之后,荣景瑄平复思绪,开口道:“老师说的一点都没错,只有我们心系百姓,百姓定不会相负。”
深夜的冷宫十分寒冷,这里门窗大多残破,任由呼啸的风肆虐而来。
呼牙是被冻醒的,他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上软绵绵没什么力气,整个人都瘫在地上,被冰冷的地板刺得后背生疼。
他还有些迷糊,慢慢坐起身来,抬头就看到在他对面,荣礼贤正靠在墙边默默看着自己。
他们就这样在屋中的两边遥遥相望,谁都没有讲话。
突然一串脚步声响起,呼牙一惊,扭头向门边看去。
两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呼牙只觉得眼睛一痛,一阵明亮的光便点了起来,照亮了破败的宫殿。
来人正是荣景瑄和谢明泽。
荣景瑄进来后也不去看自己的父亲,只是看着呼牙:“国师大人,别来无恙。”
呼牙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荣景瑄也不介意,只说:“相必国师大人已经知道乌鹤的结局了,还需要我再跟你讲一遍吗?”
呼牙心中一痛,他们三万多将士大多死在了永安,对于乌鹤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留在草原的多半都是妇孺老少,一旦这些战士客死异乡,大褚进犯乌鹤,灭族不过是一两天的事。
他紧紧咬着牙,还是不吭声。
谢明泽突然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说什么都没用?不,我告诉你,你也不一定要死的……”
呼牙吃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谢明泽笑道:“您跟这位伪慜帝,有一个人可以活下去,陛下您觉得如何?”
荣景瑄也笑,摸了摸下巴:“甚好,甚是有趣。”
他们在这边说着话,那边的“伪慜帝”根本就没有反应,对于儿子这样称呼自己,他居然也没有反驳。
他睁着眼睛,只是默默看着呼牙,一言不发。
呼牙终于出声了:“荣景瑄,你要弑父?你简直猪狗不如!”
荣景瑄冷笑道:“什么弑父不弑父的,朕早就说过,朕的父皇已经殉国,早就已经不在了。”
呼牙大声道:“真是笑话,他明明就是你父亲,当年我们一起出的宫,又一起回来,我怎么能认错人?”
荣景瑄的面色终于变了,他低声呵斥道:“怎么?你们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还有脸说?大褚如何灭国的?我母后怎过世的?我想你们比我更清楚!”
呼牙大声笑着,边笑边流出眼泪:“呵呵呵,我就是故意的,你当我如何?你不知道我的父母还有妹妹,当年是怎么被大褚……”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荣景瑄直接打断:“够了,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我们都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了。”
他顿了顿:“因为你,大褚数十万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乌鹤也死了那么多将士,终将成为历史。你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足以残害他人性命,伤害无辜的百姓。”
“你的那些理由,不过是强词夺理的狡辩。”
他说完,拉着谢明泽站起身来:“我说了,明日天明之前,你们两个可以活下来一个,至于是谁,就看你们谁的功夫更好了。”
谢明泽跟他一道走到门口,身后突然传来慜帝微弱的声音:“景瑄,我没有害你母亲。”
荣景瑄脚步一顿,他淡淡回头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呼牙,只留下一句话:“纵恶也是恶,两者之间并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