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箭矢来的无声无息,扎入人体后,带着墙上的男人从墙头栽落下来。弓矢强劲,尾羽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柳怀安带着数名男子跃上墙头。
小巷内满地血腥,那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脚下的泥土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从墙头栽倒下去的男子躺在地上,一时不知生死。地上躺了数具尸体,而柳怀安第一眼就看见了被另一名刺杀者压在身下的莫浅。
黑衣男子的身体依旧在微微抽搐,而他身下的莫浅双目紧闭,满是血腥的脸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鲜血,在两人身边淌了一大片。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重的让人几欲呕吐。
柳怀安失声叫了一声,“小姐!”墙头数人瞬间红了眼眶,一个个纷纷跃下墙头,扑到被射中那名男子面前,一个个大喝着要扒皮抽筋,决不让他轻易死了。
柳怀安跌跌撞撞的数步冲到莫浅面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盯着地上满是血污的脸,他缓缓伸出手,却是怎么也不敢将指尖放到她的脸上。猛的,他将手紧握成拳,狠狠的砸在地面,低下头,整个人无声的抽搐着。
桐梓木然的站在墙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明白莫浅的意思的,伸手去抹怎么也抹不干净的泪水,呜咽道,“你怎么就不跑呢?马上就有人来了,你怎么就不跑呢……”
于先生此刻方才手持长弓跃上墙头,他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桐梓,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目光投向血泊中的两道身影,神色悲悯。
便是此刻,传来了莫浅嘶哑颤抖的声音,“我快被压死了……”
众人闻声一愣,原本正在折腾中箭男子的几个人呼啦啦的一起围过来。
柳怀安猛的一把将那男子拉开,男子脖子上诺大一个血窟窿,还在汩汩冒血。莫浅的左臂上的木板已是不翼而飞,左臂不自然的弯曲着,身前的衣裳被血浸透,身后倒还是半干的。
莫浅被压倒在地的时候,左臂再次断裂,双重折磨下一下子就背过气去。
这会儿她是被疼醒的,肾上腺激素退去之后,那断臂简直是蚀骨**,她连哼哼的力气都快没了。
“你没死!”桐梓惊喜的跳下墙头,从几个汉子的缝隙间钻了进来。
对上桐梓通红的眼眶,她扯了扯嘴角,咬牙切齿的道,“是还差点儿……”
柳怀安弯腰将莫浅抱起,莫浅说完那两句话后,只疼的额头冷汗刷刷的往下淌,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靠在炙热坚硬的胸膛上,她闭上眼,方才那血色的一幕就浮了上来,她呼吸一窒。
好险!好险!
若不是桐梓那一箭刚好插在那人颈动脉旁,若不是死到临头她还想着要自我抢救一下,若不是恰好挑断了那人的颈动脉,若不是那人轻视她,若不是她刚好伤了手,手上捆了木板……
这命悬一线,又从悬崖旁硬拉回来的感觉,可真刺激!
胸口那口浊气这会儿才吐出来,莫浅抱着断臂,痛到极处,恶狠狠的想,姐姐今天没死成!还真爱上这种玩儿命的感觉了!
靠!疼死了!能不能来个人打晕她?
………………
莫浅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大亮的。
还没睁开眼,就听见一道温柔的女声,压的有些低,轻唤她,“小姐?”
床边站了个十七八岁的丫鬟,模样清秀,眼眶布满血丝,显是许久未睡了。见莫浅睁开眼,她眼眶一红,便扭头去捧床边的杯子。
之前的记忆虽然混乱,莫浅倒还记得是这丫头替自己梳洗的,似乎叫红翡?她问,“我睡了多久?”一边支撑着想要起身,谁知道一动,全身就跟散了架似的,疼的她闷哼了一声,昨日种种一起涌上来。
她莫浅是谁?一个都市小白领,小圈子里有点儿小成就,一辈子见过的血也就是每月一次,加起来也没昨天的量大!她之前明明都快吓尿了,最后竟然脑子一热就冲上去干掉了一个!
这会儿回忆起来,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可她知道,那不是梦……肌肉不断抽搐,是昨天压榨潜力的后遗症,莫浅疼的躺在床上心头大骂。
把姐姐逼到这个份儿上,她还非得跟那帮混蛋死磕到底了!
红翡连忙放下杯子伸手来替她揉捏,瓮声瓮气的道,“小姐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了。”揉了好一会儿,见莫浅放松了下来,她将迎枕垫在莫浅背后,又端来茶水痰盂,“小姐先漱漱口,别咽下去了。若是渴了,奴婢在外面炉子上温了清粥,稍后垫垫,正好吃药。”
莫浅便看着这丫头在屋子里忙活,她刚动念头,红翡便已是将东西捧到了她的面前,妥帖的事事都无需她开口。
喝了粥,灌下药,嘴里含着红翡准备的蜜饯,她正要开口,红翡已是道,“奴婢已让人通知了柳管家,小姐稍候片刻。”
贴心的像她肚子里蛔虫的丫头,莫浅苦笑,这算是苦尽甘来?……要那几个人不死,她宁愿吃一辈子苦!
房间里有股暖香的味道,莫浅沉默着将目光投向窗外,木芙蓉已到花期末季,开的有些零落。
一个小脑袋正在窗口探头探脑,红翡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有些懊恼的道,“阿狗,你在那儿做什么?”
窗口的脑袋猛的一缩,随即,门外响起一阵登登登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儿跑进来,冲着红翡嘿嘿一笑。这孩子七八岁年纪,一张口,便露出缺了一个豁口的牙床,他看着床上的莫浅,“小姐醒了。”顺手将怀里的包袱递出来,“我捡回来的。”
包袱几乎被鲜血浸透了,现在还有些湿漉漉的,染的阿狗手上一片血红。莫浅心念一动,红翡已经是接了过来,解开了放在她手边,对阿狗道,“送完东西就出去,别扰了小姐休息。”
小孩依依不舍的看了莫浅两眼,才恭敬的退下,莫浅问道,“他是?”
“阿狗是上次蝗灾小姐捡来的。”红翡笑道,“此次家中出事,柳管家带了他一并出来。他倒是机灵,偷偷跑出去把小姐的东西捡回来了。”
莫浅闻言拿起被血迹染红的那本书,纸张粘连,很难分开,字迹也有些晕开,红底黑字,看不太真切,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红翡见状连忙接了过去,“这样看着费眼,小姐若是想看,趁着血迹未干奴婢誊抄一遍,一日就能得了。”
红翡在说什么,莫浅没有留意,她愣愣的盯着那本被血迹浸透的书,脑子里有些朦朦胧胧的念头在涌动,具体是什么,她却是一时无法理清……
桐梓七岁能开弓,面对数具尸体面不改色,生死关头坦然不惧。红翡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拿着染满鲜血的东西毫无异色。阿狗敢去那条阴森森的巷子把这个染满鲜血的包裹捡回来。
见血就腿软是貌似只有她……
柳怀安来的极快,一进门,目光在莫浅失血过多的脸上扫了一圈,便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怀安已让人备好船只,请小姐即刻启程。”
竟然是这个!
姐姐硬撑了这么久,就是想活下去,什么莫家、向家、徐家、十七商行,连想都没想过要去参合。求的就是能糊弄就糊弄过去,避开了风暴中心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她一个都市小白领,脑子有病才会去参合那些乱七八糟的豪门恩怨。
可这是姐姐不想参合,就能不参合的吗?死了这么多人,她奋起一搏,才捡回来这条命。还要接着当下水道里的耗子?看着人家拿着屠刀在后面,追的她哭爹喊娘?
她是欠了这群人好几条命,才决定认下了莫大小姐这个身份。她在身边埋藏下数枚不定时炸弹,就为了多害死几个人?
那她还不如昨天就让人宰了得了!
莫浅冷着脸道,“这么多人就白死了?”
柳怀安抬起头,昂然看着莫浅,“莫大老板于他们有活命之恩,为小姐死是死得其所!余下的事务,自有怀安处置。您的安危第一,还请小姐即刻离京。”
柳怀安面色漠然,根本不在乎那几个人的生死!就像是,死的不过是几只家禽……
莫浅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脑子里涌动的那个念头是什么了……这个时代,跟她来的那个和平、安静、富饶、把人养的庸碌的时代,根本就不一样!
这是个贫瘠的时代,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天灾**之后,不会有解放军,不会有八方来援,只会有易子而食,饿殍千里,以及挣扎着不惜牺牲一切都要活下去渴望。扒去了文明的外衣,生存逼迫之下,**裸的流露出的是野性的本能。
这个时代,除非风调雨顺,否则,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黑子说,日日能混个肚圆就是掉进了福窝!
她想起城外几日的遭遇,漏雨的茅屋,歪倒的泥墙,漏腚的麻布裤子,几乎尝不到盐味的食物……京城之内富饶,富饶的却是权贵,城外民不聊生……
辛弃疾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那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苦!
莫浅此刻脑中轰隆隆的响做一片,建立了三十年的人生观、价值观一夕之间全然崩塌,她整个人都有些失衡。惨白着脸瘫在迎枕上,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见鬼的穿越……这见鬼的穿越……
“小姐!请你即刻离京!”
失魂落魄的莫浅根本没有听见,房间内陷入一段长长的静默。天色昏暗,只余下最后一丝光线,屋内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柳怀安此刻嘴唇微抿,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小姐!请你即刻离京!”柳怀安又重复了一次,旋即站起身来。
即使再怎么失魂落魄,生存的本能还是在的,莫浅猛然间察觉到一道阴影靠近,她抬起头,脑子瞬间转过方才无意识中忽略的东西,喝道,“你要做什么?”
柳怀安低头拱手道,“请小姐离京!若是小姐执意不走,怀安只能无礼了。”
事关自身前途,莫浅的脑子转的飞快,走?往哪儿走?去住破茅屋,吃无盐的食物,风餐露宿,还要躲避追杀?
她莫浅,享受惯了现代生活的便利,还真吃不了这个苦!
何况,承认了莫大小姐的身份,她就没想过要走!不管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是如何,她却是一夕之间绝无可能改变!那几个人,不能白死了!
她冷笑道,“你要留下?随我出京者有几人?你能保证无人追杀?你能保证一行人性命无忧?不!你什么都不能保证!你甚至没把握自己能不能活下去!……柳怀安,如今京中戒严,你我皆知事出有因。那位至今还未发丧,这其中牵扯了多少的干系?无论谋求莫家财富的人是谁,他此刻都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离开京城也许现在是好时机,可至此以后,咱们也许再无翻身之日!”
柳怀安只是平静的看着莫浅,“小姐既知其中凶险,又何必执意如此?一时意气,于事无补,如今最要紧的是小姐能活下去。随小姐出京者有二十余人,皆是忠心之辈,即便豁出性命也会全了小姐的安危。怀安在京城再做布置,只要小姐一路小心隐藏行迹,定能安全无虞。”
果然如此!
莫浅闻言低低的笑了起来,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处境,论及生死,她到没那么怕了。
她笑的嘲讽至极,仰头逼视他,“当日是你曾问我,数万百姓倾家荡产。向舅爷一家已下大狱,十二商行岌岌可危,余下的五家商行失了存在莫氏票号的银子,也是支撑艰难。当日莫氏产业,不知最终会尽数落入何人袋中,加上之前小姐险些命丧黄泉一事,就如此了结吗?”
她低低的重复着那日柳怀安的问话,到了后来,声音渐拔高,“今日,我给你答复!不可能!”
柳怀安闻言面色大变,莫浅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柳怀安,你既愿为我去死,可敢陪我疯这么一场?”
夜色终于吞噬了全部的光线,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良久,柳怀安叹了一口气,他俯身拜下去,“小姐所愿,怀安莫敢不从!”